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家庭与流浪猫，三个女代驾的故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这些年，人们年酒后找代驾的消费习惯逐渐养成。根据观研报告网统计的公开数据，2021年，我国有代驾司机73.9万人。
在这个相对新兴的行业里，女性是相对特殊的存在。根据某代驾平台提供给本刊的数据，目前该平台女代驾比例约20%。但现实中常常接单的女代驾可能更少。我们采访了七位全国各地的女性代驾师傅，有人说，感觉全市就自己一个女代驾；也有人听客人说，叫一百次，才能碰上一个女代驾；还有人因为是女性，连续三次被客人取消订单。
这样的职业氛围看起来孤独而苛刻，充满偏见和不安全感，但在我们有限的采访中，这些已入行多年的女代驾司机们，呈现的却是一种蓬勃的无拘无束的职业生命力。无论是她们选择入行的原因，克服障碍的过程，还是获得的职业体验，都使人感动。
以下是其中三位代驾女师傅的讲述：
“女代驾，规矩和流浪猫”
我是地道的天津武清人，做代驾五年了。我丈夫2004年出车祸走了，闺女现在上班，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母亲，父亲去年因病去世了。我原来是跑出租的，后来车太旧了，又要照顾家人，又要还房贷，我就开始干代驾，因为成本低，只需要一辆小电车。结果一干干这么多年。
白天我主要接物流单，送车去4S店保养，有单联系才出门。晚上我一般七点出班，凌晨收班，每次最少四个小时。长距离代驾我也跑，从武清到固安、到北京、到香河的都有，将近100公里，能挣几百，送完再骑三个多小时小电车回来。
干代驾的小电车，续航能力强，但车身短一截，遇坑就容易翻车。我刚骑的时侯经常摔，现在我骑得相当慢，在路上也不跟人搭伴，就不容易摔了。而且每骑三四十公里，就得拧一下屁股，因为又麻又累，胯骨轴特别难受。冬天冷得受不了，我就走走或者蹬蹬（轮子）。
之前直播间里，有一哥们说，他想骑这车上班，我就说，你也不怕把车轴骑掉了。一般人的胯骨轴，真承受不了这车。我也难受，但你干的不就是这活吗？我老说一句话：对代驾来说，吃苦就不叫事儿。我不舍得打车。一晚上跑60公里，能挣300块。打一顺风车，最少（花掉）60块，那我宁愿骑着车欣赏沿途的风景。
张殿媛（图｜这里是天津！）
2018年，那时刚有代驾，不光我们自己新鲜，车主也新鲜，很多人就觉得，女人开车不行。我碰到过一个男车主叫单后，听到我是女的，就销单了，但他连叫三单，都是我，还挺尴尬的。第四单终于叫到我身边一哥们，我就说，你去吧，他不用咱。
现在女代驾慢慢增多，大部分人不这样想了。但也有个别人，看见我上车就说：哎呦，女的行吗？一般情况下我会瞟他一眼：干嘛瞧不起人？遇上酒品差、骂街的人，一般我不搭理（他们）。骂上我了，我就说：告诉你一个说话的规矩，有事说事儿，虽然我干代驾，现在服务你，但比骂街，我能落你两条街！这时候他就不敢再骂了。
我最辛苦的是前年冬天，那时我父亲住院，白天我伺候他，晚上出车。那段时间，只要接到长途单，我就准备两瓶冰矿泉水。有一回接了一个去塘沽的单，我买了两瓶冰矿泉水，顺着脑袋倒到背上，因为怕路上睡觉。那天三点多，把车主送到后，我实在受不了，看到一个公交车亭子有长椅，躺下就睡着了。那时候我经常走到哪睡到哪，甭管几点，也甭管在哪，也没考虑过安全问题——我穿着黑衣裳，戴着头盔蒙着脸，谁知道我是谁？醒来后我就再赶回医院，给我爸买早点。
那段日子，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感觉过日子都这样。代驾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已经做了五年，还想做下去，我特别喜欢开车，感觉生活规律，玩玩闹闹，工作就完成了。
受访者供图
我喜欢唱歌，有的乘客比较尊重我，我就给他们唱一个。也没有歌名，就是最近流行的歌，好听我就唱，一路欢歌笑语。这几年我还养了一群流浪猫，有三四十只。我一般在路上看到生病了、有生命危险的猫就往家捡，每个月交完保险房贷，钱都花它们身上了。
今年刚过年，我给六只流浪猫做节育，花了3000块。现在每天晚上，甭管上不上线，我都去城里大饭店的垃圾桶里，给我的猫狗捡点肉吃。我现在住的平房是三间屋，自己住一间，猫住两间，冬天晚上睡觉，屋里得有二十多只。白天我还会在屋子里准备好猫粮，只要在我这个门口生活，就没有吃不饱的猫。
下车后他们说：“师傅你技术真好”
没有疫情时，我一年回家两三回，加起来两三周。今年过年没回去，因为过年的时候活是最好的，舍不得。好在年前疫情刚要结束的时候回去过一次。我年龄比较大，已经养成了黑天不怎么睡觉的习惯，休息多了也睡不着，加上在北京没朋友，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想出去干活。
我们有个一百多人的代驾群，他们都说我像疯子一样，出去了就不想回来。真是这样。比如说我们晚上七点出去，好多人干到一两点就回来了，但我发现个“窍门”——两三点钟以后，大单没人接。所以我经常两三点钟不回家，去熟悉的几个KTV 门口等单，最晚等到过凌晨五点。
我在外边等着，衣服一层一层，套得可厚了，有的老板让进屋坐，那咱也不好意思，穿成这样，影响别人生意。通常我也不给别人添麻烦，实在冷的话，就在原地蹦蹦。
看到从酒吧出来的人，即使平台不派单，我都会喊：代驾您需要吗？好多人一看，一个女代驾，在门口等这么久，其实就用你了。这些单，价格基本都在二百以上，有的单虽然远，但只要最后的落点在市里，回家就还比较容易。如果去平谷、密云，又没有回程的单，晚上十二点以后，只能骑回来。那就骑回来，我不考虑住店，不然活就等于白干了。
我胆子比一般女孩都大，就是怕被狗撵。有一次雨天，在门头沟给顾客放下后，我在一条野路上正骑着，一下子就窜出一群狗，边叫边追我，我加大油门，它们还追，吓得哟，幸亏它们没追上。
只要干代驾，骑车没有没摔过的。我还是新手时，路上有个井盖，下意识稍微躲了一下，车就滑倒了，摔在脸上，把嘴摔坏了，肿得不行，回家之后我女儿看着我不停地哭，一个劲说，妈妈不行，做这个太危险了。
但是我觉得，这个活首先是我喜欢，其次是我选择的，不能因为摔了一跤就不干。所以我觉得不碍事，一天都没休息。后来过了半个多月，脸也长好了。其实疫情期间戴着口罩，别人也看不见。
新手期是最难的，虽然公司有培训，但实践中还是紧张——各种车型，你上车就得把它开走，顾客不会给你思考的时间，再加上要骑小电车回家，路线也陌生。再加上大家对女司机的车技有偏见，有的顾客一上车就特别紧张，紧紧拽着把手，看我开一段路后，手就轻轻放下了，一会儿开始看短视频，再过一会儿就睡着了。最后下车的时候往往说：师傅你技术真好。通常都是这个过程。
干这一行，每天都能接触不同的人，对我来说，他们都像一部短剧中的人。比如说今晚，上车的是一家三口，妈妈是医生，爸爸是教授，女儿是学生，通过他们的交谈，我觉得人家对家庭的教育、对孩子说话的方式值得我学习。当然也有不如人意的短剧，前天把一个车主送到地方后，车主结账后就进到院儿里了，我的小电车都没来得及取。我就给他打电话，结果出来之后他就生气了，开始骂人，后来又掰扯了很久。
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也有很多。有一次我接到一辆新车，经过一段窄路，遇上错车，我竭尽全力躲，对面的车过来，后视镜还是蹭掉了。当时我有点犯懵，正跟车主解释，对面车停下来，奔来好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车主当时就下车跟他们讲道理去了，说责任不能全放在我身上，应该各修各的车。
《断桥》剧照
解决完，车主上车，让我先好好开。送到车库后，我对车主说，我犯的错，我也得承担，要不留个电话号码，等他修完后再补偿，要不压点钱也行。但车主说，算了，你走吧，大过年的，你也不容易。我走到门口，感动得直掉眼泪。我感动的点，不是他不收我钱，而是他全程没把一个代驾推出去，包括跟他妻子在聊天的时候。
有一次我回家时找不着公交车站，一个外卖小哥说，你跟我走吧，他嘴里就叼着个烙饼，拿个袋子，一直把我送到公交站，到地方饼都凉了，我看着又感动又心疼。还有一次，我的车在马路上掉了链子，一个外卖小哥手里还接着单，直接给我送到了修理部才走。
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这种温暖的事频频出现，也是我愿意在这个城市继续做代驾的原因。
《黑暗荣耀》剧照
“丈夫酒驾出事后，我做了代驾”
我是山西临汾人，以前是家庭主妇。
我做e代驾是因为家庭变故，当时我老公酒驾，出了车祸，自己腿部落下残疾，同车的朋友也去世了。我们赔了人家六十多万，孩子也因此失去资格，不能上喜欢的警校。
后来我想，当时如果有代驾，我老公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了，所以我出来北京挣钱，就选择了做代驾。现在我一个人在北京做代驾已经三年多了，住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中间的平房，房租不算贵，和一个村的人共用一个厨房。三个公厕。
刚开始，我业务不熟练，经常赶不上吃饭，有好几次，到下午五六点钟，我才发现自己好像一整天没吃饭，一躺下去，肚子就变成一个坑。我在家的时侯152斤，干代驾第一个月就瘦了 15 斤，第二个月又瘦了 10 斤，最瘦的时候 128 斤。我从来没这么瘦过，后来体重才慢慢恢复。
受访者供图
有的饭馆也用有色眼镜看人，一看你是代驾，就会说，我们这儿不给代驾提供饭。我只能说：哦哦，知道了……现在我已经不会傻傻地问人家了，因为知道哪个店能吃，哪个店不能吃，熟得不能再熟了。我们一般一顿饭能糊弄就糊弄，不行就在外边买碗面吃。我最爱吃兰州拉面，18块钱一碗，有汤有饭，连吃带喝，够吃，省钱。
其实我挺热心肠的。有一回我凌晨出车，看见一个人喝多了，手机丢在KTV 里，脚还崴了一下。我就骑着小电车带他去KTV找手机，路上我发现，他浑身抖得特别厉害，我说你冷吗？他说疼。我说那你回家吧，酒醒了再找手机，然后我给他打了辆车，三四十块钱自己付的。后来他还是记住了我的电话号，转了钱给我。
还有一次，后半夜我骑车回家，碰见一个人，打不上车，手机也没电了，着急地拦住我，说大姐带一段吧，我家离这不远。我一看，大晚上，地方挺偏的，就带了他一段，还怕他掉下车座，嘱咐他抓紧我。我记得可清楚了，他一路特别感谢我，也是记了个电话，第二天给我发了 50 块钱。
我特别相信一句话，善良人遇到善良人。有一次大雨天，我遇到了一位女客人，她催得急，我就骑得特别快，结果一拐弯，车子飞了，人摔在地上，裤子也破了，膝盖顿时血肉模糊。我疼得起不来，赶紧跟客户解释，让她再叫一位代驾。
张云燕在出租屋里自己做饭（受访者供图）
那个女客人可好嘞，她问我，是不是路口穿红色雨衣推着车的那位，让我在原地别动，她过来找我。我立刻跟她说，是我自己摔了，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走吧，我没事儿。但她过来一看，硬给我发了两百块钱红包，让我今赶紧回家休息，还坚持让我去她家消毒上药，甚至让我换上她新买的裤子。她把我带到家里用碘伏消毒时，我才觉得，伤口真太疼了。这位女客人还让家里的拉布拉多犬给我表演节目，又握手又亲亲，特别有趣。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个城市里好人多。
因为我在外面挣钱，老家家里就只有我老公和我儿子两个人，他们总吵架。儿子最叛逆的时侯跟我说：你回来吗？不回来我跳楼了。吓得我工作也不要了，赶紧往回跑，陪了他一年，才（状态）稳定。今年暑假，他过来北京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特别体谅我。在学校里用校讯通给我打电话，会说妈妈你干活去了吗？你开车慢一点，注意安全，早点回家。鞋破了会说，妈妈你挣钱不容易，我买一双便宜点儿的。疫情期间我做闪送，回去的时侯冻得受不了，儿子就说：妈妈，我看你这样，我好心疼呀。这是我儿子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
我最喜欢开车，这个工作也挺适合我的。只要没有比它更好的工作，我就一直干着。
暑假儿子来到出租屋，张云燕买了120元的龙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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