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王心凌男孩”:当老歌迷学会打投,当男人们也想追星
撰文 | 实习记者 左懋林
编辑 | 潘文捷 黄月
近日,30+女性音乐竞演节目《乘风破浪》第三季开播。在初次舞台表演中,王心凌绑着高马尾,梳着少女感斜刘海,以一首《爱你》带动观众热情。“爷青回,DNA属实动了!”、“你一票我一票,心凌80还能跳!”、“为什么王心凌又火了”等话题迅速攀上各网络平台的榜单前列。中年男性观看王心凌表演而展露心动的视频也在社交媒体上不断出现,其中不乏大量男粉丝跟随王心凌唱跳的视频,他们也被网友们称为 “王心凌男孩”。
“王心凌男孩”回忆青春,吐露当时的自己羞于表达对偶像的情感。当我们谈到追星的时候,总是一下子联想到“饭圈女孩”,为何男粉丝往往不被提及?“王心凌男孩”们又是如何 “追星”的,在这一过程中是否隐藏着不同年代粉丝实践的差异?
1
“王心凌男孩”与内娱粉丝文化40年
《极目新闻》报道称,江苏南京一家诉讼保全公司的“85后”董事长是王心凌粉丝,在内部发文《关于为艺人王心凌女士投票的通知》号召员工投票;5月24日,广州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也在微信公众号发文称“力争把王心凌投到榜一”。这种“打投”逻辑或许体现出,当下王心凌的中年粉丝群体叠加着“传统歌迷”和“饭圈粉丝”的双重身份。从“歌迷”到“粉丝”“饭圈”,在过去这些年里,人们追星的方式和逻辑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爱你》
王心凌
艾迴唱片 2004
“粉丝”其实古来有之,在最广泛的定义上指的是“对特定的人或事物有强烈的兴趣或赞赏的人”,随着电子媒介的发展和大众文化兴起,当下所谈论的“粉丝们”才逐渐出现。长期关注、研究“饭圈”的北京体育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胡岑岑指出,从“追星族”到“饭圈”,粉丝组织的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出现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港台地区大众文化作品大量输入中国内地,掀起了一股“追星”狂潮,以学生为主力军的“追星族”群体开始被大众看见。1993年,在中央电视台35周年台庆晚会的舞台上,郭达、赵丽蓉、蔡明主演的小品《追星族》就展现了“追星”现象和“追星族”群体。2003年,王心凌发行首张个人专辑《Cyndi Begin》正式出道,许多今天的中年“王心凌男孩”当初或许也是她的“歌迷会”的一员。近日,一位在视频中跟着哼唱甚至眼角湿润的“80后”男性粉丝在接受《潇湘晨报》采访时谈到:“(王心凌)是自己追过的偶像,看着电视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年纪。”
小品《追星族》
第二阶段以2005年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为起点,打破了以往人们对“追星族”的传统印象。胡岑岑指出,他们不仅到节目现场举灯牌、喊口号为选手加油助威,还通过手机短信投票、制作宣传材料向他人推荐自己的偶像。2005年8月,《新京报》报道了在北京街头拿着曲目和传单、四处奔走为《超级女声》决赛选手拉票的“歌迷团”,其中不乏专门请假而来的“粉丝”。报道称,从当日12点到17点,仅西单一处的“歌迷团”就拉到了至少2000张短信投票。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郑欣认为,《超级女声》开启了中国选秀节目的先河,粉丝实践从单纯的“追星”演化成交互性更高的“捧星”。此后,各种类型的选秀节目层出不穷,而作为“fans”的音译,“粉丝”一词也开始为人熟知并逐渐替代“追星族”。粉丝的规模不断增长,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群体。
“饭圈”是第三阶段的代名词,胡岑岑认为,2014年前后,伴随着以解约归国发展的大量“小鲜肉”、“流量明星”的走红,粉丝经济逐渐成为大众文化产业的重要组成部分。2018年,带有日韩“偶像工业”色彩的《偶像练习生》《创造101》等偶像养成类综艺节目,将“饭圈女孩”进一步推向大众的视野。饭圈文化也逐渐为大家所了解,成为一个显著的青年文化现象,甚至多次获得主流话语的认可和鼓励。2019年,一些粉丝群体使用独特的粉丝实践为支持香港警察的艺人发声,受到了共青团中央的肯定。
但在“饭圈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批评之声一直不少。2021年5月,新华社就发表评论《把牛奶倒沟里?别把青年人带沟里!》,指出了“打投”对青少年的不良影响。同年8月27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要求取消所有涉明星艺人个人或组合排行榜单等。2022年4月,据《北京商报》报道,自2010年建组,组员超过60万的豆瓣“鹅组”关停。该组是豆瓣内部最大的娱乐新闻发酵地,在整个互联网“饭圈”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其关停的结局或许也成为“饭圈治理”下粉丝现状的侧面写照。
新闻报道截图
历经数十年,粉丝组织不断变化,“饭圈”与“追星族”的差异在于何处?2019年7月为偶像争取新浪明星超话头把交椅的“坤伦”粉丝“大战”引发了多方讨论,两位艺人粉丝之间的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就体现了“追星族”与“饭圈”的差异。“坤伦大战”的导火索是豆瓣网贴《周杰伦微博数据那么差,为什么演唱会门票还难买啊?》,帖子指出“总有人说周杰伦演唱会的票难买,可他微博超话都上不了排名,官宣代言微博的转评赞都没破万,他真有那么多粉丝吗?”
在这篇帖子中,我们不难看到,蔡徐坤的部分粉丝实践紧紧围绕着微博“转评赞”生成的内容与数据,而周杰伦粉丝在他们眼中则与演唱会紧密相连。这种差异在复旦大学广播电视学系副教授崔迪看来,与粉丝互动文本的变迁有关。具体而言,早期“追星族”的粉丝实践是和某个特定的文本建立联系进行互动,将自我与情感投射在音乐、专辑、电视剧、演唱会等流行文化文本中。比如,早期“追星族”热衷于参与偶像的演唱会、音乐会,收集歌手的音乐磁带,这些流行文化文本大多是官方发起或发布的完整影像物料。而“饭圈粉丝”进行互动的文本实际上与以往不同,逐渐转向碎片化的文本,如粉丝自制的明星、偶像影视“二创”“混剪”,粉丝书写的“同人文”“追星心得”等等,这些粉丝自制内容成为了追星过程中意义互动的重要对象。
近日王心凌粉丝的“追星”实践,与“坤伦大战”中的中年“杰迷”有着相似之处。他们早年经历了“追星族”式的对偶像具体文本的互动,习惯于购买专辑、磁带、参加演唱会,在当下转而学习、运用“做数据”的逻辑,进行点赞、投票、“控评”等等“饭圈”实践。《南方都市报》曾发表评论指出,中年“杰迷”走向“刷榜大战”时,追星的价值差异表现为“数据之争”,折射出流量逻辑的影响。全媒派评论称,“表面上看,中老年粉丝们用流量战胜流量,实现了对流量的解构。然而,对于流量明星的粉丝来说,打榜控评这样的战斗状态才是他们的日常。中老年粉丝涌入‘打榜’场域狂欢,或许只是一场荒诞和自我满足。”
2012年,王心凌在苏州的一场演唱会上。(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某种意义上,“老一辈”粉丝们还是跟随“惯性”进入了“打投”逻辑。虽然企业号召员工为王心凌投票,但实际上《乘风破浪》节目仅在微博开设了为女艺人“点赞”的界面,并未设置所谓的“投票”渠道。此外,据《北京商报》报道,“王心凌男孩”们在网络上号召大家买“芒果超媒”股票支持王心凌。5月23日晚,“王心凌粉丝购入芒果股票为其加油”、“你一票我一票原来是股票”等话题登上微博热搜。购买股票并不能直接支持偶像在节目中最终赢得竞演,但这或许构成了中年“王心凌男孩”们一种独特的粉丝数据实践。
2
被男性气质压抑的追星与唱跳
王心凌在节目中以一首《爱你》唤起了许多粉丝的回忆,也让大众看见了常常被遮蔽的男性粉丝群体。有中年男性粉丝在百度贴吧发文说,“可是在当年喜欢她的年纪却不敢跟身边人说喜欢她,只敢说喜欢听她的歌。毕竟男的比较内敛、矜持、羞涩,跟女的不同。女的可以畅快的(地)说自己喜欢哪个艺人。现在不同了,咋(咱)们都渐渐变成老腊肉了,脸皮厚了,可以把当年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借用网络这个平台说出来!”
百度贴吧 网友发贴
为何男性粉丝往往羞于表达对偶像的崇拜呢?当下“王心凌男孩们”坦然表示对偶像的喜爱又是出于何种原因?
“霸权性男性气质”概念由社会学家康奈尔(R. W. Connell)提出,这是一种外显化的社会性别实践,提供了对于当前父权制合法化问题大部分人所能接受的对答,从而保证男性处于统治性的角色,而女性处于从属地位。追星行为与社会对男子气概的期待是相违背的,多数情况下男性还是试图排除女性气质,从而合理化自身行为以符合社会对于男性气质的期待。
具体而言,媒介研究学者裘莉·詹森 (Joli Jensen) 在Fandom as pathology: The consequences of characterization中讨论了粉丝作为“迷群”所面临的社会“困境”。她指出,“迷群”被视为假定的社会机能失调心理症候群体,一旦他们被描述为“偏离常态”,就会被认定为不光彩甚至是危险的“他者”。霸权性男性气质强调男性的主导地位,偶像崇拜、追星行为常常被视作“女性化”或“青少年”的行为,从而被排除在传统的男性行为规范之外。出于规避被“他者化”的风险,男性粉丝往往不愿表明自己对偶像的喜爱。
在王心凌的歌曲《睫毛弯弯》发行之初,MV中的舞蹈动作就时常成为男生模仿恶搞的对象。这种“恶搞”甚至成为了许多网友的青春回忆,与当下男粉丝积极翻跳女性偶像舞台动作的现象形成了鲜明对比。恶搞的形式恰恰表现为男生模仿女性气质的动作和“小女生情态”,透露出人们对女性气质的不自然认识。
虎扑社区 网友评论
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写到,“男人为了成为性的主体而将对女人的蔑视深植于自我确认的核心,这就是厌女症。而同性恋憎恶,则可以理解为男人对男女界线的模糊暧味而带来的不安所抱有的恐惧。男人们必须持续不断地证明,自己不是‘像女人一样的男人’。”女性主义学者朱迪·巴特勒(Judith Butler)也指出,性别实际上一种脆弱的身份, 需要通过风格化、程式化的重复行动不断进行建构。
这意味着,男性身份的建立并不仅从对男性气质的直接确认而建立起来,美国社会学家基默尔(Michael S. Kimmel)指出,男性必须不断“考验自己、做出英勇的行为,冒巨大的风险”,以此自证男性身份,从而获得其他男性的认可。霸权性男性气质显然压抑着男性的情感表达和行为实践,正如网友在讨论中提到,不仅有“王心凌男孩”,还存在着许多喜爱女性艺人的男粉丝,但他们却对自己的“粉丝心理”感到羞耻而不愿表露。
近年来男性翻拍跳女团舞的视频也逐渐增多。“偶像工业”催生的女团舞甚至成为一些中年男性的休闲娱乐方式。《Vista看天下》的评论称,“用酒和食物填饱胃里的空虚,是中年男人的生存本能;用女团舞填满心里的空虚,是中年男人的生活智慧。”然而,跳女团舞似乎并没有损伤这些中年混合男性的“面子”,更多男性逐渐接受和参加在传统意义上与“女性气质”相联系的活动和行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除了跳女团舞和追星行为,中国台湾地区的研究者庄忆欣观察到,一些男性也开始参与此前被认为带有“女性气质”的体育运动。她发现,瑜伽的非竞争性和个人化特质,让原本在主流运动中处于劣势的男性有了另一个选择。在做瑜伽时,这些男性不仅可以获得运动乐趣和成就感,还消除了自身在主流运动团体内部被边缘化的压力。他们通过重塑凝视关系、排除女性化的身体形态和想象等策略,来化解参与“女性化”运动所面临的男性气质威胁。这些策略排除了在传统上被归类为女性气质的性别展演,建构出独特的男性气质意义,比如参加瑜伽运动的男性避而不谈瑜伽运动的性别问题,转而论述运动在身体健康和心灵满足上的功效。
这种策略也可以在“王心凌男孩”身上找到,有男性粉丝在网络论坛中留言:“倒不是有多喜欢她,但是再听她出来唱歌就感觉回到了过去,而且她真的好多歌也没有刻意的(地)去听,但就是听到就会唱。”男粉丝并不直接表达对偶像的喜爱或崇拜,转而将这份情感表述为“青春回忆”,并把自己的“追星心态”解读为了对歌曲本身的熟悉。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实习记者左懋林,编辑:潘文捷、黄月、叶青,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