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建方舱医院？郑州有关部门：已叫停

▲  现场工人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入场施工前的厂房照片。 （受访者供图 / 图）

2022年11月12日上午，“郑州发布”称，从郑州市疫情防控指挥部获悉，经研究，郑州二砂文化创意园不再作为方舱医院(医学观察点)建设。

此前，2022年11月初，郑州第二砂轮厂开建方舱医院的消息引发社会关注。

社交平台流传的一份名为《关于做好郑州二砂文化创意园402工厂27号厂房医学观察点通信保障的通知》显示，“医学观察点”建成后预计容纳上万人，而二砂厂旧址入选国务院公布的2019年“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上述文件称，开建是为“为做好冬季疫情防治工作”，2022年11月3日正式启动，预计12月8日前交付。

11月9日，家住二砂厂北侧保利心语小区的一位居民，对施工的进程进行了直播：17点30分左右，施工的灯光闪烁，机器的声音轰隆。当天上午，郑州下了一场雨，工人将防水材料运上屋顶，一直到晚上，防水材料已经铺满屋顶，效率惊人。这场直播一直持续到凌晨，伴随着厂内灯光长亮。

二砂厂1956年动工，1964年建成投产，位于郑州市中原区，是“一五”期间全国重点建设的工业项目之一。它由当时的东德帮助兴建，主要生产大型综合性磨料磨具，是有先锋风格包豪斯特征的厂房建筑结构体系。2019年10月，成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

南侧昆仑望岳小区的居民李敢（化名）无法进入施工现场，尝试用无人机“监工”。南侧靠近颍河西路有一片空地，原本被规划为文保单位附近对建设项目加以限制的建设控制地带。现在，这片空地上正在建成白色的塑钢房。工人在屋顶施工，那片曾经闲置的包豪斯建筑如今变得热闹非凡。

不过，受限于无人机的高度和续航，李敢无法拍得更多。

随着更多的施工视频在社交平台流传，二砂建方舱一事最终得到郑州官方确认。11月9日上午，郑州市相关部门回应称：在二砂厂建设方舱医院确有其事，但不会对文物本体造成损坏，“借用的是闲置厂房，而并非改造”。

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管理暂行办法》对文物保护有严格的规定。南方周末记者致电国家文物局，对方回应称已关注到此事，最近举报群众较多，将会按照流程进行处理。11月11日下午，国家文物局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我们局里对这个事非常重视，一直在研究，也指导地方在推进”。

11月10日至11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郑州市文物局，对方称此事将由市有关部门作统一回复。河南省文物局接电话人员则称，自己系短暂借调，不了解相关情况。

郑州第二砂轮厂1956年动工，1964年建成投产。2019年10月，入选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受访者供图 / 图）

根据河南媒体2021年10月报道，1963年分配到二砂厂的八旬老人王军凯回忆称，“二砂当时也叫402厂，是个保密厂。尤其是27号厂房，它是个锯齿形的建筑，过去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厂房面积很大，锯齿形采光好。”

另一篇2011年对二砂厂房的新闻报道中提及，陶瓷砂轮制造车间，“后被称为27号间”。

河南省文物局在2020年9月15日曾发布《郑州第二砂轮厂旧址保护区划及管理规定》。根据规划图纸，二砂厂文物本体保护范围为14.95公顷，其中，有6座建筑集中保护区14.70公顷，包括砂轮成品库及发送间、陶瓷砂轮制造车间、耐火物原料及结合剂加工车间、备用工具及润滑油仓库、金刚砂仓库及结合剂处理间、橡胶砂轮制造车间。

南方周末记者对比规划图纸与卫星地图后，确认方舱医院的建设主体在陶瓷砂轮制造车间。据《二砂厂志》记载，该建筑面积为74376.8平方米，单层、弧形锯齿式屋顶，是二砂最大、最富特色的厂房。

河南省文物局公布的郑州第二砂轮厂旧址保护规划图图纸。 （资料图 / 图）

事实上，根据上述二砂保护区划管理规定，划定的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内的保护工程、建设工程等项目必须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等相关法律规定，并按法定程序履行报批审定手续。

此外，还有更细致和严格的要求，比如，因特殊情况需要在保护范围内进行其他建设工程或者爆破、钻探、挖掘等作业的，必须保证文物保护单位的安全，并在批准前应征得上一级人民政府文物行政部门同意；保护范围内不得进行新建、扩建与文物保护无关的建（构）筑物和基础设施，确需建造与文物保护相关的建（构）筑物和基础设施，应当报文物部门审批等。

尽管种种大小改动均需审批，但据顶端新闻报道，郑州相关部门负责人承认，此次建设未经过报批，原因是在厂房内建设方舱医院，并不涉及对文物本体进行改造，也不改变文物外观，只是临时使用空间，因此不需报批。至于网友所说“60年历史的天窗玻璃被敲碎”，实际上是为了应对即将来临的冬季，更换了厂房早已损坏、透风的玻璃，对文物本体不会造成影响。

郑州文物局则对媒体回应，“文物局知道此事。方舱将建在二砂厂内的闲置厂房中，借用闲置厂房的空间，并不会对文物的本体造成破坏性影响。”

不过，附近小区居民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视频显示，有工人挥动铁锹砸向厂房玻璃，而部分玻璃状态较为完好，并非“早已破损、透风”。从施工的情况来看，也并非相关部门所说的更换少数玻璃，而是成片的玻璃遭到破坏。

根据二砂厂附近居民拍摄的照片，工人正在敲碎厂房玻璃。 （受访者供图 / 图）

由于方舱建设一般包括墙面喷涂、屋面防水、玻璃安装、消防管道、采暖主管道安装等，从目前各地的方舱选址来看，最受青睐的是有着基础配套和大面积场地的体育场馆、会展中心、厂房仓库等。南方周末记者联系到一位正在二砂厂现场施工的工人，对方拍摄的视频显示，机器开入厂房，施工环境并未有严格文物保护措施，与普通场地的施工无异，一些墙体也已经脱落。这位工人自信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三天便可以完成地面防水工作。

此次在二砂厂方舱参与基础修缮工作的某公司负责人称，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方舱修缮工作，“有一些装设备的地方，现在设备拆了，我们要给它修复；有一些钢结构或混凝土结构，钢筋锈蚀的，我们要做建筑的修缮。”据他所说，有一些坑洞是建筑物本身留下的，有的则是为建方舱的拆除工作导致的。

这家公司总计负责一万平米左右的修复工作。这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场“拆”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轮到他们进行修复。总工期一个月的时间，建筑加固则需要半个月，“交叉作业，我们做完，后面做水沟的、顶部做通风的、做隔断的同时都在进行”。他们每天赶工到晚上8点，甚至12点，“也有个别通宵的”。

“如果是临时使用内部空间，不涉及本体改造或内外部外观改变就不需要（报批）。”北方某知名文化遗产院系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涉及文物本体了，就属于改造范畴，需要报批。”他举例说，土木结构古建筑连换片瓦都需要报批，在厂房房顶进行防水、修玻璃等施工，已经改变了文物本体外观和附属内容。“即使是换窗户，也都属于修缮的范畴，从法规要求的程序性上，需要制定方案，履行报批手续。”

河南某高校考古学院的一位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型工业遗产最大优势就在于空间大，也是大多数此类建筑开展文化创意产业的基础。用作方舱医院尽管是临时应急，但也需要报批。（这次）可能疫情防控急需。”

1993年，二砂厂演变为郑州第一家上市企业白鸽集团，2003年随着产业转型逐渐闲置。后来，白鸽集团腾出一部分生产车间、仓库租赁给其他公司和艺术机构。姜山等一批艺术家在2013年租用了部分二砂厂区做艺术场地。

精心设计的厂房、讲究的立面处理、厂房之间相连的架空廊桥等，无不彰显出东德工业建筑风格，加上友好的房租和轻松的氛围，这批郑州的“草根”艺术家认为，白鸽厂房的硬件甚至比北京798还要好。最早一批在老二砂厂房内落户的艺术家姜山说，“我们当时调研，这里是亚洲仅存最大的德国单体建筑，到目前还是它的面积还是这样，比798还要大。”

后来，政府要对二砂厂进行改造升级，要求包括白鸽集团在内，租赁商户必须在2016年1月1日前搬迁完毕。

姜山接到南方周末记者的电话时，他所在的小区正在封控。他曾在厂内办过各种艺术展览和讲座，见证了它的“出圈”。姜山说，他和其他艺术家搬离后，为了园区的规划，部分老厂房被拆除。

郑州二砂厂因独特的包豪斯建筑风格，被改造为二砂文创园。 （视觉中国 / 图）

李敢在二砂文化创意园拥有自己的文化传媒公司。2018年，作为郑州市“四大历史文化片区”建设项目之一，老厂房改造计划启动，二砂文化创意园动工，一直到2020年开园，一百多间商户入驻。作为土生土长的郑州人，李敢当时选择入驻，正是出于对这片旧址的感情。之前，因为拍摄某电视剧，他曾在厂房内部取景。

从卫星地图上看，二砂厂方舱北侧紧邻郑州市中原区第二实验幼儿园、保利心语小区、郑州市第六十九中学等地。2022年7月6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国家发展改革委办公厅、住房城乡建设部办公厅三部门印发了《关于印发方舱医院设计导则（试行）的通知》，选址要求中并未提及不可使用全国文保单位，但是“场地宜与周边公共建筑保持一定距离的间隔，远离人口密集区域以及幼儿园、学校、老年人照护设施等易感人群场所”。

上述小区业主说，速度太快了，11月4、5日开始有改建的传言，施工图片和航拍视频逐渐流传开，然后就看到拖拉机等进场、临时工棚搭建，昼夜施工不停。

李敢给南方周末记者发来现场工人拍摄的视频，视频中厂房内斑驳的墙体已经消失，修旧如新。

11月12日上午，上述小区业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11月11日施工已经停止，下午四五点左右，厂房没有像往常一样亮起灯，也没有听到施工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