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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父母伤害了你,可不可以恨他们?”这对母女用亲身经历告诉你 | 女子戒毒队05

“如果父母伤害了你,可不可以恨他们?”这对母女用亲身经历告诉你 | 女子戒毒队05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故事开始前,我想问你一个私密问题:


你有没有哪一刻特别讨厌自己的父母?


我曾在网上看过一个“父母皆祸害”小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真实故事和经历,汇集了各种意想不到的伤害,辱骂,指责,抛弃……


无一例外,这些伤害都与父母有关。


女戒毒警冯一面告诉我,戒毒所里更是这种情绪的聚集地——


有太多学员,正被最亲近的人恨着,或正恨着她们最近亲的人。


她见过最被孩子憎恨的妈妈,是被她看管的一个学员。


这位妈妈和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在戒毒所相逢,无微不至地照顾女儿几个月,却始终不敢和女儿相认,甚至还教女儿忘掉她。


只因为她知道自己伤害了女儿多深,而对方又有多恨当年遗弃自己的“妈妈”。


而女儿最后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她回应。



戒毒所队员入所前,我对她们的检查分为三步——


下蹲:避免在肛门和阴道藏毒;


裸体:检察身上的伤疤纹身;


问讯:了解犯罪经历和家庭背景。


眼前的女人正是我的检察对象。我说,开始下蹲吧。


一般下蹲的次数不定,如果对方配合,我会心软,让少做点。


她身体明显不是很舒服,我想着随便做几个就停下来吧。


可她一口气做了三十几个,双腿开始打摆子了,还在做。

我赶紧喊停。

前两项检查结束后,天已经有些黑了,我把她带到值班室开始做入所询问笔录。

我坐在靠门的椅子上,看着她,还有她身后的樱花树,正值夏末,上面的樱花落光了。

我放柔了语气开始问她基本情况,还有家庭。

“姓名?”

“金书。”

“年龄?”

“53岁。”

我们俩一问一答,月光洒在金书脸上,她的脸惨白到吓人。

我看着手中的记录,那是她一长串的病史。我有些心酸。我知道,这个病弱老人快要死了。

“家庭关系和主要社会关系人?”我继续问。

金书愣神了,没回答我。我又问了一遍。

“就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结过婚没有、有没有小孩,平时和什么人来往。”

“家里没什么人了,平时也不和什么人来往。”金书低着头,神色有点不自然。

我捕捉到了这一丝不自然,知道这背后肯定有段故事,对她的过往有了些好奇。

我尽量放缓语气,问她身体是否不适,能不能继续做笔录。她说可以继续。

“我结过一次婚,也生了个女儿,但是和孩子爸爸离婚了,就断了往来。女儿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见到我都不认识我。”

我问她和前夫为什么要离婚。

“他不吸毒,他是个好人,是我自己沾了海洛因,不想拖累了他们。”

金书侧着脸,眼里一片虚无,仿佛陷入了回忆中。

“你女儿怎么样了,你回去看过她吗?”我问她。

听我提起女儿,她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异常反应:两只手放在身前使劲地搓着,好像很冷那样。

“从家里出来我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她那时才两三岁,还不知事,我走了对她更好一些。”

我追问,就真的没有遇到过吗?那可是亲生女儿。

“没有遇到过。这些年来我刻意躲着他们。这么多年真的没有遇到过。”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藏在下面的双手又紧紧扣在一起。

我为这个老人感到悲凉。她这样身体极差,也没子女的学员,结局往往是默默死在街头。

她大概也知道这些,对此态度很坦然。

然而就在两年后,樱花盛开前的一个月,戒毒所里关进来一个特殊的女孩。

那是金书一生都在逃避面对的女儿。

两人住在了相邻宿舍里,距离不过几十厘米。


金书女儿入监这事儿,整个监所,最初没有一个管教和犯人知情,包括我。

我甚至不知道金书是怎么发现这女孩就是自己骨肉的。

我只看到,那段时间,金书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小小跟屁虫。

跟屁虫的名字叫马亚。

学员们告诉我,是金书主动提出和马亚“吃一家饭”的。

在戒毒所里,私下相处好的几个学员,会约在一起“吃一家饭”。也就是几个人谁买了咸菜或是加餐,都会拿出来一起分享。

但对于新入所的学员,有没有人会来看她或是给她寄钱,都是个未知数,这种情况下,大家大都不愿意和她“吃一家饭。”

金书也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她只有哥哥汇的一点钱,总是花得扣扣嗖嗖的。

她突然主动提出亲近一个新学员,所里有不少人在议论这件事。

毕竟她之前那么多次戒毒,没有一个走得近的学员。队长也这样评论她:像金书这样的学员,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她们的人生,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尽头。

现在真是奇了怪了。

有学员告诉我,马亚脱毒反应出现的那几天,是金书给马亚冲的奶粉。

她用的很大的杯子,在手背上反复试探温度。

马亚在床上打滚,金书用毛巾轻轻拭去马亚额头的汗水,像哄小孩子一样细细安慰着马亚:

“不要害怕,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就好了……”

马亚喝过奶粉,在她轻柔的安抚下,渐渐镇定下来,不一会就睡着了。

马亚睡着以后,金书抖脚抖手地端来一盆水,先是给马亚擦了脸和手,接着也不嫌脏,就着这盆水收拾了马亚吐出的秽物。

金书的舍友和我八卦这些事时,还酸溜溜地说:“冯管教,你说金书是病懵了还是闯鬼了?我和她认识十几二十年了,她也没有那么细致地照顾我啊。”

马亚出现以后,金书依然很少笑,但是大家都感觉她变了很多。

她比以前话多了不少,连脸上的表情都生动了很多,围绕着这个老人的那股子死气,仿佛散开了。

那时候正好我们有个同事刚测出来怀孕,我们在值班室围着她讨论怎么能让宝宝更可爱。金书来报岗吃药,见我们争论得起劲,她难得的笑了。

同事小杨问她那个年代怀孕有没有什么讲究,金书第一次开口说了一长串话:

她说自己那个年代,条件不好,没那么多的讲究,但是忌避却是不少,孕妇不能动剪刀、不能钉钉子,不能挪床、不能参加喜宴……

说到一半,她又摇摇头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科学依据,老迷信罢了,不用当一回事。”

“怀孕最重要的就是要高兴,想吃什么就吃去什么,想睡就去睡,没事的时候,多看看年画娃娃挂图,这样生出来的娃娃才会更可爱。”

同事打趣她说,这不也是迷信吗?

她脸上竟然浮现一抹红晕,笑着说:“看到可爱的娃娃,对自己的娃娃才会更期待嘛。”

如今回想,她当时的神情,一定是挂念着马亚。


那段时间里,马亚也慢慢依赖起了金书。

这小跟屁虫,看电视也好,集合也罢,总是习惯性地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找金书。

而金书呢,总是在看到女儿目光后,轻轻地点一下头。

马亚胆小怯懦,不爱说话,和人交谈时都一直低着头。

同一个宿舍的学员经常抱怨,说是跟她说话声音大了点,她就会一副哭兮兮的样子,就像谁欺负了她一样。

大家都说马亚这是缺乏安全感,她从小就没有妈妈,由爷爷奶奶带大,也许在金书的身上,她找到了缺失的爱吧。

队里觉得她们俩能够相互帮扶也算是一件好事,有利于两个人的教育改造,特别是马亚,第一次进戒毒所,有人帮着点,能够早点适应。

我还记得,晚讲评结束后,她们会去院子里跳广场舞。

金书身体不好,不怎么跳,愿意坐在樱花树底下看。马亚虽然平时都没什么空闲,但到了周末,也会来陪着金书。

偶尔,我会见到这两人在树下,在人群中起舞。

金书依然很少笑,但是大家都感觉她变了很多,围绕着她的那一股死气仿佛散开了不少。

变化发生在深秋的那一天。

那时天气凉了,学员纷纷打电话回家让家里送衣服来,金书却让哥哥不要来看她。我觉得奇怪,问她为什么不让家里人来。

“我哥年纪大了,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他在管我,我在戒毒所的时候基本上每个月他都会给我挂钱,他也有自己的家庭,我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

更奇怪的在后边。

以往会亲,大家都喜欢聚在餐厅门口闲聊,即便自己家里人没来,也会伸长脖子看看其他学员的家人。

可金书却远远地躲在楼上帮忙整理保管室。

那天也正是马亚的家人来访的日子。

她的父亲早早地就来到门口等着,许久没好好谈谈心的父女俩,在铁丝电网围住的一方天地紧紧握住双手。

会亲结束后,马亚一步一回头往餐厅走,她的父亲挥着手不愿离去。

马亚哭了半天,最后告诉父亲自己很好,有老乡一直在照顾自己。

她本来想让金书站在远处给父亲看一眼,因为她觉得也许金书会认识父亲。


但她张望了半天,也没找到金书。

我不知道金书是怎么跟她解释的,只知道晚讲评时,马亚抽泣着讲起会亲时和父亲的对话:

“以前我觉得自己在家里可有可无,我爸爸好像并不爱我,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错怪了他。”

“我离婚以后觉得自己给他丢脸了,不敢回家、不敢面对他,所以才跑到外面染了毒。现在我才发现自己错了,他一直很爱我,很关心我。”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的金书突然开始悲声哭泣。

她两手捂住眼睛,汹涌的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连珠串地砸在地板上。

马亚不知所措,其他学员也吓到了,宿舍长赶紧跑到值班室报告。

我以为金书身体不舒服,问她怎么了。但她似乎太难过了,眼泪不停涌出来,喉咙里发出的音节始终没法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都抄起对讲机呼叫医生了,金书才放下了捂眼睛的手,抽抽搭搭地说她没生病。


她说,她只是听到大家讲自己的家人,有点想念去世的父母了。


看她哭得难受,马亚等学员纷纷围在一起开导她,她左看右看,终于平静下来。


我以为没事了,回到值班室,但没一会,马亚的老乡跑来找我:


“管教,我想撇个八卦给你听,你想不想听嘛?”


她挤眉弄眼地抛出了一句:“我怀疑马亚是金书的女儿!”



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信。


我说不会吧,金书进来的时候登记过女儿的名字,好像是三个字的,而且而且娘母两个怎么会一个不认得一个?


“你莫不信,我跟金书以前在拢过两次了,她说她女儿属狗,腊月生,马亚也是腊月的狗,她说她前夫在单位上上班,马亚的爸爸也是事业单位的,不会全部都是巧合吧?”

她补充说:“今天金书就是听到马亚讲起家里的事才哭的。”

我越想越不对劲,找金书旁敲侧击问她前夫和女儿的事情,金书就说太久没有联系,记不清了

我问她为什么照顾马亚,她说因为是老乡。

直到我去和马亚聊到关于母亲的事情,我才终于明白,金书为何不与自己的女儿相认。

马亚说,自己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

小时候她由奶奶照料长大,稍微知事一点向家里问起自己的“妈妈”,家里人不愿多讲,只是说妈妈不在了.

她很想问“不在了”指的是离开了还是去世了,但她不敢再继续问。

她对自己的母亲没有任何情感,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仿佛那只是一个陌生人。

上学的时候,马亚总被人欺负,她也不敢告诉家里人,慢慢的就越来越不爱与人交往了。


她是家人安排结的婚,对象比自己大好几岁,两人没有感情基础,婆家又很严格。


一旦哪里做得不好,妯娌就会说她“有娘生没娘养”。


她开始恨母亲,她很想质问对方,既然不想要她,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之前恨她,是因为还抱有见到她的期望,现在我希望她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健康平安的生活,这辈子就不要再见了。”

马亚讲完,眼泪又噗噗地往下掉。

她可能不知道母亲就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而金书的状况越来越差了。

以前她还经常找我诉诉苦,想要所外就医,但是这阵子,她却很少主动来说身体不舒服了。

就连我们都能看得出,她越来越瘦,皮包骨头,吃饭时都手抖,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其他学员要是像她这样,早就一天到晚乱着要出去了。但是她每天按时吃药按时睡觉,也不找医生哭诉,问她怎么了,她硬是说没事,还装笑。

队里的医务志愿者悄悄跟我说,她怕金书是想死在我们这里,然后让家属来讹钱。不然她怎么这样了还不申请出去看病?

我下意识说,不至于吧。如果想死在所里,她就不会拼命吃药吃饭了。

比起想讹钱,她更像是想活久一点,而且是在戒毒所里,在马亚身边活久一点。


因为金书身体越来越差,第二个月会亲的时候,她哥哥还是来看她了。


看得出金书的哥哥身体也不大好,两人都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却都苍老而憔悴。


我以为兄妹俩会有好多话要说,但没聊几句,金书就催着哥哥回家。


可能害怕这是最后一面,金书的哥哥不愿结束会亲。


“我得了肺气肿,喘气都觉得难受,医生说要做肺移植手术,我也不想做了,就熬着日子吧。但愿我可以走在你后头,能给你料理一下身后事。”她哥哥哭着说。


周围学员看到这个情形也都有些动容。大家纷纷围过来劝解这兄妹俩。


金书刚结束会面,马亚就来扶她回餐厅,怕她大哭了一场情绪不好。


我看她俩相处的样子,又觉得暖心,又有些不安。


当天晚上,我就发现金书和马亚好像闹了不愉快。

金书特别心虚的样子,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向马亚。


马亚则是看向金书的眼神不再充满依恋,反倒有怨恨。


大家以为她俩闹翻了。但到了第二天,两个人还是一起吃饭,只不过谁也不搭理谁。


队长让我赶紧找金书谈一谈。


一开始我问金书是怎么回事,金书一直低着头不吱声。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金书突然开了口:

“其实我们没有吵架,只不过是知道了真相罢了。”

“什么真相?”问出口的时候,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我想起来之前几次我和金书旁敲侧击,想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回避我的问题。

我问她女儿,她总是说,不记得了,跟着爷爷奶奶,没有她的打扰,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此刻,金书脸上没有表情,豆大的眼泪却从眼眶滚了下来:

“其实马亚是我姑娘。”

她终于说出了口,直面了自己的愧疚。

“她刚进来我就觉得眼熟,因为她实在是太像她爸爸了。“


她本想瞒着这件事,因为怕两家家人认出来,甚至拒绝会亲。


“可是我哥他不听我的,今天硬要来看我,才出这个门就遇到了妮妮爸爸。”


“可是你女儿不叫马亚啊?”我生怕金书搞错了。


“她是我的女儿,我很肯定。”


看金书的神情,我知道,她比谁都更希望是自己搞错了。


她似乎不打算解释更多了,我忍不住追问:“你不打算认她吗?”


金书脱口而出:“不认!”


我很难理解,毕竟她时日无多,如果能在最后的时光和女儿相认,也可以少一桩遗憾。


“就是因为我日子不多了,所以就不和她相认了。”


“如果和她相认了,我这副身体要治,如果治不好死了还要她出钱给我抬上山,不是平白拖累她嘛。”


“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地走了就算了。”


这是金书第一次和我交心的聊天。


她说了很多,早知道是这样,当年她就不会“上路”, 不“上路”,也就不会丢掉女儿。


她口中每一句关于自己的过去,都沉甸甸压在我心上,我突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金书和我说过,她的名字出自一句诗,“龙护金书带雨来”。


她是家里倍受宠爱的女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沉默然而好脾气的丈夫。


但金书总觉得有什么不够,说不上来是什么。


县里新修的一条公路让她心动。


那条公路通往大理市。


她喜欢那里瓦蓝的、巨大的天,那里甚至有海。之前公路路况很差,她只能搭车去。现在两边通了班车,她跑得越来越勤,越勤越觉得不够。


班车上挤满了去市里做生意、买东西的人,都说班车的趟数太少。


金书心念一动,她也可以买辆小巴来跑班车啊,她自己就会开车。


但所有人都不同意。


父母觉得跑班车再挣钱都不如稳定的工作安逸,老公觉得女司机开车太过危险,公婆觉得女人在外抛头露脸有失体面。


金书想实在不行,到时候她自己挣钱盖一栋房子搬出来住,就不用再跟老公争了。


她兴冲冲地开始了跑车。


我想象着那时候的她,就比现在的马亚大一点,年轻,目光闪亮,也许戴着一顶遮阳帽,在群山之间稳稳地驾驶着她的小车,无所不能。


但也是在那段时间,金书第一次碰了毒品。


她说,是因为家里始终没接受她开车这件事,她又一直没有孩子。不想和婆婆吵闹,她整天躲出去找朋友玩,苦闷之下,试了毒品。


她刚刚沾了两次,还没察觉出什么快感,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后来想来,女儿的出现就好像是上天派来拯救金书的。


老公和婆婆一下变得笑脸相迎,做母亲的本能也告诉她不能再沾毒品。


金书真的戒下了十个月,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她没有对我怎么描述过这个女儿,只说她给女儿起的小名叫作妮妮。妮妮不怎么像她,遗传的是爸爸的白皮肤、大眼睛。


她的语气里有点遗憾,可是又甜蜜。


孩子稍微大了一点,金书又打算回去开小巴。


她想的是,有了孩子,她更得出去挣钱。


而家人们想的却是,有了孩子,她应该留下来相夫教子,当一个贤妻良母。


他们从来没有达成过一致。


也许是上一次戒毒的经验,让她低估了毒品的成瘾性,金书再一次在苦闷中遁向吸毒。


等她再想戒的时候,没有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她甚至没能坚持超过三天。


她想要自由和独立,却栽倒在了毒品上。


想象中的那个自己的大房子,再也不会有了;和女儿的幸福时光,也不可能有了。


金书最后的选择是离婚,把孩子留给丈夫。严格的婆婆和丈夫,一定能把孩子教育得很好。


她几乎是净身出户。


最开始班车的生意很好,但渐渐的,什么收入都支撑不了她的毒资了。她把车子卖了,做起了小生意,再后来日益潦倒,甚至在闹市区给小偷销过赃。


无论过成什么样子,金书都没有联系过前夫,想着没有了她,孩子一定会过得很好。


在戒毒所里见到马亚那天,她才知道,自己彻底错了。


那不是保护,那就是抛弃。


毕竟她女儿马亚亲口说过自己的吸毒的原因,就是她当年留下的影响——


马亚说,自己和丈夫处不来时,亲戚朋友都劝她,有了孩子之后两口子感情就会慢慢变好了。


但她坚决拒绝。她不想世界上再多一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想成为妈妈。


离婚以后,马亚又觉得给父亲丢脸了,不敢回家,没有依靠,跑到外头染了毒。


金书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啊。


如果马亚出嫁的时候她在,她一定不会给马亚挑一个那么严格的丈夫。她自己吃过那样的苦,一定会给女儿找一个贴心的、会关注到她的胆怯的。


甚至如果更早一点她在,她一定不会让女儿受欺负,不会让女儿怀疑自己父母爱不爱她。金书曾经是个多勇敢的人,她的女儿不应该总是低着头。


可是她再见到女儿的时候,已经错过了二十年。


如今再相认,她只会成为女儿的负担。


“万一她心里是想和你相认的呢?”


“她越想认,我就越不能认啊,我时日不多了,让她伤心难过干什么呢。”


我心里觉得不太认同,而且马亚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到真相了,只是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


但是金书却告诉我,她要亲手把这层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


她拜托了我一件事。


金书要我说服她的老乡,和她一起,对她对女儿撒个谎。



那天,在戒毒所的食堂里,金书、马亚和金书的老乡,三个人坐在一块吃饭。

马亚还是不和金书说话,老乡装作不知道,自然地和金书搭话,问她:“你女儿最近好吗?”

金书笑着说,“好得很哪”。

“我女儿小孩都三四岁了,就是嫁到甘肃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会有不习惯的地方。”

老乡哟了一声,看马亚没有反应,又添油加醋地说,上次咱俩一块戒毒,你女儿不是还来看你,那时她才高中毕业吧,“你也是,我不问起来你都不提一句。”

金书咳了一声:“提了做什么,她爸爸不准她认我,我这次进来也没让她们知道。”

两人一唱一和,在她们的口中,金书有一个和马亚差不多大的女儿,读书的时候还来看过她,现在嫁得远了,才渐渐没有联系……

看着两个老奶奶用力地演戏,我觉得荒诞又心酸。

马亚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吃饭。她到底有没有相信,我们谁也拿不准。

但过了几天后,马亚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跟屁虫一样围着金书转前转后,扶着她上下楼梯。

我们都暗暗松了口气。

我努力给这对母女再多一点相处时间,哪怕女儿并不知道。

但似乎是因为这一次“危机”,金书再也不敢对马亚那么亲近了。

她甚至也躲着我们所有人。

曾经,她还会勉强爬起来帮其他人干些活。火把节、跳舞的时候,她就算跳不动,也喜欢站在火光边看着。

现在,她什么都不看了。她也劝我不要问。

就像一根燃到尽头的烛芯,害怕把灰尘落在了我们身上。

过了两轮班,我休息结束返岗的时候,金书就已经不在队里了。

听说那天,女学员们还在劳动,金书坐在一边看。还是马亚突然注意到,金书正从椅子上往下滑,浑身颤抖。

马亚喊来了医生,所里的医生担心是脑梗,就用救护车把她送到外面医院去了。

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后来,马亚还来问过几次金书的情况。我如实告诉她,外面的医生说,金书可能就最后个把月的时间了,所以给她改成了社区戒毒。

情况好一点也许还能稳定出院,但我们也不会知道了。

金书走后,马亚神思恍惚了几天,就恢复正常了。

她一向老实胆小,从来不去惹事,每天就拼了命地干劳动,就想早点出所。

一年以后,马亚做了出所评估。

她的分管包教民警说,她出去戒断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一方面是吸毒时间不长,另一方面是她父亲对她很支持,为她安排好了出所以后的工作和生活。

临出所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马亚有回跟家里打完电话后,突然坐在地上大哭。

我们生怕她和给她支持的父亲又闹翻了,但是好说歹说,她就是没告诉我们为什么。

没过多久,马亚就带着这个秘密出所了。

那天,她家里来了好多人接她,她被家人簇拥着一步一步的往山坡下走去。

那时是秋天,樱花不开,门口一团一团的是三角梅、五色梅、鸡冠花、桂花,香气很远。


马亚走后没几天,我就听民政局的朋友说,金书已经去世了,时间就在马亚打那个电话前几天。

马亚是在为金书哭吗?她知道了金书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了吗?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会觉得遗憾吗?

她会想念金书吗?

一想这些,我就觉得胸闷得透不过气。

我和同事聊起这母女二人的事,马亚的包教民警说,她觉得马亚当时就没有被骗住。

她说,金书的老乡和金书搭档演戏,不止演了那么一回。

那个老乡爱显摆自己的女儿,别人都不爱听,只有金书为了演戏,愿意陪她聊。

有时候她吹到一半,才想起来和金书搭戏,聊聊那个虚构的女儿,转折特别生硬。

我们两个知情的民警有时候都觉得她演技太差了,努力憋笑。

但有好几回,马亚的包教民警就注意到,马亚也是用那样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那个老乡搭戏。

她和我们一样,什么都知道。

她也在演,她的戏是低着头不说话,端起金书的碗,帮她把沾水辣椒拌在菜里,然后放回妈妈面前。一次又一次。

我问,那马亚当时为什么没有认她妈妈?

包教民警说,她也试探过马亚想不想自己的母亲,马亚只是说,我想有什么用,她又不想认我。

民警问马亚,那你还恨她吗?

马亚脱口而出一句“恨”,“要不是她不要我,可能我不会过得这么糟糕”。

呆了一会,她又说,“但也许,她过得比我还煎熬。”



金书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任何人,包括她自己,都不会否认这件事。


她当母亲的时间,除了怀胎十月,几乎就只有戒毒所里,匿名的那六个月。


这也是她一意孤行的一生里,仅有的有所牵挂的时间。


但我却不免会想起那个故事——真假妈妈抢孩子,一人抓住孩子的一边手臂。


孩子哇哇大哭的时候,真妈妈松开了手。


金书不是一个好妈妈,但她仍然是一个真妈妈。她不想让女儿痛。


对了,这是戒毒所里,她们一起看过的樱花。冬天开放,春天凋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酒仙桥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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