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痨导演”伍迪·艾伦前些天迎来了 87 岁的生日。8 字头的劳模在这些年没再拍打出惊艳的水花。最近两次看到他的消息,一次是他吃海底捞,另一次是他戴着灯芯绒渔夫帽坐在《黄蜂 22》的拍摄现场。这部戏在不久前刚杀青,将成为伍迪·艾伦导演生涯中第 50 部电影。 《黄蜂 22》现场的伍迪·艾伦
再往前数一次,应该是他导演的《纽约的一个下雨天》在“性侵养女”风波导致的北美发行受阻,金主亚马逊解约,以及甜茶等一众主演公开割席后,终于蹒跚地上映,并讽刺地为他创造了一波票房奇迹。《纽约的一个下雨天》(2019)
也借由这次事件,关于他的许多电影记忆开始回涌。在十几岁的年纪便以单口喜剧演员身份出道的伍迪·艾伦,早年靠写“one-liner”(一句话笑话)闻名业界。看多了他的电影之后,我总在怀疑,如果能用强力消音剂和逆生长药水冲洗一下,他的每部片子在开枝散叶前,种子应该都是无可挑剔的 one-liner 。对 one-liner 来说,点睛之笔是结尾的那个 twist(转折),伍迪·艾伦无疑是个结尾大师,无论是虚晃一枪的《独家新闻》、点题的《好莱坞式结局》还是他近年的口碑巅峰《赛末点》,他总能把一个前续组织得烂俗的球,传到一个犄角旮旯然后抬腿射门,让你会心一笑并在内心想,妈的,你这个调皮鬼。《曼哈顿谋杀疑案》(1993)
伍迪·艾伦曾引用莫斯·哈特在《第一幕》中写下的话:“一个剧作家遇到第一幕的问题和最后一幕的问题是不同的。第一幕的问题更容易处理。最后一幕的问题、结尾、总结和高潮才是把男人和青春期前的少年区分开的东西。”擅长写最后一幕的伍迪·艾伦遇到了关于自身的最后一幕的麻烦。他会如何去处理?截至目前,他并没有处理。他依然在“忙于我的中产阶级生活”、“练习我的喇叭”、“试图集中注意力,不分心去思考性和死亡”,以及对记者弗朗辛·格雷写下的话表示同意,“伍迪·艾伦这人没什么伟大的故事。”如有雷同,纯属真实晚年的伯格曼守着他的法罗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戈达尔到后期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瓦尔达和美味的蛋糕也没法得到他的接待。看起来絮叨成性的伍迪·艾伦也有他的自限性,不愿意离开纽约上东区的城市生活——不知道多年后顾里一出浦西就过敏,是否正是师承于此。 总之,出生在 1935 年布鲁克林一个庞大犹太家庭的艾伦·斯图尔特·康尼斯伯格在此后漫长的一生中,绝大多数行动轨迹都没超出曼哈顿。他在父母和母亲五个姐妹的围绕中健康地成长到 5 岁,然后剧情急转直下,变成“一个阴郁、凶恶、不满的烂小孩”。据他自己事后猜测,原因大概是在 5 岁左右他意识到了死亡。自那以后,“有些人看见杯子半空,有些人认为杯子半满。我总是看见棺材半满。”童年伍迪·艾伦
在这个他“永远不会感到舒服、永远不会理解、永远不会赞同或原谅的世界”,他毫不犹豫地将体质里的“敏感”发展为程度离奇的“神经质”,并成功传染给笔下和镜头下几十个背景迥异的人物。这些角色大多由他本人出演,总有两三倍于常规电影剧本的台词量,总是顶着一张受气包似的脸,佝偻着背,做事笨手笨脚,给自己吃穿不愁的生活适时且成功地添乱。没人会否认伍迪·艾伦的作品和他本人生活的互文关系,他公开坦言自己只拍最熟悉且可掌握的人与事。从首次掌镜到现在,他始终保持高度的艺术自主权和几乎每年一部作品的产出频率。且总不卖座。每年要发那么多的牢骚,每年还总有那么多新的牢骚可以发,这便是伍迪·艾伦。每当那张标志性的橡皮脸出现在银幕上,我的脑海里总出现牡蛎肉的意象。任何来自外界的接触似乎都会硌到他,而他用顶层公寓里的打字机应对它们,敲打几下,还给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他并不吝惜自己,私人生活对他而言好比八宝粥,浑身都是宝,从头到脚皆可借调。角色说有位神医宣称可以用猫胡须戳泪腺来治疗眼疾——他的真实经历,被胡须戳过后他决定要写一个眼科大夫的故事,于是有了《罪与错》;《罪与错》(1989)
《非强力春药》里宴饮时女友忽然提议一起抚养小孩,如果怀不上就领养——他的真实经历,发生在他与米亚·法罗那段插满红旗的关系里;《非强力春药》(1995)
《无线电时代》里小男孩坐出租车,遇到悄悄当出租车司机的爸爸——他的真实童年经历,大约是他父亲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之一;《无线电时代》(1987)
《好莱坞式结局》中剧组摄影师是拍红军电影的中国人,语言不通,鸡飞狗跳——取材于他的真实经历,他的确曾与中国摄影师赵非三度合作,至于是否不欢而散则很难说清了;《好莱坞式结局》(2002)
最后,他还不忘记自己补上一刀,在《解构爱情狂》中,主角正巧是一个把周围所有人写进自己作品的烦人精,生活一团乱麻,从前妻那儿拐走自己的小孩,和雇来的妓女一起回母校接受名誉学位。《解构爱情狂》(1997)
伍迪·艾伦的个人取向在片子里总是撒得到处都是,可以看出他对爵士乐、文学、魔术师、侦探故事、纽约每一条街道的沉迷,也可以看到他对所谓“知识分子”的无差别攻击,他的观点总是作为讽刺揶揄的脚注,脚注有时是判给自己的。就像他在《曼哈顿》中留下的名句,“生活在曼哈顿的人们,他们庸人自扰,时时制造出那些毫无必要的、神经兮兮的问题。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用去面对这世上更加棘手的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了。”《曼哈顿》(1979)
一些努力+很多运气无论对伍迪·艾伦的风格买不买账,大多数电影爱好者都至少看过一部他的作品,并能说出一部自己相对喜欢的。有时是“文青圣经”《安妮霍尔》,有时是“迷影必看”《开罗紫玫瑰》,还有他写给纽约这座不夜城的告白片若干。极少离开大都市的他被观众评价为“最适合给一座城市写情书”的导演,也许为了应证这名号,当然也受制于美国电影市场的诸多影响,进入 21 世纪后,他陆续在欧洲拍摄了《午夜巴黎》《午夜巴塞罗那》和《爱在罗马》。《安妮霍尔》(1977)
在他所有作品里,我偏爱那些有意解构恢弘事物的滑稽戏。上映于 1975 年的《爱与死》被他称为“卡通版的爱森斯坦和托尔斯泰”,整个故事设定在战争时期的俄国,四肢不协调的男主角鲍里斯和脑子认真缺根弦的女主角索尼娅决定假扮西班牙公爵姐弟,去刺杀拿破仑。片中黛安·基顿的喜剧表演当得起天赋卓越。《爱与死》(1975)
拍摄、制作于 1995 年的《非强力春药》则把古希腊戏剧元素融入进现代狗血故事,当一群神庙中的祭司高举双手,庄严悲切地呼喊宙斯,而空中飘来宙斯的自动语音留言答录时,同时飘来的还有一句无声的提示:我们也许忘了,伍迪·艾伦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喜剧人。《非强力春药》(1995)
他的喜剧创作自 15 岁开启,伍迪·艾伦这个艺名也诞生于那时。“产粮”高峰期,坐在布鲁克林的地铁上,35 分钟他可以写出大约 20 个笑话,卖给广告公司或杂志社,为此每周可以挣 40 美元,和他母亲的周薪持平。此后他陆续尝试了素描喜剧、单口喜剧专场、百老汇舞台剧,通通取得成功,随后开启的才是广为人知的搞笑电影之路。半个多世纪后,当我们陆续开始进入新喜剧殿堂、接触脱口秀和本土 sketch ,观看竖着麦、摆着高脚桌和瓶装水的单口喜剧专场时,已经不再活跃在镜头前的老头只是抛出自己一贯的牙尖嘴利:“所有这些口渴的喜剧演员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从不认识有单口喜剧演员会因脱水而跪下。”迄今,伍迪·艾伦已经 16 次入围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并 3 次夺魁,拿过英国电影学院的最佳导演奖,以及威尼斯电影节、戛纳电影节、金球奖、美国导演协会、英国电影学院、美国喜剧奖的终身成就奖等。关于以上成就源自什么,他的回答是“一些努力和很多的运气”。运气是他嘴里的高频词汇,一度甚至超过“性”与“爱”,直逼“死亡”。生存的无意义也许正见于此,大部分被认为是正确的选择其实源于幸运,而运气本身永远是偶然和变数。所有的超级英雄都不值得羡慕,除了《死侍 2 》里超能力是 Lucky 的 Domino 。 在饮食男女的中产生活之间,伍迪·艾伦穿插了一条关于运气的暗线。尖锐直接的诸如《赛末点》和它的前身《罪与错》,犯下谋杀罪的主角在显而易见的纰漏和追查侦探的紧逼下,可以获得连他们自己都深感困惑的清白,“有时候,运气好一点是最大的计划”。《赛末点》(2005)
更隐晦柔和的诸如《汉娜姐妹》,伍迪·艾伦在其中扮演汉娜的前夫。前夫哥总疑神疑鬼,觉得自己患有口蹄疫、榆树症或者已切除的腺样体引发的腺体炎。某次他再度幻觉自己得了脑瘤时不慎被医生误诊,误会解开时,他由狂喜迅速坠入生存与信仰危机。最终,天主教与印度教没能助他寻得安宁,唱片店偶遇汉娜的妹妹霍莉却意外成为爱情开出的解药。《汉娜姐妹》(1986)
伍迪酷爱用角色台词传递观点,比如悲剧诞生于“人为自己的选择负全责”,而喜剧,他借《罪与错》里浮夸的小舅子之口说,“喜剧就是悲剧加时间”。他用数以吨计的言语显示生活的真相:自作聪明和毫无意义,并暗示某句未竟之言。未竟之言可能是,“天地不仁”无论是字面还是内里,其实都是个中性词。“祝你好运”是世界上最美的祝福。“差一点”先生由于痴迷死亡话题,伍迪·艾伦在电影里几次直接塑造了死神这一人物形象。《爱与死》里祂握着镰刀披着白被单,带着死去的鲍里斯在林间漫舞;《爱与死》(1975)
《独家新闻》里祂穿着黑袍背立在冥河的船上,看来兼任了引渡的活儿;《独家新闻》(2006)
《里夫金的电影节》里祂平易近人了许多,穿着工作服教导男主别忘记做结肠镜检查。《里夫金的电影节》(2020)
他拍了许多以拍电影为主场景的电影,他在电影里无数次致敬经典,有时是他的偶像伯格曼,有时是费里尼。87 年对现代史来说足够长了,他参与了大卫· O ·阿尔伯(奥美)广告公司的商业化狂飙时期,与《花花公子》主编是朋友,欧内斯特·海明威开枪自杀时他与前妻露易丝刚成为恋人,他们相互慰问、约好一起喝酒。之后不久他应海明威孙女之邀拜访了他们在爱荷华州凯彻姆的家。肯尼迪遇刺时他正在打字机上奋战,拍《午夜巴黎》时得到萨科齐夫妇的接见。2002 年,从不出席奥斯卡的他出现在柯达剧院,为 911 事件后的纽约发声。颁奖现场的伍迪·艾伦
“我见过很多伟大的导演,虽然我不曾接近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但确实很享受与每个人相处的短暂时光。
“我与伯格曼共进过晚餐,有过几次长时间的电话交谈,就只是闲聊……
“我遇到过特吕弗。在休·门格斯的家里。他和我在上同一个人的语言课,他学英语,我学法语。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只知道对方语言中的几个词。我们就像黑夜中驶过的船只。巨大的语言暗礁……
“我见到了雅克·塔蒂,他建议我省着点花钱,免得我落得去老年演员之家的下场,他刚去那里拜访了一位朋友。我从未见过费里尼,但我们打过一次美好而漫长的电话……
“他们都走了。特吕弗、雷奈、安东尼奥尼、德西卡、卡赞。至少戈达尔还活着,他永远都会是一个不守成规的人(此段写于 2019 年)。整个影坛已经改变,所有我年轻时想打动的人,都已经消逝在深渊中,而深渊似乎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伍迪·艾伦和他的雕像
在去往深渊之前,他仍在工作,此外还有专栏写作,还有单簧管练习和爵士演出。就像他告诫年轻电影学生那样,“一刻不停地苦干。不要抬头。工作。享受工作。”而运气是另一回事,运气不是挣得的,运气的精髓是,当它降临时,你人要在那儿。伍迪·艾伦的最后一幕仍在创作的胶着期。该如何去评价这个人?他的自我评价是,一个愤世嫉俗、悲观、反人类的人,停车位笑话传播者,“无法解释地从二流创作者上升到导演行列”,遗憾于“有人给我好几百万计的钱拍电影,完全的艺术控制权,而我从未拍出一部伟大的电影。” 要讨论他的这番剖白是在表现诚实,还是在自我豁免,难免又一次陷入言语组成的迷宫和陷阱。在喜爱这个丧气包小老头的同时,我的确时常感受到他“缺了一点”。拍《我心深处》这类严肃题材时缺点节奏,拍《傻瓜大闹科学城》这类科幻时缺点想象力,搬出“天才”这词时缺了点面对自我的彻底性。最接近内心的答案藏在《子弹横飞百老汇》,自诩艺术家的主角看着黑手党混混为了艺术而死,他魂飞魄散地冲到前女友楼下说:“有两件事我是确定的,第一件是我爱你,第二件就是,我不是艺术家。你愿意嫁给我吗?”《子弹横飞百老汇》(1994)
在养女争议持续发酵时,喜剧人路易· C · K 曾带着写好的剧本找到伍迪·艾伦,建议他出演一个被指控猥亵孩子、并与女儿关系过密的著名导演,作为对自己所背指控的一种回应。伍迪的拒绝是激烈的,他问道,被错误地指控犯罪这件事有什么幽默感吗?在这一点上,我个人的价值天平偏向路易· C · K 。伍迪·艾伦抱怨和揶揄生活了一辈子,自嘲了大半辈子,依然有吐不出的鱼刺和暂且越不过的重负。但这无关紧要。自我的主动灭绝违反小伍迪 5 岁时获知的铁律,在人类的末日来临之际,做个幸运且有点好笑的人尚可接受,只要是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祝 87 岁的艾伦·斯图尔特·康尼斯伯格(迟到了一丢丢的)生日快乐。愿好运常伴。 “我可以把生命看成悲剧或喜剧,这取决于我的血糖水平,但我一直认为它毫无意义。我觉得我是一个悲剧演员,只是被锁在单口喜剧演员的身体里。一个缄默的、不光彩的弥尔顿。但希望你是指弥尔顿·伯利。”《毫无意义:伍迪·艾伦自传》(Apropos of Nothing)现已由新经典文化出版。作为伍迪·艾伦唯一、最新的自传作品,作者首次全面地回顾创作生涯和生命故事,讲述一个纽约穷小子如何踏上喜剧的台阶,成长为幽默大师。你怎么看待伍迪·艾伦与他的作品?我们将在评论区抽选 2 位赠送新书各一本。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