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一个落魄者的出糗我笑不出来
我很早就知道了“民科”这个词。
那时候,报社的编辑部还很像编辑部,办公室塞满了纸和意见。一些写着“亲启”“敬启”的牛皮纸信封,动不动就闯进来。剥开一看,又是厚厚一摞纸,有的是要公平,有的是要被看见。
我印象很深的,一个人总写信来,说他家到处都被安了窃听器,阳台上的植物不只能光合作用,还能捕捉他的脑电波,向某个神秘组织告密。
还有说造出永动机、发现史前文明、准备了飞行器要登陆火星的。一个字迹工整的人写道,他破解了困扰物理学界百年的难题,苦于无人知晓,希望媒体报道,让他有缘诺奖。
我盯着信纸上古怪的符号,同事说,你别太认真,这些是“民科”。
顾名思义,民间科学爱好者,无科研单位,无组织系统,游离于科学共同体之外。我科学知识有限,但也感觉,大部分信里说的所谓成果,并不靠谱。
在往后的职业生涯里,我还见识了很多类型的“民科”。什么熟蛋返生、水变油,理想主义的纸皮儿里,包着对现金的渴望。比如搞熟蛋返生的地方,就收费开设透视扑克牌、熟绿豆发芽的课程。
这已经不是民科了,是诈骗。
多年后的一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太空探索编辑部》,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当年牛皮纸信封里的人,他执着地在地球上寻找外星文明的信号,甘愿穷、孤独、被生活抛来抛去,像小丑手中的一颗破球。
影院里,观众被这颗破球逗笑多次,这是好事,说明大家很理性,普遍具备科学常识,不会被这个星体坍缩那个射线波动轻易唬住。与此同时,实用主义与精神狂热之间的那段隔离带,大家也都能摸个七七八八。一旦主人公荒诞的行径被现实无情嘲讽,大家就笑了,笑得清醒,笑得会心,笑得洞悉一切。
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那天观众里唯一从头到尾都没笑过的人,且我始终处在一种尴尬、悲伤与忧惧交加的状态。一些调侃主人公经济拮据的情节让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每天吃鸡蛋挂面、交不出暖气费会成为笑料。与此同时,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明知他的执拗没有结果,却又怕没有结果。
事实上我觉得这部《太空探索编辑部》打错了类型标签,什么科幻喜剧,它明明太过于写实和悲凉——尤其一开场,就讲杂志没落,纸媒凋敝,主创你扎谁的心呢,我可是冲着片名里“编辑部”三个字才买的票。
看着主人公到处采访,我不由得想起近期上映的另一部电影《不止不休》。发生在本世纪初的编辑部,男主的新闻理想始终在高位震荡,北漂艰难、房子漏水都是烘托气氛的道具,今天看来,不乏科幻感。而号称科幻的这一部呢,理想主义是道具,人与现实永恒的拉扯才是正主。
片中的每个人都有问题,有人酗酒,有人生病,有人失子,有人发疯。多年以后的我,对着这群人,无论他们是喝挂了睡在房顶上,还是顶着锅倒在田埂旁,我都笑不出来。就像网上流传的那种雪天滑倒、走路撞柱的视频合辑,我不爱看。
生活里有的是比这潦倒的时刻,出个洋相,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不久前,天门山4个游客跳崖,他们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况且谁又没有偏爱和执着呢?电影导演孔大山,90后,爱拍文艺片。曾经为了自嘲,拍了部模仿法制节目的搞笑短片,讲述警方抓获拍文艺片“闷死人”团伙的经过——如今他不依然在文艺吗?
最微观的“宇宙”每天都在我们每个人的脖子上擎着,一样深邃难以探究,在这个层面上,谁又不是一生追索宇宙信号的人。电影是镜子,镜像是打个比方,而被比拟的,不就是我们每个人嘛。
后来我看到一篇影评,说影片以科幻的名义宣扬迷信,这就有点说过头了。
我们报道过,有保健品声称是最新科研成果,让老人花掉一生积蓄;有项目据说引进最新科学技术,骗土地骗投资;有“理财顾问”号称能用运算模型买股票,引人入局……曾有所谓高科技“氢疗”机构,骗我为病痛所困的母亲……比起电影那点儿“隐喻”,这些才真正可气可恨可依法打击。
新闻人,见得再多,面对老无所依、血本无归和绝望无助,哪怕背后是再显见不过的套路,也无法轻笑嘲讽。
更何况,世殊时异,说不定哪天,角色就互换了。
比如,我今天还在编辑部里,做着和许多年前几无二致的事,只是我几乎没再见过那样的牛皮纸信封了。想来,信封里的民科也与时俱进,转而去短视频平台发言了吧。
他们才是现实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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