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陷入困顿,什么样的思想能帮助我们?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曾在世纪初风靡一时,他的系列畅销书试图通过哲学理论来帮助读者解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二十年过去了,在当下,世界变得更加令人困惑,人们在为愈加复杂的生活寻求新的出口,我们又找到德波顿,和他聊了聊他所理解的哲学以及哲学对现实可能发生的影响。
主笔 | 张星云
在写爱情专刊时,我的一位同事引用过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的小说《爱情笔记》中的一段,关于他在飞机上与邻座女孩偶遇并相爱的经历,德波顿以此讨论爱情神秘宿命的概率,命中注定的究竟是爱上邻座女孩这个人,还是去爱本身。
在一期关于乐观主义的专题中,我的另一位同事引用了他《身份的焦虑》中的观点,认为提升个人幸福感,关键在于如何“降低对自我的期待值”。
在关于无聊的文章中,也出现过德波顿《无聊的魅力》一书中的观点,他认为,人们的大脑需要无聊,以便我们处理思想,保持创造力,而互联网的问题是,它帮人们阻挡了无聊,因此我们正处于学习如何重新集中注意力的时代。
为生活答疑解惑,阿兰·德波顿好像无处不在。他曾经是全球最畅销的作家之一,自称“日常生活哲学”随笔作家,但在维基百科上,他被分类为哲学家。对很多中国读者来说,这也是个非常熟悉的名字,自2004年以来,他的书陆续被翻译成中文版,至今已有十几本,受到读者欢迎,媒体经常会引用他书中的观点,从哲学的角度来解释当下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现象。
阿兰·德波顿1969年出生于瑞士苏黎世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是一家资产管理公司的创始人,给德波顿和他的姐妹留下2亿英镑的信托基金。他8岁被送到伦敦上寄宿学校,12岁随父母迁居伦敦,18岁进入剑桥大学历史专业。在为《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关于剑桥的一期封面专题里,德波顿曾撰稿回忆起他在剑桥读书的日子,以及他对历史学研究的失望,“剑桥的老建筑的确让人兴奋,但我在剑桥关注的两点是女孩和创作。在本科毕业之后,我的确有机会在那里读博士,或者到哈佛大学去念历史学博士,但我对现在的教育体制都持怀疑态度,所以我没有接着读学位”。
那段时间他爱上了法国哲学,读了很多相关的书,去了哈佛大学读法国哲学博士,但读了一半,便辍学开始写作。1993年,23岁的德波顿出版了第一本小说《爱情笔记》,他打破传统小说的路数,将哲学思考贯穿于情节之中。1997年他开始非虚构写作,出版了《拥抱逝水年华》,书名直译过来应该是“普鲁斯特如何改变你的生活”。普鲁斯特是德波顿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在书中他详细描述了普鲁斯特的家庭关系、生活细节、言行举止,从这些生活琐碎中发掘普鲁斯特的智慧与生活哲学。该书成为当年英美最畅销图书,德波顿也一跃成为知名作家。
《哲学的慰藉》(2000年出版)被认为是最能体现德波顿写作风格与哲学思想的代表作,他讲述苏格拉底、伊壁鸠鲁、塞内加、蒙田、叔本华、尼采等人应对人生苦痛的故事,将哲学变成人人都可以从中有所领悟的生活方式,由此提出自己的哲学态度:哲学最大的功能就是以智慧来慰藉人生的痛苦。翻译此书的中国学者资中筠这样评价德波顿:“为什么在漫长的哲学史上偏取这几个人?作者说就因为这几个人他能读懂,令他喜欢,岂有他哉!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他认为哲学家的伟大不在于高深莫测,而在于能与常人对话。他以自己驾驭文字的才华把通常是枯燥晦涩的哲学思想写得生动活泼而通俗易懂,目的就是要把哲学从高头讲章拉下来,进入平常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此后,德波顿陆续写了《身份的焦虑》《旅行的艺术》《幸福的建筑》《工作的迷思》等书,正面的评论认为他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将普通人眼中高深莫测的哲学思考展示在现代人时髦的生活方式之中,而批评意见则是,他的作品类似“心灵鸡汤”。
不过德波顿并没有因为批评的声音改变方向。2008年他在伦敦创办了一所“人生学校”(The School of Life),他认为,尽管现在大学教授的事实性知识达到历史空前的专业水平,但并没有培养学生如何将这些知识化作智慧,走出学校的学生,仍不知如何选择就业、面对离婚,或者如何面对亲人患上绝症。他声称创办“人生学校”的宗旨,就是去挑战传统的学校,教授人们如何将知识化作人生智慧,去指导具体的人生。
如今“人生学校”已经在全球十几座城市开设了分校,有线上线下的课程。德波顿还主编了“人生学校”系列丛书,还是用他浅显易懂的哲学来探讨各种人生主题:爱、文学、身份、建筑、旅行、工作。
围绕哲学与日常的话题,本刊再次找到德波顿,请他聊聊他所理解的哲学的现状和未来,以及在社交媒体时代如何传播哲学。
阿兰·德波顿
三联生活周刊:对你来说,创办“人生学校”与你的写作之间是什么关系?或者说哪个更是你最近几年思想实践的直接反映?
德波顿:“人生学校”关注于一个我一直感兴趣的问题:当我们抑郁或者遇到精神问题时,卓越的思想能否帮助我们?这个“我们”里,也包含“我”。我的第一本书《爱情笔记》,写作初衷是想帮助读者(也包括20多岁的我)赋予那些或奇怪或美好或痛苦的恋爱经历以更多意义,但实际并不成功。不过无论如何,通过这本书,我希望我(以及读者)在将来面对感情时能处理得更好一点。
当时我对童年后效应特别感兴趣。我们长大成人之后,表面上变得自信、有能力,我们有了工作,有了信用卡、贷款,有了婚姻,但在内心深处,我们的童年继续影响着我们,有时(影响的程度)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感到意外。对于已经成年的自我来说,承认儿时学系鞋带的经历依然对我们有影响是件很令人自卑的事,但这种影响确实很重要,我们很少承认自己成年后人生中的深层烦恼,我们避而不谈,因为它让我们感到羞耻和不正常,但其实它们通常与儿时烦恼有关,也许是因为父亲的愤怒,或者是因为母亲的冷酷。
写作与“人生学校”对我来说没有冲突,两者甚至是同一个目标,25年前出版的《爱情笔记》就是“人生学校”的雏形。我将写作看成是照顾别人和照顾自己的方式,我写下的所有题目都是我想对自己说的,就像在做自我疗愈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学界不断有人批评你的学校和你的书,你觉得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对你来说,怎么定义你所说的“生活方式哲学”?它与“心灵鸡汤”的区别是什么?
德波顿:我没有因为被学界批评而感到被冒犯,但我有时会感到惊讶。我不会与大学哲学教育和研究竞争。对我的抱怨通常在于我把那些哲学思想讲得太容易理解、太吸引人或者太有用了。学界的一些人认为我把那些思想讲得这么简单,是因为我不了解其中的细微差别。但事实正好相反,我的目的就是简单和有用。如果思想不吸引人,谁(除了极少数)会关注它们?卓越的思想,必须是在人的生活中举足轻重的。
在古典时代,哲学家与医生、神父、骑士一样,被视为最权威的职业,如今人们却失去了对智慧的兴趣,大学里也固守哲学的狭义。学习哲学本应该是为了积累知识,帮助人们建立人生智慧,但现在的大学并非如此,没人能在哲学系里学到怎么处理一段感情,或者如何善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种种问题,没有被学术系统研究。我自己对哲学产生兴趣,除了我对大学这方面的不满,还因为我看了很多写得糟糕的书,太多智者不懂得怎么把书写好,古今如此,他们很有思想,但却是糟糕的写手。我的工作就是将这些人的思想提炼出来,重新整理、写作并普及。
小时候我读很多书,我对那些作者充满崇敬,但我所尊敬的家里的长辈却对这些书没有兴趣。他们都是很优秀很聪明的人,却对智慧不以为然,这深深刺激了我。这种知识分子与普通人的距离本没有必要。我觉得这么好的书应该给所有人看,无论是谁,都会孤独、焦虑,最后死去,这些问题是每个人需要面对的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看来,这些年的哲学研究是否有从传统思辨转向更加回应现实的趋势?如果有,这种现象是对当下社会的一种回应吗?
德波顿:如果我们回溯哲学的悠久历史,古典时代的哲学就有关注真实生活经验的传统,并且通过哲学去理解并处理我们自己的具体生活。近些年,至少在西方,纯粹的哲学学界变得越来越奇怪,在很大程度上崩溃了。专注于晦涩、复杂、抽象理论并且特别难以理解的哲学是没有天生的读者的,简单地说,这些研究是被一些政府扶持的机构资助并长期维持下来。今天,可能一千个人里也没有一个人能具体说出维特根斯坦或德里达的思想。哲学应该始终高度适用于我们当下的生活以及我们所处的世界。我觉得奇怪且需要我们去解释的是,为什么在一段时间里,哲学设法忽略了这一至关重要且明显的事实。
三联生活周刊:近年哲学研究与福柯、德勒兹、德里达那一些哲学家的研究有何区别?与哈贝马斯、巴迪欧、阿甘本、齐泽克等哲学家相比呢?
德波顿:最大的区别是去清晰沟通的愿望。可以说,从上世纪50年代到2000年左右,欧洲哲学家提出过一些有趣的思想,但却是通过冗长且令人费解的书来提出的,如今看来,他们提出这些思想的方式已经有些不合时宜了。这个世界不缺乏好思想,但缺乏向公众传播的方式,而公众视野大多被无意义的三流商业信息所侵占。在“人生学校”,我们从这些学者提出的思想中提炼出一些概念,但不以他们的方式传播。他们似乎是为了其他学者写作,而我们试图去与更广泛的公众交流。
你提到了一些哲学界的知名人物,很有趣。发生在英国的一件事也许可以作为参照:莎士比亚的“笑话”。莎士比亚在他的剧本中加入了很多“有趣的台词”,这些古老的台词可能曾经很搞笑,如今看来实际上已经索然无味。但在演出中,每每到达这些古老的笑点时,观众中总会有人尽职尽责地大笑,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这是一个相当感人但又有点荒谬的现象,好像在说:“我至少有足够的文化修养知道这里应该有趣,尽管实际上我一点也不觉得它有趣。”这就有点像人们对海德格尔、阿甘本等人的尊重,一些人认为,“至少知道他们是重要的思想家,即便实际上我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兴趣也不甚了解”。
三联生活周刊:这几年出现了“社交媒体时代”的说法。社交媒体时代的哲学家,有什么问题是以前的哲学家不曾面对的?
德波顿:一言以蔽之,其实人们需要面对的新问题是:如何保持情绪稳定。网络生活让我们脑子里充满了恐慌、嫉妒、不安全感,让我们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在向其他人大喊大叫的可怕世界。这其实说明,一直以来有很多重要的概念(notions)被长期忽视,甚至被嘲笑,这些概念就包括平静、和谐、讲道理、尊严,甚至是简单的礼貌。19世纪晚期的艺术家、作家和哲学家常常认为,人们过于冷静、舒适,过于礼貌,因此他们的使命是去扰乱、迷惑、震撼公众,刚才我们提到的一些哲学界知名人物,在他们的作品中,你也能看到这种使命的回响。我的观点也许现在听起来有点疯狂,但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我们过于自满,而在于我们过于焦虑,过于脆弱。
三联生活周刊:将高深的哲学问题转换成日常生活的道理,你觉得需要哪些能力?
德波顿:与他人谈论棘手的问题,同理心是关键。我们更想同那些与我们共同分担痛苦的人交谈,同时我们也希望以一种更清晰、更友善、更有建设性的方式对待我们的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无论是你的著作,还是“人生学校”的课程,主题往往围绕情感、工作、身份、旅行。为什么当初你以这几种主题作为介绍哲学的分类?这是与大学哲学教育完全不同的分类模式。其中读者们最爱的主题又是什么?
德波顿:这是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很少有人一觉醒来就想,我要了解了解亚里士多德;但有很多人醒来后,会对自己当天要面对的事情感到恐惧。你也许对自己的伴侣感到失望,但你怎么能想到存在主义也许会给你提供帮助呢?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学术分类是为安静平和的周日下午设计的:不赶时间、无忧无虑,为什么不去研究形而上学是什么,或者去了解笛卡儿是怎么想的?
以前书籍是文明发展的果实,孩子一定要读这本、那本书,才能成长为一个品德高尚的人。现在我们生活在消费时代,一切以市场为先,但那些最吸引眼球的事物,通常与现实生活无关,比如一部连续剧,里面的爱情关系在现实里根本没有指导作用;网络游戏打得好,也并不能帮助一个人处理好与他人的关系……但在“人生学校”,我们将思想与人联结起来。很多人愿意去联结的思想,是那些能够帮助他们保持冷静、处理自我评判和应对人际关系起伏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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