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春节,我学会了告别
文|读者:脆花
一场葬礼结束,围观人群散去,只当看完了戏、结束了热闹,但对于逝者的亲人来说,背负着巨大遗憾和歉疚的艰难时刻,才刚刚拉开序幕。他们要怎样消化情绪,要怎样继续生活下去?葬礼上的来客和围观的人群都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过去我一直认为,葬礼,尤其是很多农村地区那种冗长繁杂的葬礼仪式,只是一场表演,一种依据传统非做不可的形式,只会让人身心疲惫,其本身并不存在太大意义。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去围观别人家的葬礼,当时不懂他们为何悲伤,只听到吹拉弹唱,很有些热闹可看。可是这几年,经历至亲离世,我成为葬礼上痛哭流涕的一员,再看见围观的陌生人的脸,心里会有一种茫然,甚至愤怒,为什么面对死亡,他们可以这样冷漠和坦然?
婚礼上,你尚能体会他人的爱意和喜悦,而葬礼上,没有人能真正心意相通,悲伤的人在流泪,其他的人根本不懂他为何而流泪。
可是今年春节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明白了,人们需要葬礼,或简或繁,无论什么形式,它都给了悲伤的人们一个情绪的出口,一个幻念的梦境。它让人们相信,逝者会听到他们的悼念,相信只要按照程序这样做了,逝者就会进入美好的世界。而葬礼的开始和结束,也是在提醒人们,悲伤有时,别太执著。
今年除夕夜,我的姥姥去世了。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却上演了一场死别。家人们手忙脚乱地为她穿好了寿衣,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哭一场,葬礼就要开始了。村子里有专职帮人操办葬礼的团队,丧葬人员穿着统一的马甲,上面写着“包办红事白事”这几个大字。
红事和白事,也就是婚礼和葬礼,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两大仪式。前者代表一个家庭的建立,乃至新生命的诞生,是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后者代表一个生命的衰亡,乃至一个家庭的解体,是饱含绝望与伤感的。
可有时候,葬礼甚至比婚礼更加隆重。在我们老家的农村,结婚只要一天,葬礼却需两日。我记不清曾经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说人生中的所有仪式,出生礼、成人礼、婚礼……统统是葬礼的预演。也有人言,人生就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我们慢慢埋葬青春、埋葬理想、埋葬爱情、埋葬过往,最后埋葬了自己。
大年初一的早上,姥姥的葬礼正式开始。得到消息的亲属们匆匆脱去喜庆的红,换上肃穆的黑,带着烧纸,赶来跪在她的身边哭一场,守在旁侧的亲人烧一张纸,火光一闪,眼里泪光也随之盈盈。
姥姥的遗像已经打印好,放置在房间醒目的位置。她就静静躺在那里,一条棉被从头盖到尾。身前摆一张小桌子,上面有供果、有三炷香,还有一碗油灯,据说要时时看护,火光不能熄。
吊唁的人们进来,死亡的沉寂、跳跃的火光、飘散的轻烟、涌动在空气里的哀伤,具备强大的催泪效果,基本上还没开口,就已经双膝跪地哭出声来了。从这哭声中,能看出来人和姥姥之间的关系亲疏。哭起来难以自抑的,多是亲近的人,望着今日这具了无生气的身体,想起往日鲜活慈爱的面容,胸口陡然被揪紧,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最悲伤的,无疑是家里人。这种悲伤原本是延绵不绝的,但葬礼的存在,恰到好处地给悲伤的家人们提供了暂时休憩的空间。无休止的痛哭并不现实,总需要一个停顿,一次喘息,葬礼上繁冗的环节发挥了作用,他们要接待来客,要操持一切,要对接流程,被大事小事不断分散着注意力。
整个葬礼过程中,主人家要招待客人们三餐饭,中午一餐,晚上一餐,第二天早上一餐。寒冷的冬天,人们一拥而进狭小的乡村饭店,如果不是脸上带着疲倦、伤悲,别人会以为这是一次普通但盛大的聚会。
人们吃吃喝喝,一起聚餐,暂时地将悲伤放在一边,专心地填饱肚子。饭食总是会带给人们安慰和希望,热气腾腾、烟火袅袅,带着不可消除的红尘气息。《柳林风声》里,老狱卒的女儿为监牢里的蛤蟆端来卷心菜煎土豆。浓烈的香气让濒临绝望、死气沉沉的蛤蟆,开始有了激动不已的新念头。“他想到骑士精神,想到诗歌,以及那些还未完成的丰功伟绩。”
日剧《四重奏》中还有句经典的台词:“哭着吃过饭的人,是可以坚强地活下去的。” 葬礼上的饭食,将人们从凄风苦雨中拉回到热闹的尘世,提醒大家,生活总还要继续。
到了下午,家人们事先用一块巨大的黑布遮住细碎的阳光,将姥姥的遗体小心谨慎地安放于早已停放在院子里的棺木中。而后,开始哭灵。哭灵是北方农村的一种丧葬风俗,主人家请来职业的哭灵人,对方拿着话筒,跪地代替亲人们哭诉对逝者的思念。
原本我对这种风俗全无好感。陌生人跑来代替,就算哭哑了嗓子喊破了头,有什么意义吗?可是那一日过后,我突然明白了,虽然只是陈规旧俗,但某些时刻,它亦有它的价值。
哭灵人一边大声地哭泣,一边不断地倾诉,他所说的话十分朴实直白,直抵人心。我记得他讲到,姥姥总是心疼孩子们,就算有一块点心,都要掰开分给大家吃,从来也不会心疼自己。这句话让我瞬间泪目,因为我姥姥真的就是这样。甚至,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位姥姥,可能都是如此。所以,你明知道他讲的都是千篇一律的文案,但你就是会被他打动。我那站在一旁的小舅舅,默默无语,但脸上已经是泪雨滂沱了。
《非自然死亡》剧照
中国人并不擅长表达情绪,尤其老一辈,他们更内敛,如果关心你、爱你,他们会唠叨你、挑剔你,但并不会直接告诉你他们爱你。所以葬礼上的哭灵,反倒给了大家一个机会,借由陌生人的口,说出自己的心声。这种隔空曲线交流,与其说是农村葬礼上的特有风俗,不如说,本质上是很多家庭日常里的通病。
但不管如何哭如何喊,吹拉弹唱如何热闹,只有棺木中的姥姥,永远安宁自然地躺在那里,辛劳一生,喧嚣一世,她终于在此刻获得了永恒的安详和宁静。
人的一生,以婴儿的啼哭开始,以亲人的痛哭结束。有个词叫“盖棺定论”,可是我望着那棺木,却不知道怎样去描述和评价姥姥的一生,因为太平凡了,就像是一首用朴素的韵脚写就的诗。
穷苦、劳碌、养儿育女,经历过饥荒年代,战胜过病痛折磨,一直到了老年,儿女都成家立业,甚至孙子孙女都长大了,才能够稍微享一享福。但即便是这样,姥姥还是保留着过去的习惯,谨小慎微、吃苦耐劳,袜子破了还要补的,买点吃的会分出去一大半。有一年,我给她买了新内衣,她却一直没舍得穿,只说自己习惯了穿旧的,这么新的衣服,别糟蹋了。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姥姥这一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只是在努力地踏实地活着,她只是一个善良的好人而已。而这,恐怕可以成为绝大部分普通人的墓志铭。
死在诗里,葬在风中,是极难实现的。大多数平凡人,死在病榻之上,葬于荒郊墓地。但只要在属于她的葬礼上,有人为她悲为她泣,为她脱离了人间苦海而欣慰,并祈祷她真正拥有自由的灵魂,这一生,便没有白活吧。
大卫.伊格曼的《生命的清单》里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与你有关。
我们都会记得姥姥的,所以她并没有真正离开。而在许多许多许多年之后,我们或许都会化为宇宙的一粒尘埃。这样看来,早走晚走,并没有太大区别,也无需太过伤悲,反正总会相见,哪怕宇宙浩瀚、时光如海,一粒尘埃和另一粒尘埃,也总有共舞的机会。
初二一大早,按照既定时间,我们陪伴着姥姥走了最后一程,将她和已去世多年的姥爷安葬在一起。法国文豪维克托·雨果,死后葬于他父母和妻子的坟墓中间,他的墓志铭这样写道:“希望我的坟墓和她的一样。这样,死亡并不使我惊慌,就像是恢复过去的习惯,我的卧室又靠着她的睡房。”
葬礼至此结束,这个春节也随之落幕。人们踏着纷飞的尘土,顶着冬晨的寒风,慢慢往回走。随后汽车启动,互相告别,从哪里来的再回到哪里去,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再度开启。
人们只道春节象征团圆,却不知它的本质其实是告别。春节过后,烟花告别新年夜,孩子告别妈妈,游子告别家,人们告别旧岁,随着立春节气的到来,冬天也要告别大地了。
米兰.昆德拉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所以,告别才是人们一生的修行课吧。
只是我们都知道,即便把告别做得再周到,仍有什么留在了那寒冬长夜之中。过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排版:小映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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