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温哥华的工厂里,完成了高考那年和爸爸的约定
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猪头凯凯
一、理想
“成天在车间里只觉着‘胡子’是个酸秀才,木想到人家还真能动不动弄个豆腐块儿的文章登到报上!”
“是啊,别的不说,至少能经常给咱伙计们弄俩酒钱、在一块儿坐坐!”
每当酒至半酣、被车间里的哥们儿夸奖的时候,爸爸或是已经喝趴在桌子上,或是醉眼迷离,嘴里叼着一根儿平日不喝酒时并不染指的香烟、十分笨拙地吞云吐雾,不时还会把自己给“呛”咳嗽一下……
喝酒老照片(来自网络),与文中人物无关
大概四十年后,当我在温哥华的工厂里,偶尔有同事因为我头天的稿费作文而闲聊一句说——“咱们这厂里干各种兼职挣钱的多了,但是象Leo这样挣稿费的还真没有。”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当年被同事们叫做“胡子”的爸爸,坐在那些以他的稿费为“起步”酒资、因文章发表为由头的简单酒局里,他脸上那些小小的成就感、以及关于文学的模糊理想。
爸爸那时候是车间里的电工,虽然也和同事们一样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天天装配那些发电机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把他当成一个“酸秀才”——可能是他书呆子的气质在车间里特别突兀?或者总是因为迂腐而在车间里闹出各种笑话?
而抛开“酸”字不说,在他开始发表文章之前,我觉得他能被称之为“秀才”的故事,也就是经常被叫去工厂的办公楼前画那些以牡丹花为背景的巨幅发电机宣传画。或是当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偶尔会看到爸爸站在厂门口两侧墙边临时搭起的脚手架上,用排刷写着那些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厂兴我荣、厂衰我耻”之类的大红色标语。
所以,当爸爸在厂里干了很多年那些写写画画的事儿之后,又有“豆腐块儿”文章开始见诸报端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比较“全能”的秀才了。
那时候,“发表”这两个字的概念是很狭义、也不那么容易的——在那个报纸还透着油墨味儿、要是手指稍一用力还能把那些铅字儿搓得“变模糊”的年代。
关于“发表”文章这件事,稿费和酒局都还是小事,关键是给爸爸带来的成就感和自信心开始让他产生了一些真正的喜悦、乃至人生的变化。
特别是,这些成就感,是用他内心里真正、甚至最最喜爱的事情——“写作”,而获得的。
与此同时,随着1986年的一次日食,我在小学四年级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文《观日食》。
而整个过程里让我最为“记忆犹新”的是,爸爸对我这篇不到四百字的作文评价非常之高,用他的话说就是——“自在童心、不见雕琢”。
而我对这个非常高的评价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夸过我写的任何东西。
因为随着我们作文课的开始,从小学后两年直到初中,各种关于写作的“技巧”开始出现、甚至充斥到了我们的“作文”训练中。
简单来说,就是以“比喻、拟人、借代、排比……”等八大修辞手法、以及追求辞藻(比如四字词汇)和最终立意的作文课里,我们的作文逐渐成了一种“公式化”作业——
关于如何想办法用上更多“技巧”、堆上华丽的词汇……
关于如何尽量比葫芦画瓢地“套用”各种参考书上的成功“范文”……
以及如何能通过公交车让座等等小事最终升华到“献身、奋斗”乃至热泪盈眶的结尾……
长话短说,大概两年之后,爸爸每次再看我的作文时,总会皱着眉头不解地问——
“你才十二岁,怎么写出来的全是套路?匠气和暮气比老头子们都重?”
每次他都会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写出《观日食》的那种自然、真实、原原本本。”
二、约定
等到了高中,爸爸再偶尔看我的作文时,只会留下这样的话——
“你先想办法怎么写能拿高分吧,先别想着‘写作’这件事了……这是两码事儿。”
而在说这话的时候,爸爸早已经通过函授大学文凭从车间“坐”进了办公室,由于时间和体力更加充裕,他发表文章也早已经成了稀松平常的事,不再单单是我们本地的《洛阳日报》和《洛阳晚报》,就是全国性的《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上也偶有文章发表,再后来还进了我们当地的作协。
而他最有“成就感”(性价比最高)的一篇“豆腐块儿”叫做《剃头》,在九十年代一个什么“小小说征文”里面获了奖,就那三四百字就拿了500块的稿费。
就在爸爸拿到平生这笔最大的单篇稿费之后不久,我也考上了大学,爸爸在给我庆祝的酒局结束、送走各位亲朋好友之后,跟我说了一番话——
“我也不知道你大学这个专业到底是学啥的,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会干啥、会喜欢啥,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喜欢上写作……“
现在想来,说这话的时候,爸爸应该已经有些微醉了——“如果万一有一天你真的还会喜欢上写作,我希望你以后发表的文章能比我多,拿的稿费比我多……”
“这怎么比,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发表过多少文章?”——我说这句话,倒不是说爸爸作品多到不计其数,主要是他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发文的地方良莠不齐比较杂,不好计算。
而我问这句话,也并不是我觉得以后会喜欢写作,只是礼节性地“配合”他一下……
“不说多……就比我‘洛阳报’上的文章多就行!”他说的“洛阳报”,指的是《洛阳日报》和《洛阳晚报》。
“最重要的,是你能真正喜欢这件事……”
他在那天的最后一段话是——“高考也考完了,你以后如果写东西、就再也不要受那些约束了……记住,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写到别人也能仿佛自己看见听到、能把自己所想和‘第一感觉’原原本本地真实还原出来……”
所以,当时爸爸在“庆功宴”之后给我说的这番话,几乎是整个高考录取前后那些日子里,被我“最迅速”忘记的人生细节,原因很简单——
“喜欢写作?天哪!这怎么可能?”
“爹啊——我这可是刚高考完啊……!”
三、重逢
时光荏苒,当年份来到2003年,当我工作四年之后再次来到西安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宿舍里,当我坐在同寝室一位同学的组装电脑前对着网上的某个BBS论坛产生兴趣的时候——我忽然再次开始写作了。
当时,虽然还带着拼音输入汉字的艰涩,但是我就感觉到一种蓄积长久的“开闸放水”,因为我忽然发现——
“写字儿这件事,居然可以不用受任何约束了?!我TM居然可以想怎么写、就TM怎么写!”
“不用必须句句带上四字成语、不用见到一棵幼小的树苗就把它比喻成一个生机勃勃的‘火种’和‘希望’、结尾也不用必须提炼出宏伟境界和伟大思想!”
“我可以完全由着自己爽或者不爽,就那么穷唠叨、唠闲嗑?再也不用层次分明、重点突出、条理清晰、详略得当?”
“我C,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吗?”
长话短说,我就因为2003年与BBS论坛的相遇,而为自己重新发现了一件人生乐趣——写字儿!
而一件“不约而同”的事情是,直到我自己在各种曲折尝试、兜兜转转、柳暗花明、山重水复之后,我对写作这件事的终极追求(至少目前为止),居然回归到父亲说的那番话——
“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写到别人也如同亲见亲闻,能把自己想法原原本本地‘还原’出来。”
很多年了,我一直在这句话里反复揣摩和体会——这是一件十分简单、但又十分复杂的事。
最关键的是——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妙趣横生的事。
于是,慢慢地,我又成了一个业余的“码字儿”爱好者,以二十多岁的年龄,继“小学四年级”之后又开始在网络、杂志和报纸上开始了不同形式的“发表”。
四、履约
当时光再次荏苒,我已经人在温哥华。
也许是这里的生活太安静了,所以某一天,我又忽然想起父亲在高考之后,微微酒醉之后,跟我说的那番关于写作的话——
我忽然想起——
那些话里面,还有一场我和他约定。
最重要的是——在他当时看来,他对我关于“写作”的希望,完全是一种“奢望”,应该是不大可能实现的。
而我今天,却终于可以告诉他——关于那场约定,我居然真的完成了。
而那场和他的“比赛”——我也赢了。无论是发表作文的数量、稿费(既然他当年提到了),还是我对于写作的热爱。
当然,时过境迁,“发表”这件事的意义和难度都变了,包括“稿费”的概念随着物价上涨就更不好比较了。
但是我觉得那场约定、似乎还是依稀可循——
比如,在发表作文的“数量”上,虽然如今的渠道比当年多了太多太多,但是“仅仅”就按照父亲当年的约定——“以在‘洛阳报’上发表的为准”,我在来到加拿大的头几年,就用“过于安静”的时间,把很多作文发在了《洛阳晚报》等报纸上。
如果把我和爸爸双方各自 “其他”的发表全都排除,仅就“约定”范畴来说——我对他的超越,他应该可以满意了。
而“稿费”这件事(既然爸爸当初提到了),很有意思的是——
可能大部分人会觉得“现在的物价都翻了多少倍了”,稿费超过当年难道还有什么悬念?
而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诸位——“这世界,什么都涨了,偏偏写字儿是越来越便宜了!”
比如,我小学四年级1986年的《观日食》不到四百字,稿费11块人民币——各位有兴趣可以问问,如今报纸和杂志的稿费标准有多么惨不忍睹……
好在时代变了,“发表”的形式和路子也都宽泛了,我也姑且仗着“发表数量多”而可以说在稿费“总量”上超过了爸爸——当然,作为单篇来说,象爸爸在九十年代用一篇“豆腐块儿”的《剃头》拿到“五百块”稿费,在今天(考虑到货币通胀因素)几乎是不大可能了。
(示意图片,与文中内容无关)
而作为约定里最重要的 “指标”——爱好,这件事儿上,我确实可以问心无愧而且欣慰地告诉爸爸一件事——
“到了加拿大,我更加喜欢写作了。”
这个改变,除了我对写作本身的喜欢之外,也因为到了加拿大之后,生活环境发生改变,我的很多爱好都慢慢衰减甚至消失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喝酒这件事,在中国的时候,只需要下班时候在电梯里拍一下肩膀,甚至一个眼神,就直接去了。
可是在“万事都要预约”的加拿大,喝酒也要提前约……
于是,就只好作罢——喝酒这件事,那种心情和感觉,怎么提前约?这还怎么喝?
而在诸如此类的很多变化之后,但是每当我在加拿大被问到自己最大的爱好,我想来想去都只能说出一个答案——“写作”!虽然我不能说把业余时间都花在了上面。
甚至,我觉得可能是我在加拿大唯一的“真正”的爱好——虽然,这样听上去有些惨。
时至今日,我几乎已经完成了和父亲当年的约定——只是我没想到,这场关于“写作”的履约,居然是发生在加拿大、而且居然是在我进了工厂之后。
说起来很“巧”也让我觉得很“失败”的是,爸爸是先当了十几年工人,后来坐进了办公室——而我是先坐了十几年办公室,如今又当了工人,这个人生顺序颠倒了一下,感受实在是“差多了”……
尾声
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如爸爸所愿、“赢了”和他的约定,但我还是很希望继小学四年级的那篇《观日食》之后,能够第二次因为“写作”而得到爸爸亲自的夸奖,因为我 “码字儿”时的追求与乐趣,和他当年的追求“不谋而合”——原原本本地“还原”所见、所闻、所想。
可惜,这已经不可能了。
而“不可能”的原因,也和我能在发表作文的数量和稿费上超越爸爸的原因,是相同的。
因为,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就停止了写作,再也无有任何发表——
因为,那年——他永远地走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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