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ID: sdrenwu),撰文 | 李渔 编辑 | 灯灯
在陕西的秦岭深处,运行着一辆网红列车——它的最高时速只有七十公里,比汽车还要慢,而且逢站就停,三百多公里的路途,居然要停三十几次。更特别的是,车上还允许农民做买卖,喧喧嚷嚷的叫卖中,夹杂着各种家禽家畜的声响,宛如热闹的农贸市集。这就是6063次普速列车,一列上世纪的中国最常见的绿皮火车,也被称为“秦岭最美小慢车”。不少游客慕名而来,不光是为了秦岭的秀丽风光,也为了体验一把“慢”的感觉。而对依靠6063为生的人来说,这样的慢则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农民齐玉芳在大山里种田为生,为了让家里的蔬菜多卖一丁点钱,她不得不背着上百公斤果蔬,坐上6063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摆摊;列车长向宝林在火车上工作了一辈子,度过了绿皮车最风风火火的年代,现在和6063一同老去,再过几年,就将退休;留守儿童刘森很孤单,只有乘着6063到学校读书,和朋友在一起时,才有着童年应有的快乐。诚然,6063是慢悠悠的,而正是这种慢,支撑起了秦岭深处几代人的生活。穿过长长的秦岭隧道,便到了大山深处。崇山峻岭莽莽苍苍,纤长的铁轨如同一条长长的丝线,一列火车正劈开静谧,慢慢悠悠地贴着枕木爬行。水蓝的天空下,目光所及的地方,一切都是墨绿色——群山是绿色的,江河是绿色的,6063次列车也是绿色的。一节节车厢首尾相连,仿佛一根粗壮的箭竹。两条橙黄的平行色条贯穿了车厢外皮,好似军人身上挂着的勋带。方方正正的金属铭牌,焊在车厢正中心的位置,白底黑字地写着始发城市和终点城市,“宝鸡”——“广元”。每天上午十点,指示灯上的信号变绿,嘹亮的汽笛声响起,6063次列车便拖着空荡荡的车厢,离开宝鸡站,向着大山深处扎去。6063次列车连接陕西和四川两省,至今已运行了64年。全程三十三个站,逢站必停,沿途多为国家级贫困县,三百六十公里的路途,最高时速仅七十公里,要九个半小时才能走完。每天只发一班车,票价最低一元,最贵不到四十。车轮不间断地碰撞在铁轨上,传来有节奏的“哐当”声。对于沿线等待的农民来说,这悠长又单调的声音,是他们一天中最期待的声音,因为这辆列车通往附近的乡镇和县城,能够进城卖菜,一家人的生计便有了着落。人头攒动的站台上,有人脚下放着竹篓,竹篓里装满了新鲜的粮食和蔬菜;有人手上拎着母鸡,身后的麻袋里还塞了好几只鸭子;猪在这里也不是稀罕物,一条绳子牢牢拴着它的后腿,另一端被人牵在手中。等待了许久,6063次列车终于慢吞吞地绕过一座山丘,减速,停稳,缓缓打开了车厢大门。农民们利落地驮起身旁的货物,牵着家畜,向着车门疾走。长则五六分钟,短则一两分钟,长长的鸣笛声便重新在山间响起,此时站台上的人和货物早已消失不见,这列慢火车又要继续它的旅途了。走走停停中,原本冷清的车厢内部也逐渐热闹了起来。家畜叽叽喳喳地叫唤,乘客们操着抑扬顿挫的方言交谈。目光含蓄的老乡背着货物,穿过一节又一节车厢,在狭长的过道里,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吆喝:好奇的目光只属于第一次乘坐6063的乘客,而常客早已经默默地来到老乡身边,专注于挑选眼前的土特产。在这里,你往往不需要多少运气,就能淘到一些新鲜又味美的食材,比如一袋挂着泥土香气的小花生,或是一盒沉甸甸的土鸡蛋。讨价还价,商定出一个价格,然后上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整个过程与逛菜市场没有差别。唯一的不同只有窗外不停变化的风光。太阳忽隐忽现地在山脊线上游荡,余晖一寸寸落满山谷。山谷中的村落和密林正在慢慢后退,只有火车沿着漫长的铁轨,一直向前。在许多老人的记忆里,6063次列车也曾一票难求。至少在九十年代以前,这条线路的旅客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是这列火车的常态。先上车的人顾不上挑三拣四,要赶紧寻一个座椅坐稳了;后上车的人,只能一路扶着椅背站在过道里;更晚来的人,连落脚地也没有了,一股脑地挤在车厢连接的地方,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左右摇晃。2000年后,我国大力发展公路建设,“村村通”工程让路网越发密集,许多沿线旅客渐渐不再依赖于6063次列车出行。随着高速公路的开通,宝鸡到广元的路程最短只需三个小时,乘坐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出门,则显得麻烦又费时。曾经喧哗的车厢变得冷清,这列慢火车的消亡看上去不可避免。然而,在大山深处,还有不少日复一日等候它出现的人。农民齐玉芳便是其中之一。她家住在秦岭山南,从七八岁开始,每天天不亮,她就要随着母亲出发去附近的集市上卖菜。种地,卖菜,讨生活。这样平凡的生活,她过了五十年。离齐玉芳最近的集市在燕子砭,一个位于陕西省宁强县下的小镇。但她总爱去68公里之外的略阳县,因为同样是一百公斤蔬菜,在略阳能比燕子砭多卖五十块钱。从燕子砭到略阳,并非没有更加快捷的运输方式,但穷人的生活离不开精打细算。齐玉芳算来算去,发现只有6063次列车最便宜,几块钱的车票,不限制行李,更没有额外费用。每天早晨,齐玉芳坐上6063次列车,中午时分抵达略阳。和许多农民一样,齐玉芳将旅途的终点定在了鑫鑫农贸市场——一个设在河边,商贩自发组织的野生市集。返回燕子砭的列车大约在三点三十分钟进站,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因此,买菜卖菜的过程总像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比赛,一旦谈好价格,便要立马开始打捆、上秤、麻利地收钱找钱。最后到了时间,不管乐不乐意,踏上归途都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无论开心和难过,6063次列车始终都是一副慢慢悠悠的样子,打着“哐当”“哐当”的节拍,继续不慌不忙地向着前方缓缓爬行。如同这平凡往复的日子。随着时代的发展,6063次列车也在循序渐进地改变着自己的角色。
一块白板悬挂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上面的文字满满当当,一半写着亟待出售的土特产,一半贴着各种各样的用工消息;喇叭里忽然传来了洪亮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来是广播员正在字正腔圆地播报着车上农民们携带的农产品——苹果每斤只要一块八,花椒十二,还有新鲜的蕨菜、红薯和土豆。列车前行时,列车长向宝林从来是闲不下来的。他将大檐帽带得端端正正,一身藏青色的制服干净整齐。巡视车厢是他的工作,给车上农民带一带货,则属于邻里之间信手拈来的帮忙。初来乍到的游客被热闹的氛围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向宝林则面带微笑,手里捏着几根嫩葱和鲜姜,绘声绘色地向他们介绍这些土特产的妙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淡淡的四川口音,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十分真诚。向宝林从事客运工作32年了,在这条线路上也已经奔波了十几年,他认识每一个卖货的老乡,每一个卖货的老乡也都认识他,彼此早成了熟人。车停靠在站台时,向宝林总是习惯性地搭一把手,将大包小包卸到站台,顺便攀谈几句。岁月更迭,有如白驹过隙。向宝林老了,老乡们也老了,有的人渐渐不再出现在6063次列车上。等再过几年,向宝林也到了退休的年纪,他一样要离开了。但无论如何,日子在继续向前。老人离开,年轻面孔也在不停地出现。每到礼拜天,6063次列车的沿途车站就会变得格外热闹。许多小孩子背着书包,踮着脚尖,翘首巴望着,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这辆慢火车能够来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们都是沿线山村里的学生。大山深处没有学校和老师,学生们不得不乘着6063次列车,去往大山之外的县镇。就好像一群准时的候鸟,周末出发,下一个周末归来。这样的山区学生差不多有一千个。而刘森属于其中之一。火车站在远远的山脚下,沿着崎岖的山路,需要步行半个小时以上。小孩子沉不住气,总是急不可耐,连蹦带跳的一路在山间欢跑。姑姑始终跟在身后,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喊他:“森森慢一点。”父母去城市打工了,山上也见不到其他的小伙伴了,整个家里,能够陪伴着刘森的只有姑姑一个人。虽然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不理解寂寞,但刘森心里明白,6063次列车能够带着他到更热闹的地方去。火车缓缓进站,他向姑姑挥一挥手,轻盈地跳上了6号车厢。这节车厢刘森已经很熟悉了,乘务员叫它“通学车厢”。车厢里坐满了学生,有的和他差不多年纪,有的年长一些,已经戴上了圆圆的眼镜。桌前放置着课桌板,架子上摆满了书籍,一个名叫卫进忠的乘务员叔叔就坐在角落里。卫进忠是这节车厢里的“孩子王”,刘森和小伙伴们总是安静地围在卫进忠身边,看他持着一支毛笔,横一道,竖一道,转眼之间,这些线条就有了山的轮廓,水的轮廓,有火车,有桥梁,一幅活灵活现的画作呼之欲出。画好了,孩子们总要缠着他,让他再画一幅;第二幅又画好了,孩子们继续缠着他教自己画。一个小时的时间总也不够用,好像一下子,火车就到站了。刘森和小伙伴们恋恋不舍地下了车,接站的老师已经站在车厢门口。那就只好等待下次。下次之后,还有下下次。反正6063次列车就在那个地方,反正童年也还很长。这两年,6063次列车出名了。秦岭深处的美景,人性化的设置,让这辆带有公益性质的普速列车,多了一个“最美绿皮小慢车”的称呼。慕名而来的人多是为了体验一种“慢”的状态——玻璃窗打开一条缝,风就能扑打在脸庞上,独自靠着座椅,悠闲地撑住下巴,对着车外发一发呆也好,想一想心事也好。一场旅途下来,犹如欣赏了一部过去的老电影,带着浓重的怀旧味道。不过对于6063次列车的常客来说,这辆小慢车的意义却非同寻常。一段段沉重的枕木支撑起了坚硬的铁轨,也支撑着许多的人间烟火气,一张小小的车票,便是驶向山外世界的简易通行证。无论刮风下雨,6063次列车一直就在那里,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都伏在秦岭的轨道上面,在一个又一个目的地之间,费力而又执着地向前爬行,慢慢悠悠地载着沿途的人们,奔向平淡的幸福生活。参考资料:
《“最低票价仅一元”的慢火车又升级了!》,新华社
《火车6063次:穿越秦岭63载,跨行三省最低票价仅1元 》,南方都市报
《时间隧道|6063次秦岭小慢车纪录片》
视频《慢火车.优生活:西局绿皮6063次 风景小记》
纪录片《秦岭6063》
《慢火车升级成空调车 老乡:新火车很好 还是背着猪崽儿也让上车》,北京青年报
《【发现最美铁路】6063次“小慢慢”载着老乡奔向幸福》,华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