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健身房的女教练那么少？

常瑛瑛：考健身教练的证书需要通过体能测试，男女标准不同。对有健身基础的人来说，测试不难通过，真正的难关在于如何适应这个行业的规则。

我第一份工作就在大学时兼职的健身房，店里最多时有八名教练，只有我一个女生。大部分传统健身房，都需要教练身兼销售，展示优势、发展学员，这是让我压力最大的地方。

刚入行的两个月，我没能谈成一个私教学员，只能靠带团体课维持生活。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身上没有很明显的训练痕迹，和肌肉漂亮的男教练站在一起，我都不自信，更别提去推销自己的课程。

Emily：男教练思维可能比较直，觉得干就完了；但女教练更能懂女生想要什么——来到健身房的她们，大多不再追求“白幼瘦”，更多是想要有线条感的身材。

有些女孩子想要翘臀，男教练会告诉她们翘臀必粗腿，不粗腿就甭想翘臀。但她们只是想要臀部翘一点，穿裤子好看一点，而不希望腿变粗。作为女教练，我会告诉学员，去感受臀部发力就好。如果后期她们的审美变了，想追求更好的，我再带着她们进一步往前走。

我们和学员上私教课的时候，不可避免会有一些肢体接触。现在很多女高中生、大学生，以及三四十岁的姐姐们，跟男教练一起上课会觉得尴尬。我私下跟会员相处起来更像是朋友、姐妹，她们在网上看见的健身视频也都会分享给我，不用怕尴尬，你说一个女会员天天给男教练分享视频，很奇怪对吧？

郑梦：之前健身，我只找男教练，没找女教练，因为我觉得男教练给我一种Power感。很多女生不想练很大的肌肉，或者更想减肥和改善体态，让身材更精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的目标一直是增肌，让肌肉更大、更有力量。

有些女生比较抗拒和异性近距离身体接触，但我在这方面没有障碍。也有人觉得男教练不懂女生的需求，其实性别偏见也存在于男性，男教练并不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比起性别，我认为专业和态度更重要。我的教练只比我大一岁，但已经有十年的从业经历，他会制定不同的训练计划满足客户的需求，也有很丰富的经验积累，客户粘性非常高——他最近自己出来做工作室，课都排满了。

反观我遇到的一个女教练，她本身业务能力就不过关，这是实打实的问题，而且她非常不敬业，总是给我换课，上课不停看手机，或者上课前临时通知我，有事要先走了，可我衣服都换好了，在等着上课，我就只能直接投诉换教练。

常瑛瑛：有位学员上体验课时，告诉我说她的诉求就是瘦小腿。她是很健康的身材，小腿却不合比例地粗壮。我观察她走路的姿态，腰、臀、胯完全松懈，都靠小腿发力，我蹲在地上一点点纠正她走路的发力点，带她走了半个小时，告诉她，从最日常的习惯开始改起，先调整骨盆和足底的问题，配合拉伸，就会有改善。

上完体验课，没等我问，她主动买了十节私教课，因为之前的教练都告诉她，“要瘦只能瘦全身”，没人知道她对小腿肌肉多自卑，她被前男友说过“小腿像石墩”，因此不敢穿露腿的裙子。

让我没想到的是，最后一节私教课，她给我带了一束鲜花，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来自学员的礼物，上面还插了一张小卡片，“你是最可爱的教练”。

范丽：做健身教练四年，我最大的感触是，人身上有639块肌肉，女性就有639种焦虑。

最明显的是，很多女生上来就说自己是梨形身材，下半身太胖了。但在科学标准下，很多人其实是沙漏型身材，下半身的比例刚刚好，即使偏胖一些，程度也很轻微。

绝大部分刚接触健身的女生，诉求都是减肥，即使已经瘦到体脂率只有18%，瘦到像根棍，还是能说出自己哪里有点胖。有学员觉得自己的胳膊很粗，向我展示她的“麒麟臂”，我都乐了，我说你哪儿学来的词，胳膊紧贴在身上能不粗吗？你抬起来再看看？

还有姑娘形容自己是“大象腿”“水桶腰”，问我有没有能瘦胸、瘦脸的训练。“蜜桃臀”这个词也是针对女性发明的吧？男生追求“蜜桃臀”听起来就怪怪的。而且女性总怕自己吃得多，拳头大小的糙米饭，四个鸡蛋白，一大块牛肉，无论我怎么强调“真的不多”，大家好像都很难足量吃完。

但我非常理解女性的身材焦虑，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家似乎有一种“遗传基因”，我的妈妈和姥姥都是生产前非常瘦，产后不论怎么控制，身材都会走形。怀孕时我一直悬着心，不敢多吃，并且开始接触孕期瑜伽。大家都说生产后排出水分，人会一下子瘦几十斤，我产后能下地了，第一件事就是站上体重秤——当时就崩溃了，137斤，我产前是148斤，只掉了11斤。我怀孕前只有95斤。

为了减肥，我控制饮食，出了月子就开始吃水煮蔬菜，每晚做瑜伽，最后也没能战胜“基因”，一年下来只瘦到了122斤，我身高只有162厘米，看起来矮胖矮胖的。即使妈妈一直安慰我说这很正常，她这样过了几十年，也挺好的，我还是偷偷哭过很多次，也催吐过，甚至有瞬间后悔过生孩子。

常瑛瑛：我从小就活泼爱动，玩捉迷藏能蹿到梨树上躲着，也很喜欢打羽毛球，每年夏天都在室外把自己晒得黝黑。现在想想，关于性别的规训从那时就开始了，妈妈会批评我“跟男生一样上蹿下跳，像什么样子”，很多女生都听过类似的话。我曾被老师建议学体育，走特长生路线，也被家里以“女孩子不合适”的理由推掉了。

当时只感觉有些委屈和不解：为什么男生出去疯玩，没人会说他们不文静？小学时我还专门向男生“下战书”，证明我比他们跑得快。

产生做健身教练的想法是在大三，那时我已经在健身房兼职动感单车教练半年了。报酬不多，但可以免费使用健身器械。我很享受运动后一身汗水的畅快感，每次去健身房都是一路哼着歌。

大学毕业后，我不太想从事专业相关的会计工作，做健身教练的想法自然地冒出来。我习惯凡事先做，做完再考虑后果，脑袋一热就报了培训班，班里15名学员，只有我一个女生。

范丽：大学毕业后，我在杭州从事电商工作，26岁结婚后，跟丈夫回到他的老家重庆。这边电商工作比较少，再加上怀孕，我就做了四年家庭主妇。

等到30岁那年，我再想回归职场时，却发现很困难。我孕期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瑜伽，想到或许可以去做瑜伽老师，但我的瑜伽老师说，“现在行业太卷了，你不如去做健身教练，尝试一种新的生活状态”。

“尝试一种新的生活状态”，这句话一下子打动了我。

章思涵：18岁高中毕业后，我就出来闯社会了，和朋友一起工作，她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离职我也离职。我们一起做过10086的客服，每天外呼300多个电话，晚上还会一起去火锅店兼职，一小时10块钱。

2015年，我又和她一起去健身房做前台，但没过多久，她回家结婚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辞过职。

健身房被收购后，我留下来做会籍顾问，也就是卖健身卡的销售。大概卖了两个月左右，发现自己蛮适合做这个工作——别人每个月的业绩也就三四万，我可以卖到17万。

做会籍顾问很辛苦，需要满大街发传单，我坚持做了半年。后来观察到私教上课比较轻松，不用卖卡，只负责带会员上课，并且月收入很轻松地就能拿到跟我卖卡一样的工资，我就去考证做教练了。

郑梦：不久前，我考到了ACE（美国运动委员会）认证的私人教练证书，这意味着我接下来可以去做兼职健身教练了。之后哪怕本职工作出了问题，我也有了一条退路。

了解到这个证书是因为我的教练说ACE证书是健身领域国际四大认证之一，含金量很高，有了它就可以去做健身教练，不用再考别的证书。

我买了本教材自学，书里运用行为心理学理论，解释了客户的心理改变、行为改变有哪些阶段，又有哪些沟通方式能让人前进，我觉得很神奇。

我将学到的知识用在丈夫身上，让他稍微控制饮食、做一点运动，就在一个月内瘦了7斤，后来他也爱上了健身，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所以我决定去考ACE证书，更深入地学习健身知识。

常瑛瑛：为了改善自己的肌肉线条，我每天最少训练四个小时，保持干净的高蛋白饮食。可也正是这件事，让我一度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厌弃，由于女性体内的睾酮含量只有男性的十分之一，增肌会更加困难，听男同事说做了几天引体向上，胸肌就鼓出来了，我甚至有些嫉妒。

我买了几本销售书，每天晚上刷销售心理学视频，还试图学习一些话术，可我真的说不出“你驼背，需要加强背肌训练”“你体脂率太高了，光减脂没用，得加强锻炼”“你这样练没效果”这类话。如果别人对我说这些，我会感到被冒犯了。

章思涵：我身高不是很高，最开始只有76斤，现在常年保持在90斤左右。因为骨架小，很难练出肌肉来，比我高的人，背、臀部、腿、手臂等部位每周练一次就好，但我要达到相同的效果，每周至少得练两次。

我记得每次练完臀部，肌肉都会非常酸痛，因为它在生长。为了更快达到目标，第一次练完肌肉还没缓过来的时候，我会顶着酸痛练第二次。第二天早上醒来，看到臀部充血以及比第一天更清晰的马甲线，我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这中间我有无数次想要放弃的念头，但我不想要O型腿，不想屁股太平，也不想圆肩驼背，更不想成为一个带不动男会员的女教练。所以一定要去改变。

Emily：2018年刚入行时，我一个月就能赚不到2万块。

听起来不错是吧？但其实很少有女孩子能坚持下来，80%的女教练都会折在入行第一年。

那些男教练只撸了一年铁，胳膊就能粗好几个号，就有人找他买课。然后再减减肥，练出点腹肌，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健身教练了。但女生撸铁一年，最多就是瘦一些，肌肉线条几乎看不出来——女生脂肪含量占比天生就比男性高，随着年龄增长，肌肉分解的速度还要远远大于合成的速度——如果你在健身房看到有训练痕迹的女生，那她起码练了三四年。

没练出肌肉的女教练，就得练出抗压能力。不是说女性脆弱，而是女性的体力从基因上讲就不如男生。男生连续上8节课体力都还撑得住，但女生天然会觉得吃力。

作为一个女教练，你要做到极致的自律。一周练5到6次、每次一小时是最基本的，饮食方面更要克制，既要低油少盐，又要摄入足够的蛋白质，同时保证充足的睡眠，让肌肉去生长。这其实就是在和人的惰性做对抗。

我专注目标的动力，就是想有尊严地去给会员上课，而不是被当作可有可无的陪练。我想让会员认可我的专业度，那我就得牺牲和朋友聚会的快乐，沉浸到训练中去。

常瑛瑛：成为健身教练后，我的耳边一直充斥着两种声音——

同龄人会惊讶地称赞，“哇！女教练好酷！”

家中长辈则有些疑惑，“女生也能做健身教练？”“干体力活，吃青春饭，年纪大了，可怎么办呢？”

最有趣的是，他们还会略带恐吓地提醒，“等你老了，浑身关节疼”。这些都是对性别和健身常见的偏见。我通常会回答，“健身教练都是人在做嘛，那女生当然也能做”“每天坐在电脑前，对颈椎和腰椎伤害更大哦”。

你很难忽略性别在健身行业的影响，或许是因为这一行业性别比差距很大，或许是因为它直接跟身体相关。我听同行女教练说过被男学员咸猪手的经历，也知道有一位前同事会把女学员微信分组成“富婆”“妹妹”和“大姐”，虽然只是极个别的现象，但身处其中，听到这些事情还是会让我感到不适。

Emily：刚开始做健身教练时，有的会员会把我和服务员划等号。上课过程中，他会让我接水、拿水，而且还不按我的训练计划去执行。我说，来，哥，咱们今天要练这一二三四项。他说，这项我不练，不喜欢；我做这个累，心脏难受做不了，不做了。最后练一阵子，他还会投诉说练得没效果。

还有会员私下约我去吃饭，要是不去，这个会员就流失了。如果去了，他提出下一步要求，而我不搭理，他就又消失了。

这种情况男教练也会遇到，但代入一下就会发现，女性面对这种情况时会更加被动。男的可能心理上还会觉得自己优秀，能吸引女生为他买课。但对我来说，我怎么会让这种给我训练计划批对错的人当男朋友？我不踹他就不错了。

除了会员，一些领导也不尊重你。我之前在一家商业健身房，管理私教的经理会PUA你，他觉得我们形象这么好，一个月却只能赚一万，完全是因为我们不用心。如果哪位会员不续课了，他会质问原因，我把会员约饭的情况告诉他，他会说“你跟会员吃个饭怎么了”。

私教经理会用各种方式打压我们，以至于让我觉得我不能失去每一个会员，后来觉得很压抑，辞职了。但我也没有放弃努力提升自己，而是保持自律，也许一个月看不见成效，但只要我坚持，就真的会有人被我的专业吸引过来，而不是靠我外在的形象。

章思涵：我做教练时，遇到过对我示好的男性会员，但我会隐晦地表达我的态度，刻意保持距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我觉得这份工作的本质就是交换，你给我钱，我给你上课，我尽到一个教练应尽的责任，但是你要跟我谈除此之外的东西，那这个钱我不挣也罢，我又不缺客户。

在工作中，你的承受能力也要强。你要知道有人喜欢你，就有人不喜欢你，其实不用太在乎别人对你的看法。但女教练少的原因之一可能也在这里，我周围的不少女生会因为客户的一句话感到不舒服，emo半天，但男教练好像就不会那么在意这件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章思涵，其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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