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版社编辑,被迫做“礼仪小姐”
文|读者:苏水
1
接到人事部主任的电话,邀请我为公司年会担任“礼仪小姐”。
婉拒后对方以“这是大老板钦定的”为由,看似和善实则强制地将这项临时工作塞给了我。
当然,收到此通知的还有另外三人。我们身高相仿,姿态尚可,较为年轻,已经是熟门熟路的“固定班子”。这个班子里曾经也有别人,但随着年岁增长,自然而然便产生了新旧交替。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穿着租来的短袖旗袍,我们挤在舞台侧方没有供暖的控制室里候场。布置得喜庆的礼堂里,同事们陆续入座,聊得火热。一如往常,首排的领导区此刻还空着,椅背上贴着红色卡纸,写有他们各自的名字。
即将开场时,我悄悄躲到木门背后,狼狈地将肤色丝袜的裤腰使劲往上提了提,暗自吐槽这次衣服的开衩有点高。我承认,旗袍穿起来确实好看,只是当着如此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们,这样“不寻常”的亮相,总有些尴尬。
当颁奖活动的进行曲从音箱里澎湃而出,我稳稳托住盛放证书的礼品盘,跟随前面三位“礼仪”,尽可能抬头挺胸地走出小门踏上台阶。
正前方一位领导提前瞅见了我们,他突然有些激动地笑了笑,偏过头去和邻座耳语。另一位领导马上也兴冲冲地看过来,同样笑了。
那是两个怎样的笑容,我难以形容,只隐约觉得被冒犯了,却又说不出原因。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会时不时想起那个瞬间,画面清晰到犹如眼前。
下台后,我麻利地换回自己的衣服,洗掉脸上的妆容,直到一同上台的小姐妹来拉我合照,惊讶于我卸妆速度之快时,我才觉得自己有些冲动。
我问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他们不过是笑笑,也许只是作为公司的掌权者单纯得意于员工们拥有良好的气质呢?
可内心却说,不是的。于是,我又问自己,如果下一次,人事部再发来邀约,我有权利直接拒绝吗?
透过那个门缝,我盯着他们的侧脸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我当然有权拒绝,但多半从此便会落下“不识抬举”的恶名声。
可是,在这家国有出版社里,我明明只是一名图书编辑啊,一名硕士毕业,通过校招正式入职,考取了出版中级职称,以审稿为核心工作内容的理科图书编辑啊。
《校阅部的河野悦子》剧照
我有何义务再三地担任“礼仪小姐”,有何义务利用所谓的“形象”去为公司服务呢?
2
这次不悦的加深,是在一个月后集团主办的编校大赛上,我是普通观众,坐在靠后的位置。
站在舞台下方的是两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她们同样穿着凸显曲线的红色旗袍,努力微笑着引导选手和颁奖嘉宾上上下下。从她们相互的张望和僵硬的肢体动作中,我确信她们同样不喜欢这个临时的角色。
《穿普拉达的女王》剧照
我不受控地数次张望她们,内心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凄怆。
不知道此刻坐在第一排、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第四排的那些男性们,又有多少人将目光盯在她们身上。毕竟在大部分的工作场合里,坐在前排的总是男士。他们是否会想,左边的腰细一些,但右边的五官更漂亮。
他们是否在意,这两个年轻的,可能才刚刚入职的女编辑,原本应该和他们一样坐在观众席,欣赏台上的赛事,讨论题目的难易,为自己人加油助威,又缘何会站在这里供他们反复打量,暗自评头论足呢?
如果公司不愿意拿出必要的钱为类似的集体活动请专业的礼仪团队,那么恐怕面临相同处境的不是只有女编辑群体吧?女性文案呢?女性销售呢?女性研究员呢?女性程序员呢?女性教师呢?女性会计呢?
究竟有多少的女同事曾经临时地变成了“礼仪小姐”?而又为何没有“礼仪先生”呐。
3
从那之后,我便常常在想,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促使我们牺牲午休时间匆忙上妆,在湿嗒嗒的厕所里摇摇晃晃地更换贴身的礼服,在这样冷的天气,穿着这么薄的衣服,颇感拘束地站在那里?
职场里的性别偏见自然是原因之一,男性控权的场合里,他们的审美需求当然更被看重。
可是,与此同时,一个更可怕,也更诚实的声音告诉我,我们不仅是被“推”去的,也是在潜意识里主动选择“要”去的。而那个核心的推动力,既有展示自我的欲望,也有这个社会构建在我们身上的,对男性凝视的需求。
渴望当众炫耀颜值和身材,对每一个女性而言,似乎都与生俱来且无可厚非,毕竟我们从小就被引导得比男性更加在意自己的外貌。
要背色彩协调的包包,要剪符合潮流的发型,后背要尽量挺直,走路不能外八字,胸大该怎么穿,胸小又该怎么穿,要保持体重不超标,还要保证一定的肌肉比……
《小妇人》剧照
什么是女孩该有的样子?它从来都不仅仅指斯文的举止和得体的谈吐,更暗含着对模样、衣品、身材、性格、气场等全方位的审视。
从少女时的羞于被男性凝视,到渐渐适应这种目光,其实也就三五年时间。尤其是在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我们多么容易为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而欣喜,为获得异性的青睐和示好而自得,并且很难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并眷恋这种凝视,以此为荣,以此为乐。
也是在这样的年纪,我们步入职场,拥有了自主消费能力。于是更多的钱流入柜台和店铺,变成大同小异根本穿不完的裙子、裤子,变成琳琅满目噱头弘大的香水、口红,变成披着高科技外衣实则充斥着智商税的小气泡和美容仪。
我们嘴上说着享受青春,活在当下,可却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为抬头纹、眼角纹、法令纹、甚至颈纹焦虑,越来越为发际线、拜拜肉、小肚子甚至胖脚踝失眠。我们恐惧的是“变老”本身,还是由此导致的,男性凝视的转移和消失呢?
如若在更年轻的时候,我们被告知的不是“年龄红利”而是“智慧红利”,我们被期许的不是“如花似玉”而是“成熟自由”,会不会女性普遍性的对“美人迟暮”的忧愁要少很多,从而更容易去追逐那些长久的、不受时光束缚的价值?
3
公园里常有阿姨们结群拍照,她们穿着花纹色彩相似的服装,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们所属的团体。穿着五颜六色的旗袍,踩着稳健但也确实不矮的皮鞋,她们很坦然地在一众目光里走秀、摆动作、换位置,不惜拉过一个又一个游客为她们录像拍照。
有时看着她们,我会想到自己站在舞台上的样子,在那些场合里,我从来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陪着笑递过荣誉证书的工具人。
我拥有更苗条的身体和更年轻的面庞,却远没有她们那般自在。因为我深知自己处在一个模棱两可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我名正言顺地用形象获取聚光灯和更多人的关注,可也异常清楚,这份关注何其短暂,何其浅薄。
《穿普拉达的女王》剧照
职场到底为女性提供了多少“大放异彩”的机会啊?如果不是少之又少,我们何至于连这样一个担任“礼仪小姐”的机会,都不肯放过?
会议室里,围坐内圈的总是男性,发言席上,接过话筒的,也常是他们。能言善辩对女性而言总带有贬义色彩,我们习惯了点头和微笑,习惯了顺从和认可。不去争抢更高的职位,不发表与众不同的见解,我们害怕被人识破“太有主见”“太能说”。
当然,令人欣喜的是,随着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她们的平权意识开始觉醒,整个社会对女性的职场困境也越发关注。特别的,还有那部分年轻的男性们,他们勇敢又善良地从“旧”队伍里走出来,身体力行地表现出对女同学、女同事,对妈妈、对妻子的深刻理解和尊重。
她们和他们,都在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排版:小映 /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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