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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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夏,我们家那栋大学家属楼搬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博士。家属楼五层高,没有电梯,我和妈妈买菜回来时,在楼道里与他不期而遇。当时他正吊着大嗓门指挥着搬家工人进进出出,泼妇骂街般的声音响彻整个楼道,伴着抬家具电器的呲呲啦啦,格外刺耳。我目测他身高得有一米九,一张方形的国字脸,颧骨很高,一吐字,大眼就会不由自主地瞪得更圆,白牙森森地呲在外面,好似随时随地都能上前来逼问你。看见我们,他赶忙让搬家工人挪开一条道,又大声地做自我介绍——他姓赵,博士刚刚毕业,专业是历史,应聘上了学校的马列课助教,房管科给他分了三楼的两居室,他说大家以后就是邻居了,互相多多照应。我们双手拎着几大兜菜,非常沉,好容易等他介绍完,正要走,他却又叫住我们,絮絮叨叨地打听我妈在哪个部门工作、在这里住了多少年、楼上楼下都是做什么的……我们脸上身上全是汗,只能敷衍两句,然后拔腿往4楼跑。这所大学有两个校区,郊区部分都是本科生,市区部分是研究生和博士生,所以家属区也分成了两个。市区家属楼紧俏得很,校领导和老职工才能住,普通职工和中青年教师只能扎在郊区,平时,学校每天会有两趟班车往返于两个校区,路程约为一个小时。我妈妈在这所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工作,按照大学里的习惯,除了电工班、司机班、水暖班,还有园林部的“农转非”职工之外,大家都互称一声“老师”。在郊区的家属院里,大家也同样老师长、老师短地叫着,气氛非常和谐,左邻右舍知根知底,家里人、物件有了毛病,立马就能寻到人。有人曾闯进我们家这栋楼的楼道打碎了窗玻璃,我妈“梆梆”敲开保卫科科长家的门,让他来管管。家人口角生疮,路上碰见校医院的院长,说一声就把药开好了,下班时拿一下就成。郊区家属院的房子旧,户型都是规整划一的两居室:两个卧室一大一小,一个十几平米的客厅,厕所、厨房加两个小阳台。很多职工会把靠厨房的阳台做封闭,再将煤气灶挪过去,原厨房位置则打满橱柜做成开放式厨房。好在小区绿树草坪非常多,我们楼旁边有一个大大的圆形玫瑰花坛,夏夜幽香入鼻,让人忘记了油烟机和排风扇里的烟火气。很快我就发现,这个赵博士异常话痨,大概就因为搬家时那一面之缘,他之后逮到我或我妈就“倒”个没完——他老家在河南农村,有个哥哥,两人双双读到博士,还都进了高校当大学老师,这在他们整个村乃是独一份,又说自己女朋友马上大学毕业,到时候会搬过来,请我们也多多照顾。说完这些,他惯例会使劲打听我家的事。我一边应付,一边不自觉地鄙夷——他,能找到什么样的女友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异常厌恶他,但我妈很受用,因为赵博士会热切地叫她“宋老师”。一次,赵博士邀我妈去他家里看看。我妈回来后,说那个家穷得叮当响,连一张桌子都没有,饭碗放地上,人坐在小凳子上弯着腰吃饭。于是我妈就把家里一张闲置的桌子送给了他,赵博士千恩万谢上楼来取。我妈又指点他,说学校仓库里有大量闲置桌椅文件柜,让他去跟教务处的人套套话,借一些。赵博士果然依言行事,很快,就置办起一个像样的小家。两个星期后一天傍晚,我家的门突然被敲响。透过猫眼,我看见赵博士和一个女孩站在门外。我把门刚开了一个小缝儿,赵博士就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他的目光直接越过我巡睃屋内,寻到我妈后兴奋地喊:“宋老师,你看这是谁?”那语气亲密而自信,好像我们应当认识他身边的女孩似的。他把女孩向我们推了推,道:“这是我媳妇儿。看,长得漂亮吧!”我心里再次浮起莫名的不快。可当我仔细打量那个女孩时,还是有点吃惊了——女孩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和赵博士站在一起,颇有点“最萌身高差”的意味,但她身量苗条,细腰不盈一握,小桃子脸非常精巧,皮肤白皙,鼻梁挺拔秀气,一双眼睛澄澈清亮。后来,我们家属院的邻居们私下里都叫她“刘璇”——因为她长得非常像体操冠军刘璇,都是湖南人。女孩很抹不开面子似地嗔怪了赵博士一眼,然后悄悄缩到他身后。赵博士一把搂住她,继续滔滔不绝:女孩姓黄,老家在湖南一个偏远小县城,是当年市里的高考状元,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考上一流大学金融专业,现在刚刚毕业,已经在一家大银行里找到了工作。小黄无奈推了赵博士一下,转身下楼回家。赵博士继续炫耀,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有了,房子、老婆都不缺,就是没什么钱,连个电视、洗衣机都没有,等年底把这些置办好……终于送走了赵博士,我和我妈八卦起来。我俩一致觉得,赵博士有点神神叨叨,还是学历史的,却没有一点深沉样,到处都透着浅薄,而且对两个女人炫耀女友,多少显得情商有点低。不过,我不知道小黄为什么要用那种崇拜的目光深情地望着赵博士。
那段时间,每当夏夜凉风习习,我和我妈出去散步,就会看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在树影婆娑的小路上跑步。有时他俩跑累了,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一看见我们,赵博士的嗓门大老远就响了,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指着旁边的小黄说:“小姑娘身体太弱了,我带她来夜跑,增强一下体质。”小黄满脸汗水,在路灯下显得油亮亮的,很饱满,她未回应,只冲着我们腼腆一笑。
真正和小黄开始接触,是后来的一天。那天我一个人在家试新衣服,但裙子拉锁在后面,我够不着,便跑到楼下请她帮忙。小黄正在做饭,连忙擦干净手到楼上来,轻柔细致地帮我拉上拉链。那件裙子剪裁别致,把我的身材衬得凹凸有致。我在镜子里左照右照,小黄有点羡慕地说:“这衣服可真好看。”当时小黄身上穿着一条大花裙子,看起来很新,但花色老土,是四五十岁的人才会穿的。于是,我向她介绍我买衣服的地方——要入秋了,好多商场换季打折,还劝她也去买两件。此后的相处中,小黄还是轻易不开口,往往都我说到高兴处手舞足蹈、毫无城府,但她沉默温顺得如一只兔子,只安静聆听,时不时温柔笑笑。那时我在读研究生,对自己的专业不甚满意,倾羡小黄是金融专业,从那么好的学校毕业。但小黄反应平淡,仿佛不知道自己专业的含金量,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多么清秀可人。唯独谈论赵博士时,她的眼睛才亮起来,似乎这个男人才是她最大的成就。我隐隐不忿——小黄爱赵博士远远多过赵博士爱她,明眼人都会觉得她配赵博士绰绰有余,只有她自己觉得赵博士在放低条件迁就她。一次,我妈去城里的校区办事,挤上校车,却没座位。正在发愁之际,便听见了那熟悉的高亢声音:“宋老师,过来过来,我这里有空座儿。”我妈定睛一看,赵博士正坐在车厢后面冲她招手。她赶紧过去坐下,但没想到听了一路这个大男人对小黄的怨怼。赵博士说,小黄考进了银行,但也就是当个普通柜员,工资不多,活儿却特别多,简直没有时间回来给他做饭。我妈有点诧异,问道:“现在哪有单位能让员工中午回家的?”赵博士转圜说,他在市区的家属楼以职工价格租了个小单间,让小黄上班时住在那里,周末才回郊区的家,所以郊区家里卫生没人打扫,衣服也没人洗,小黄每周末回来都会给他做足一周的饭菜,可到周五时,饭菜都馊了,只能倒掉,他人都饿瘦了。我妈愕然:“你家里没洗衣机,难道都让小黄手洗衣服吗?”我妈又问:“学校不是有食堂吗?职工食堂的饭菜质量还可以呀,也不至于饿肚子吧。”这话一出,赵博士的抱怨更是如滔滔江水一般,什么食堂饭菜不干净、不营养、不合口……而我家平时都懒得做饭,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偶尔才自己做饭。赵博士毫无察觉,喋喋不休说,学校很重视他,很快他就要升任讲师了,小黄挣钱太少,那班还不如不上,回家来好好伺候他比什么都强,他只要多写点书稿,钱就有了。知道小黄被他当成打扫卫生、做饭洗衣的保姆,我妈心里很不舒服,又不便发作,只能别过脸,装作看窗外的风景。那时我的大学在城里头,没课时我就会回家住。此后不久,我们便看见小黄工作日也在家属院里晃悠,有时还提着一兜菜急匆匆地走过。一次我叫住她问怎么没上班,小黄难为情地说,她辞职了。我纳罕,追问她为什么要辞。小黄无奈说,因为在城里上班太远,没法照顾家里。虽然已进入了新世纪,不过那时学校家属区大院里采取“男主外,女主内”老传统的夫妻档确实还很多。那些家庭里,丈夫在学校当老师,靠着工资、课时费、系里发的奖金,以及出书、外出讲学、考研辅导、科研项目、开办公司等等收入,也能过得相当富裕;妻子主要照顾孩子,丈夫们会帮她们在学校后勤部、图书馆或行政楼安排一份闲职,拿到编制虽然比较难,但并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无可能;如果妻子学历够高,也可以当老师,只是要尽量减少外出讲课的时间,才方便照顾家里——但像小黄这样一没孩子、二没结婚就辞职在家专心伺候丈夫的,在整个大院里还是独一份。临近春节,赵博士高亢的声音在楼道响起,夹杂着搬东西的声儿。我妈正好下班回来,刚经过他家门口,就被他一把拽进家门。赵博士指着柜子上的大电视得意道:“宋老师,你来看,我买的大电视,怎么样?三星的。”没等我妈回话,他又拉着我妈转了一个圈,指着一台洗衣机说:“怎么样?新洗衣机,海尔的。”我妈只觉莫名其妙,买电器就买电器,为什么要拉着她看,这些电器家属区谁家没有?但碍于面子,我妈敷衍着“好好好”,然后又被赵博士拖住唠了半天才逃回家来。2003年寒假结束,赵博士带着小黄再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一进门,他就把一袋子糖放在桌子上,大声地请我们祝贺他——他和小黄已经结婚了。然后,赵博士拿出了他和小黄在喜宴上拍的照片,照片里是农村流水席,一大堆人露天吃饭,大冬天的,一个个鼻子冻得通红。看见赵博士家房子破旧,斑驳的木门歪斜,我心里一恸,突然有点理解他为什么非要向我妈炫耀那些新电器了。照片里的小黄看起来有点陌生,她穿着大红色的新娘装,头发盘起来,头上插着俗气的红色绒花,脸蛋也是红彤彤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胭脂,满眼一片红。我们看过照片,急忙向他俩道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小黄的笑容有点勉强。我从睡梦中惊醒,爬起来一看,只见一个黑影在窗边晃悠。我吓得一哆嗦,赶紧打开灯,却发现原来是我妈穿着睡衣站在窗边正伸头往下看。我屏住呼吸,这才听见楼下那隐约的女人哭声,时不时还夹杂着男人的怒吼,还有一声声的闷响。“那闷响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声音。这男人真狠!打他老婆就像捶一头猪似的。”听我妈这样一说,再听那一声接一声的闷响,我便觉得自己身上都疼了起来——砸得这么响,那得多疼啊!我想起赵博士1米9的身高,小黄单薄的身体,他要是劈头盖脸地打小黄,小黄可真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接着,我妈严肃地说:“不行了,再这样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你醒之前,赵博士就打了好一阵了。”说完,我妈把头伸出窗外对楼下大喊:“大半夜的,闹什么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妈又连着喊了几次,甚至喊:“我报警了啊!打老婆算什么本事,还老师呢,就这个素质啊?等我报告学校,看你的工作还能不能保得住!”终于,楼下的闷响停止了,男人女人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夜晚恢复了宁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管不了别人家夫妻的事。睡觉!”那一晚,我是捏着拳头睡的。一想到赵博士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想打他一拳,可是我又不能真这么做。第二天我碰到赵博士时,刻意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他照旧得意洋洋、兴高采烈,甚至老远看见我就举起手来打招呼,一点儿局促样子都没有,仿佛昨夜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这弄得我都有点糊涂了,我还特地回家问我妈,昨晚打架的夫妻真是赵博士两口子吗?会不会搞错了?我妈肯定地说:“就是。这院里都是老师和学校职工,十几年了,这栋楼一直平平静静的。他们两口子来了才搞得半夜不安宁的。而且这两天你都不会见到小黄,你等着看吧。”果然,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才再次看见小黄。她蔫蔫的,脸上倒没什么淤青,不知道那些拳头是不是全砸在她身上了。见到我,她勉强挤出了几丝笑意,简直像在哭。赵博士依旧拉着她夜跑,还在说:“小姑娘身体弱,要多锻炼。”我真想一口唾沫啐在他的大方脸上。
没过多久,半夜楼下的女人哭声和男人嘶吼声又把我惊醒了。
这次确信无疑是赵博士——他高亢的声音响彻夜空,在质问小黄:“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接着,便是小黄低低的泣音。几个来回之后,那闷响又响起来了,在静谧的深夜,显得特别刺耳,一下一下,像砸在我身上。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呢——2003年,没有《反家暴法》,报警吧,警察会觉得这是家务事,不一定会管,而且我们一个学校的,有点拉不下面子。最后,还是我妈把头伸出窗外大吼让他们安静了事。从此,这种吵闹隔三差五就会响起,弄得我和我妈都有点神经紧张。每次被吵醒,我俩只能坐在窗边叹气——当亲耳听到别人施暴,弱者被打得无处可逃,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怒火烧遍全身却不能爆发,只能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等怒火慢慢冷却。渐渐地,我除了讨厌赵博士之外,也开始讨厌小黄了——她也太傻了,就这么白白地挨打吗?她不自救让别人怎么救她呢?赵博士家暴在大院里并没有惊起什么特别大的波澜。这所大学里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凤凰男”老师。虽说是学术殿堂、象牙塔,但也时常能看到知识分子的儒雅与人性最卑劣、最蛮横的部分不停地交汇和碰撞。大院里曾有一对留法归来的博士夫妻,孩子出生后,婆婆从农村赶来照顾小孙女。一天老太太买菜回家,正好看到儿媳坐在客厅与一位男老师商量工作。老太太立马大吵大嚷,说儿媳公然与人在家通奸,甚至还去楼道里大吆小喝。那女老师气不过,与婆婆对骂起来,被赶回家的丈夫一耳光打到了一边。老太太还不善罢甘休,第二天跑到系办公室叫嚣,要求系领导必须把她儿媳开除了。系领导一个头两个大,只得耐住性子跟老太太解释那都是正常的工作来往。老太太索性躺在地上,四肢乱舞:“我不识字,不用跟我讲那些,反正就是要开除她!”当时这件事的影响坏极了,许多大学生跑到系办公室看热闹。老太太的博士儿子也来了,但也无法将老太太拽起来。最后,系领导没有办法了,威胁博士说:“如果不赶紧把你妈弄走,我们就开除你。”老太太听了,立刻一骨碌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事在大院里沸腾了很久才平息下去,最后的结局是:婆婆回老家去,儿媳另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孩子,那对博士夫妻出了超长时间的“风头”后,又逐渐隐于人群之中,与大院里众多普通夫妻一样,赶班车、吃食堂、接送孩子,忙忙碌碌活过每一天。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婚姻如同一张蜘蛛网,社会关系、财产、房子、孩子、工作以及体面,把夫妻双方牢牢地困在网中央,想要挣脱,没那么容易。至于伤害和痛苦,也许会化为夜里的愤怒和眼泪,或者隐忍多年后的某个惊人的举动。校领导们对此类事情是烦不胜烦、能躲就躲,对于小黄半夜挨打,邻居们时有抱怨睡不好觉,但却没有人会采取什么行动。那时候我不满于人们的这种麻木,几次做了好吃的点心送到楼下或者在路上叫住小黄跟她聊天,可她的反应均是淡淡的,一场场谈话逐渐变成了我的独角戏。我本打算跟小黄熟稔起来后鼓励她逃离赵博士,但我发现只要我把话头稍稍扯到赵博士身上,她就变得异常警惕,生怕我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来。她始终跟我保持距离,慢慢地,我也没了劲头,只能随她去了。后来,我跟我妈谈起这些,她强烈反对我去干涉别人夫妻之间的事,只叹了一口气说:“小黄还是太要面子了。她可能觉得男人有面子,她脸上才有光彩吧。”我正看书,一听这话,兴奋地把书一扔,问:“真的吗?”我妈笑眯眯回:“你没发现,最近赵博士不打人了吗?而且小黄也好久不见了。”我一想,还真是。我俩立刻高兴起来——终于能摆脱那半夜的哭声和闷响了。我暗自希冀小黄赶紧和赵博士离婚,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日子去。此时正值“非典”暴发,许多人第一次知道发烧不能直接去医院,而是要去发热门诊。很多学校封校,我妈感叹小黄走得真及时,不然被封在这个家属院,天天和博士面对面,不知道要挨多少打。小黄走了,赵博士终于蔫了。平时碰见,他再不老远看见我们就高高举起手来打招呼,话也稀疏了许多。我有点幸灾乐祸,觉得他高高的个子都有点驼背了。后来一次我妈在班车上碰见他,故意问:“最近怎么没见到小黄了呢?”这一问,赵博士立马“泄洪”:他说小黄因为一点小事跟他分居,又说小黄脾气任性、犟,单亲家庭出身,妈妈是个镇上摆小摊卖菜的妇女,没有文化,一点也不会教育孩子。小黄老想给她妈寄钱,可她自己都不挣钱,拿什么寄?他说了她两句,她就赌气离家。最后,赵博士总结说:“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也好。不然,她的人生过得太顺了。你想想,多少人挤破头想把户口落在这儿,要没有我,她能落户吗?她一毕业就顺顺利利的,户口也有、房子也有。她那些同学,还在跟人合租呢!”我妈听得火冒三丈,一路没搭茬,只让他在那里自说自话。虽然赵博士当我们面说话从不顾忌,但是听其他老师讲,他在系里可会做人了,颇得领导欢心,他讲课形式很活泼,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
2003年9月,赵博士又出了新情况。
一天吃饭时,我妈神秘兮兮地说:“赵博士最近看上小齐了。”我惊得筷子都掉了,这怎么可能——小齐也住我们这栋楼,家在赵博士家对面。她教什么课我们没打听过,但她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又瘦又高,顶着一头短发,五官硬朗,乍一看像个小伙子。她好像只穿蓝、黑、白、灰、褐等素色衣服,那年秋天,我常看见她穿一件深蓝色长风衣,戴一条浅蓝色围巾,深褐色工装裤勾勒出她修长的双腿,脚下蹬一双马丁靴。关键是,小齐已经结婚了,丈夫据说在外地工作,隔几个月回来一趟。我妈一撇嘴:“估计没有,不然以他那张破嘴,早就告诉我了。”“你怎么知道赵博士喜欢小齐?难道这也是他跟你说的?”我妈摇摇头:“这他倒是不会告诉我,我自己看出来的。”我妈得意地娓娓道来,说最近她进楼门时,经常碰见赵博士和小齐一前一后地下来。一开始,她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次数多了以后,难免起疑心。尤其这几天,赵博士一直跟在小齐身后,也未免太巧了。于是,她留了个心眼,上下楼时故意把脚步放轻,果然就被她看出了端倪。一次,我妈轻轻上楼时,看见赵博士像只猫一样弓着身子把耳朵贴在小齐家门上,画面诡异。我妈悄悄地后退七八节台阶,再加重脚步,猛咳一声,才重新上楼,她看见赵博士腾地一下,迈着大长腿一步就缩回了自己家门口,假模假式地掏钥匙开门。看我妈经过,脸上又堆出熟悉的笑容:“宋老师,下班了呀?”我妈应了一声,没有停下脚步,赵博士也不敢“话痨”了,打开家门,无声地溜了进去。之后一天早晨我妈出门时,听到楼下有开门声,却没有下楼的脚步声。她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拐角处偷偷观察,只见赵博士家门开了一条缝,却没人出来。几分钟后,小齐去上班,赵博士闪电一样快速推门,假装与小齐偶遇。“我也得到城里去,咱们一块儿走吧。”赵博士高兴地说,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我妈嘲讽说,怪不得他俩老是一起出门,原来是这样……我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说:“妈,你也太八卦了。赵博士一定没想到,还有你这么爱管闲事的邻居,硬生生在楼上等了十分钟就为了看热闹。”当然,我笑得开心还有另一重原因——小齐打扮硬朗,性格想必也不软弱,她耳朵又不聋,先前赵博士半夜怎么打小黄的,她肯定早听见了,谁会跟这种男人在一起啊?况且人家早结婚了,为了一个家暴男冒出轨的风险?傻子都不会干这种事。家属楼不远处有一个开水房,以前是供给学生的,后来学生宿舍新修了开水房,老开水房就留给家属院了。冬天用热水的地方多,大家都喜欢这免费的开水,很多双职工家庭下了班溜达到食堂吃晚饭,再打点开水,回家就直接洗洗睡了。赵博士也喜欢打免费开水,人高力气大,他单手拎三个暖瓶,一次可以打六瓶。一个周末,我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被一声男人的惨叫给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听,这高亢的声音可不就是赵博士吗?我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在使劲拍门。通过猫眼一看,是我妈。我一把门打开,她就嘱咐我拿点红霉素软膏赶紧到楼下——她上楼时,见赵博士被开水烫了,正坐在楼梯上哇哇大叫,满脸是疼出来的汗和泪,我妈急忙把他扶起来送进屋里,想拿点药给简单处理一下。我们去了楼下,赵博士烫伤太严重,衣服粘在皮肤上,一揭衣服就喊得撕心裂肺。1米9的大个儿,我妈拖不动,无奈到处敲门招呼邻居一起把他送去了校医院。校医直言伤口面积太大,处理不了,叫了救护车送到学校定点的三甲医院。我妈甚至好心地给他们系里打了一个电话,系里说如果家属不在,会派一个人到医院去照顾。原来赵博士被烫伤不是什么意外——今天他打完开水,拎着暖瓶又贴在小齐家门口偷听。突然,小齐在屋里把门猛地一推,防盗门一下撞碎了赵博士一只手里的暖瓶,三个暖瓶的开水全浇在了他的腿上。赵博士顿时坐地惨叫连连,小齐却默默关门退回去了。我妈故作神秘地说:“我看肯定是故意的。楼道里闹成这样,一般人都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她一声不吭,肯定就是故意的。”赵博士好歹是消停了。从医院回来后,他只能在家躺着。系里派了一个人,每天给他从食堂打饭,扶他上个厕所,打两壶开水,这就是全部了。一次我妈经过他家门口,听见他在里面呜呜咽咽。看门虚掩着,我妈就推门进去问怎么了。赵博士说自己一个人很孤单,腿上疼得厉害。我妈看他这样子,有点同情,又觉得他活该。
没几天,小齐丈夫回来了,人家两口子说说笑笑,赵博士一个人在家中枯坐,不知他是否还嫌弃食堂的饭难吃。
小齐丈夫回来没多久,我出门时突然就碰见了小黄拎着一大兜菜一步步上楼。我心里震惊,也隐隐有点失望,急忙上前打招呼。
小黄赧然说自己前段时间回老家了,感谢我们送赵博士及时就医,改天她再登门道谢。听她这声“谢谢”,我心里的失望更大了,就问她近况。她依旧腼腆,说“还好”。我看她气色不错,满面笑容,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回家后,我报告了这个最新情况。我妈一脸老谋深算,说她早猜到了。我提议要把赵博士跟踪、窥探小齐的事,以及受伤的真相告诉小黄,我妈摆摆手:“那些事都是咱们猜的,没凭没据,不能空口乱说。再说,如果赵博士能受到教训,从此改了,对大家都是好事。”小黄归来,系里也就不再管赵博士了。小黄尽心尽力照顾丈夫,时常扶着他单腿蹦跳着下楼,到玫瑰花坛坐着晒太阳。渐渐地,赵博士的声音再次高亢,脸上也恢复了往日的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小黄则变得愈加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温柔也麻木,灵动几乎匿迹了。或许这次赵博士真的待小黄好了一些,半夜也再没听到那种闷响。一次我和我妈逛街回来,远远看见小黄难得穿了一件时髦的黑白条纹薄毛衣,大领口、泡泡袖,走近了才发现,毛衣质料很差,起球很厉害。后来,我俩逛早市,看见一个地摊上摆出了同款,我妈大叹一口气,叮嘱我,将来结婚也一定不要放弃工作。春暖花开,赵博士终于彻底康复。他搂着小黄再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感谢我妈妈救了他。赵博士说自己养伤这段时间耽误了系里不少课,只能靠基本工资生活,如今他好了,要大展宏图。可我俩又不是他的系领导,跟我们说这些干嘛?很快,小齐怀孕了,脸色蜡黄,孕吐很严重,帅气的打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肥肥大大的孕妇装,一头利落的短发长成了半长不长的奇怪样子。赵博士倒是走路时目不斜视了,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小齐,他霎时把脸扭到一边,招呼都不打。我不知道小黄过得幸福不幸福,只觉得她好像过得非常平静。赵博士在系里开了好几门课,忙得脚不沾地,听说有一门《历史与法律》挺受学生欢迎。可一天我妈去电信营业厅交电话费和网费,回来就大骂赵博士是个奇葩。那时2G手机已经普及,但家家仍有座机,拨号上网,而费用都需要亲自去营业厅缴纳。那天营业厅人特别多,我妈正排着队呢,忽听有人大喊:“宋老师,宋老师!”她转头一看,营业厅的另一头,赵博士正冲着她使劲招手。我妈无奈回应了一下,哪知赵博士突然亢奋起来,用他那骂街嗓高喊:“宋老师——你这个月工资多少钱啊?”那问句环绕整个营业厅,百十号陌生人立刻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我妈。我妈当场懵了,一时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赵博士见我妈呆住,就一边走过来,一边又大声问了一遍:“宋老师——你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啊?”赵博士一下子笑得眯起了眼:“我挣了一万多吧。我的课特别受欢迎,好多学生选不上,都要跑来旁听。”他的炫耀瘾又上来了,我妈只能默默闭嘴,别过脸。赵博士就在她旁边说车轱辘话,还觉得自己明年有望提副教授。大家伙听得津津有味,我妈尴尬得只想转身跑。从那以后,我们见到他都尽量躲着点儿,生怕他突然“发难”。一次,我妈在楼下听到赵博士家的雷霆怒吼,她想加快脚步赶紧溜上楼。好巧不巧,刚走到三楼,赵博士家的门“砰”一下被人搡开。我妈急忙往旁边躲,胳膊却不防被赵博士一把拽住。他气势汹汹地将我妈拽进屋子,说:“宋老师,你来评评理。”唾沫几乎要喷到我妈脸上。我妈脸阴了下来,她本不想跟“赵奇葩”纠缠,转身要走,却瞥见沙发角落里蜷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小黄,她正木然地盯着沙发扶手,脸上尽是哀戚。赵博士激动起来,跳跃着,伸着长胳膊说:“宋老师,你看,这冰箱、这电视、这衣柜,这沙发,还有这房子,哪样不是我挣来的?这个家都是我挣来的,对不对?为什么我说话她不听呢?她非要给她妈寄钱,她寄的不就是我的钱?”我妈最烦男人这种小气劲儿,毫不客气地说:“小黄也很辛苦。要不是她帮你操持,你怎么能在外面安心挣钱?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这个家是两个人一起建立的,分什么彼此?小黄要孝敬妈妈,你应该支持!”门“砰”地砸上,赵博士继续咆哮。我妈替小黄悲哀,可是她不自救我们又有什么办法?那以后,赵博士家吵架、打人的声音又开始在半夜响起。吵得厉害时,我们只能打开窗子大吼一通。
2004年8月底的一天傍晚,天空乌云翻滚,电闪雷鸣之后,暴雨倾盆。打雷间歇,我们又听到了赵博士的高亢叫骂。
到了晚上10点多,暴雨终于停歇了。我打开窗户,深吸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在家憋了一天,我妈提议趁着雨停出去散散步。雨后天气特别凉,我俩穿长裤长袖还觉得冷飕飕的。湿淋淋的路面映照着路灯,飘着一些雨丝,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俩打着伞慢慢走着,走过爬满藤蔓的花架,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围着圆形玫瑰花坛转悠——又是小黄,只穿一条裙子,没有撑伞。路灯下,她一圈一圈地转,忽然她坐下了,用手撑着头,不动了。暴雨过后,到处都湿透了。小黄坐的水泥台子想必又湿又冷,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呢?我妈啧啧两声,说:“可怜,没准下午她就被赶出来了。”我没说话。我俩就那么站着,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我承认,我当时被震住了,那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凄凉的夜色——昏沉、暗黄的灯光下,无人的花园里,一个瘦弱、单薄的女孩独自坐在细雨中,被丈夫打得无处可去。看了一会儿,我妈突然说:“不能再这样了。”她蹬蹬走到花坛边,叫了声“小黄”。小黄抬起头——果然,她全身都湿透了,头发粘在脸上。我妈请她去我们家坐坐,给她找一身干净衣服换一下。小黄迟疑了一下,又摇头。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想再假装了,我妈直接捅破窗户纸说:“你跟他离婚呀。他这么打你,你怎么受得了?你去告他家暴,我们给你作证。你放心,你一定告得赢的。”我也在旁边补充:“这家属院里别的没有,律师多得很。我妈好友的丈夫就是著名的民事律师,电视台法制节目都请他去的,他们两口子也住这院里。赵博士半夜的叫喊谁能听不见?只要你一句话,把赵博士告倒没问题的。婚肯定得离,财产一分也少不了你的。”那个雨夜,我把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和义愤通通发泄了出来。在凄苦无依的小黄面前,我俩像是匡扶正义的英雄,一心想把她从泥潭一般的婚姻中拉出来。然而我们慷慨激昂了半天,小黄只是木木地听着。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谢谢。”这平淡的反应激起了我更大的怒火,我真恨不得把她拽起来。我和我妈不依不饶继续劝,但小黄依旧没什么反应,无奈,我们只能走了。上楼了,良久,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小黄独自在那花坛边坐着。第二天,我一直等小黄来敲我们家的门——我多希望她能一脸郑重地敲开我的门,说:“我想好了,我要告他。”第三天,赵博士搂着小黄兴冲冲地敲开了我们家的门,带来另一个霹雳消息——小黄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和我妈失望多过惊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小黄。小黄的表情很微妙,混着微微的恐惧、不安和恳求,也透着隐隐的幸福。一瞬间,我明白了前天雨夜她为什么没有霍然起身响应我们。她怀孕了,也许那天夜里,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留下孩子。我们读懂了她的表情,向赵博士祝贺。赵博士大声请教应该怎么照顾孕妇,弄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吃。我们敷衍了两句,随即关上了门。小黄没有把我们鼓励她起诉的事情告诉赵博士,这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也许是永远的秘密。后来,我自己结婚生子,才体会到当时小黄内心的挣扎——房子是学校分的,夫妻共同财产没有多少,那个牺牲一切换来的“博士太太”头衔,她并不想放弃。
小黄肚子逐渐变大,楼下半夜的噪音暂时停止。
一次,我碰见小黄买菜回来。她脸上笑意嫣然,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孕妇装长款毛衣,看起来就是一个幸福的准妈妈。她主动热情地同我打招呼,聊了聊家属院里的事,兴高采烈地说她妈妈过两天会从湖南过来。她这么安于现状,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希望她妈妈来了能好好照顾她。我也快硕士毕业了,找到了实习工作,有了男朋友,整日里忙于工作和约会,平时常住城里,周末时才回到郊区的家,再没有那么多时间关注他们家的事了。来年春节过完,我在周五下班回家,刚进楼道就看见楼梯上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着菜叶和大米。经过赵博士家门口时,听见他在屋里咆哮——好不容易平静了小半年的赵博士家,显然又出幺蛾子了。原来,昨天我妈从食堂打饭回来,正好看到一个瘦削的老妇人,风尘仆仆,肩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灰色大提包,上面印着“北京”两个字,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老太太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在都是熟人的家属院里格外扎眼。我妈赶紧上前问她找谁。看到我妈,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上堆起笑意,用口音浓重的话打听赵博士住哪里,说是她的女婿。这也太巧了。我妈自告奋勇说是赵博士邻居,跟着她走就行。老太太忙哈腰点头致谢,背着那个大提包就跟上我妈。我妈看她的包挺沉,就问她给女儿带什么好东西了?老太太有点忸怩,说自己家里没什么好东西,特意带了新米,两大瓶自己腌制的糟辣椒,自己熏的腊肉,还有女儿喜欢的红菜苔。一路聊下来,我妈得知这个“老太太”不过五十岁出头,就比她大一岁。我妈将她送到赵博士家门口,小黄来开的门,看到妈妈,小黄脸上表情先是惊喜,继而委屈,瞬间就哭了。她伸开胳膊搂住妈妈,又对我妈连连感谢。我妈品味着这对母女重逢的喜悦独自上楼,然而,赵博士下班回来后,事情却起了戏剧性的变化。晚上7点多,我妈正在看《新闻联播》,楼下突然传来的一声大吼,把她吓得一激灵。我妈急忙掐了电视,凝神细听。楼下人说的话听不真切,赵博士似乎在大喊:“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接着“砰”一声,门被搡开,赵博士的怒吼从楼道里传来,一下子变得非常清楚。楼道里随即响起东西散落的声音,接着便是女人的哭声。我妈打开门走出去探身向下看,小黄的妈妈正用手抹着脸一步一步地沿着楼梯走下去,小黄想跟着妈妈下楼,却不知踩着什么滑了一下,眼看要栽倒,她一把抓住楼梯扶手,这才稳住了身体和巨大的肚子。赵博士“砰”地把门紧紧关上了。我妈赶紧奔下楼扶住小黄,却觉得脚底沙沙的,仔细一看,是大米撒了一地,旁边还有很多菜叶子。我妈扶着小黄快步往下走,出了楼梯门才终于追上了小黄她妈。她妈妈一边哭一边走,手里的提袋已经瘪了。小黄追上去,拉住妈妈的手,母女两人哭作一团。我妈看着这情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中又好奇,便忍不住又问:“到底怎么了?”小黄只是哭不回答,还是她妈妈说的:“唉,女婿嫌我穷。大老远来一趟,一点钱也没带,带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骂我,我说了他两句,他就把我带来的新米和红菜苔都扬在楼道里了。”小黄哭着接话:“妈,别说了。今晚咱俩一起去住招待所。明天我就收拾东西,跟你一起回去。”此时我妈对赵博士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不由接嘴道:“啊?他还挑剔你?他家还是农村的呢,也不比你家强啊!”此话一出,小黄和她妈妈都愣了。小黄看了看我妈,没有接茬。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说明天陪着妈妈回老家。“你别放屁了。”小黄妈妈突然怒了,“你肚子这么大了,还能怎么样?赶紧回去!我也不住店了,到火车站去,有哪趟车就坐哪趟车,早点回家去。”小黄还是坚持要一起回去,她妈妈却突然说:“莫讲了。男人嘛,好也罢歹也罢,终究是你男人。况且我看他对你还不错,对我好不好,又有么子关系呢?肚子里头的娃娃都这么大了,莫要任性,赶快回去吧。”话说到这,我妈实在不好再待下去,说了句“家里还有事”,就上楼了。次日早上,小黄照常出门买菜,脸色蜡黄,表情哀伤。我妈问她妈妈怎么样了,她说妈妈坚持不住招待所,只好送她去了公交站。从家属院去市里的火车站要先坐一个小时的公交再换地铁,她妈妈辗转到火车站时都已经快夜里10点了,哪还有火车可坐?可小黄眼里含着一包泪说“没事”,说她妈妈买到了一张过路车的票,晚上12点半就上车了。她这样,我妈还能说什么,只能随口安慰她,孩子生下来就好了。那些散落在楼道里的大米和菜叶一直没人管,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拿扫帚打扫了一遍。经此一事,我们对赵博士鄙夷到了极点,之后碰见他,只礼貌打招呼点头。但我们担心小黄,每每和她多聊几句,问她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她以要撑破肚皮似的肚子回复了我们,神态平静,似乎相夫教子就是她命定的未来。
2005年4月,我从城里回家,看到一个老头背着手立在家属区墙根,盯着一楼人家的院子。他穿着洗得褪色的蓝色中山装,戴着顶同色帽子,一看就是偏远农村来的农民。听到我的脚步声,老头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容,嘴里发出强憋出来的“嘿嘿”声,然后对着我弯腰鞠躬。
我吓了一跳,心想,我也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我鞠躬?而且你那么大岁数了,冲我鞠躬不合适吧。我到家跟我妈说起这个怪老头,我妈说,那就是赵博士的爹。赵博士的父母从河南赶过来照顾小黄生产,两居室挤进来四个大人,孩子一出生,恐怕会更挤。我妈又说起赵博士的娘,“那个老太太才真的有够瞧”。之后一次下楼时,我正碰见赵博士的父母走出来。他爹看见我,脸上还是一副讨好的笑容,他娘则是另一副样子。她穿着已不常见的大花斜襟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压箱底的物件,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在脑后盘了一个髻,嘴角一颗大黑痣,上面还有一根毛。最奇特的是她那双眼睛,上下打量我时,就像是刀片刮过我全身似的。末了,她冲我微笑,可我却觉得那笑容很冷。这时赵博士也出来了,他主动向我介绍,但我什么话也不想说,点点头就赶紧溜走了。此后,每次在家属院碰见这对老夫妻,我都觉得很不舒服。老头脸上总浮着讨好的笑容,然后点头鞠躬,见到院里任何人都这样,仿佛这套动作已经刻在他的骨子里;老太太总是穿着类似的大花衣服,目光精明如刀片——这两人真的能够照顾好小黄吗?有次我碰见小黄和他们老两口一起从外面买菜回来,春末入夏时节,小黄穿着淡青色薄纱孕妇裙,头发松散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看起来就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妈妈,可她身边跟着不停鞠躬的公公和面露凶相的婆婆,三个人极为不协调。见她公公手里拎着一大兜菜和排骨,我想,看在孙子的份上,他们会好好照顾小黄的吧。那时我也在忙结婚的事,在城里买房、安家,6月末才带着丈夫回郊区。走进家属院,我看到玫瑰花坛旁边的空地上很多老太太和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在晒太阳。一堆人当中,我瞅到了赵博士的老娘,正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看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想来那就是赵博士和小黄的孩子了。走进楼道,正好碰到赵博士下楼。两个月不见,他热情地同我打招呼,看到我丈夫,他目光上下扫视一番后,才问我这是谁——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看人的眼神与他老娘何其相似。我介绍了丈夫,说刚才看见他妈妈抱着孩子在晒太阳了,问他是男孩女孩。赵博士很得意:“是个大胖小子,生下来有八斤多呢。”赵博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没直接回答我,只借口有事急急忙忙地走了。我心中起疑,回家以后我妈说:“小黄坐完月子就走了,已经走了十几天了。”我妈叹了一口气,说:“真没想到赵博士的爹妈太不是东西了。”据说,赵博士父母刚来时,大家相处还算平和。赵博士老爹包揽了买菜做饭,赵博士老娘负责洗衣打扫,小黄天天挺着肚子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看起来挺幸福的,似乎赵博士把她妈妈赶走的阴霾已经散去了。然而在小黄生完孩子后,图穷匕见了。赵博士老娘不喜欢小黄,嫌小黄单亲家庭出身,不能赚钱,又懒又任性,家里穷,不能帮助儿子,说赵博士的哥哥娶了一个本地女孩,亲家两口子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家庭条件比小黄强多了。小黄还想教婆婆科学育儿,这更受到了婆婆的鄙夷。坐月子期间,小黄的饭食常常就是一碗米粥和一些剩菜,如果赵博士不在家,婆婆绝对不会做肉菜。初夏日渐炎热,婆婆却拿出厚棉被给她捂上,搞得她大汗淋漓,又不许洗澡。全身汗臭、头发粘腻,小黄痒到晚上睡不着觉,她提了意见之后,婆婆就拿出风扇对着她使劲吹,还特意将空调口对准了她,冷风吹得她骨头痛。婆婆甚至不允许她碰孩子,只有在孩子需要吃母乳时才抱给她,其他时间,孩子必须跟婆婆待在一起。一旦小黄跟婆婆吵起来,赵博士就猛抽她耳光。小黄气得第二个星期母乳就憋回去了。赵博士老娘根本不在乎,更是乐得二十四小时守着自家大孙子。小黄坐月子时,我妈一听见楼下有吵闹声,心就揪紧,但赵博士家人多,我妈现在也不好去管这个闲事。坐完月子后,小黄立刻趁赵博士不在时,逃离了这个家。离开那天,我妈碰见她拖着行李箱往家属院外走,神情悲戚、边走边哭。我妈追上去,小黄大哭着把月子里的委屈通通说了出来。她打算先去城里的同学家住,然后慢慢找工作,孩子是肯定带不走的,就让赵博士养着。就这样,小黄彻底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转眼间,赵博士的儿子能走路说话了。
他老爹老娘一直在家属院里,每天乐呵呵地带孙子。小黄的离开显然没让他受到什么打击,他还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甚至更得意了。老爹老娘把家务和带孩子的活儿全包了,他的时间比没生孩子之前还要充裕。虽然在大院里住了一年多,赵博士的爹娘还是老样子,一个卑微、一个精明,气质丝毫没有改变,衣服也没什么变化。一次聊天,赵博士说他哥哥家也生孩子了,但是嫂子不愿意让他爹娘去照顾,而是让自家老人和保姆一起照顾孩子。赵博士兴高采烈,说这样他爹娘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帮他带孩子。2006年年初,学校施行了最新的房屋政策——愿意继续住在家属院的人需要花钱把房子买下来,售价会比市价便宜得多;不愿意继续住的人可以花钱到外面买商品房,学校会按照工龄、职称等标准发放一笔购房款。我家和赵博士家都动了换房的心思。经过一番争取,我们家买得一套四居室,要搬家到另一栋楼。赵博士家也得了一套四居室,也搬走了。10月,我女儿出生,我妈办了退休帮我带娃。休完产假,我回去上班,白天,她就推着婴儿车带着孩子到处溜达,加入进了花坛边的人群。我妈推着孩子在空地上晒太阳时,注意到赵博士的儿子格外与众不同,长得又瘦又黑不说,明显比同龄的小孩矮很多。如果说孩子不是赵博士的,那也不太可能,因为小孩的五官长得很像他。别的老太太跟赵博士老娘混得熟,她们撇撇嘴,告诉我妈,赵博士老娘养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她从不给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给喝水,她的宝贝孙子只吃肉、鸡蛋、海鲜、点心,把牛奶当水喝。孩子不喜欢纯牛奶,她就给孩子买各种口味的牛奶,草莓、香蕉、哈密瓜……有老太太好心提醒,说孩子需要蔬菜水果里的维生素。博士老娘不信,说自己孙子每天都吃“成长胶囊”,“里面什么素都有”。大家好心提醒,次次被推回,也就不再说了。2008年,赵博士儿子幼儿园入学,个头却跟两岁小孩差不多。这时赵博士已经评上副教授,带了好几门课。时间充裕了,他开始研究起养生。借着北京奥运的春风,学校也在家属院的空地上安放了各种锻炼器械。赵博士开始穿着练功服,在玫瑰花坛旁的空地上摆上录音机,伴着《高山流水》,煞有介事地抬腿舒臂,旁边人指指点点,他毫不在乎。赵博士个子高、四肢修长,穿着宽松的太极服,还真有点道骨仙风。后来,他不但自己打太极,还组织了一帮学生跟他一起打——每到傍晚,古筝和埙的奏乐声就会响彻整个家属院,赵博士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太极服领队,四五十个穿着统一的淡蓝色太极服的学生排成方阵,一起比划。很多人并不赞赏这一景致,特别是被抢了地儿的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没过多久,我妈哈哈大笑地告诉我:赵博士的太极拳队伍被学校勒令停止,赵博士也受到了处分。我妈摇摇头:赵博士干的那些破事儿可比打太极拳过分多了——他先是在他的课上拉帮结派,加入太极拳队的学生,可以获得额外加分;拒绝加入的学生,则很难通过考试。然后,他又带着学生团购太极服,一套一百来块的衣服,他要卖两百多块。更离谱的是,他要学生们叫他“义父”,而学生们为了能顺利通过考试,“义父”“义父”叫得很起劲儿。其他老师见了,就举报给了学校。果然,空地上的太极拳队很快散了,老太太们又重新跳起了广场舞。2009年,爱养生的赵博士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上幼儿园中班的儿子,午休过后突然倒地不起,轰动了整个家属院。赵博士的爹娘被叫到幼儿园,将孩子送到区医院后,医生检查一番之后感觉治不了,让他们再往大医院送。到了市里的三甲医院之后,医生检查发现,小男孩全身所有内脏都在出血,情况非常紧急,甚至下了病危通知。赵博士立刻请假到医院去照顾儿子。后来医生听说他们从不给孩子吃蔬菜水果,也不让孩子喝水,就把赵博士的老爹老娘狠狠地骂了一顿。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孩子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但是内脏出血不可能得到根治,可能会伴随终生。出院后,小男孩身体依旧瘦弱,没回到幼儿园上学,只偶尔牵着奶奶的手在院子里散散步。赵博士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经过一番调理和休养,儿子的病才算勉强治好了,但不知是否留下了后遗症,反正个头始终追不上同龄人,皮肤状况也无法改善。不过,我回家时常常看到赵博士的儿子在院里领着一帮小男孩拿着塑料玩具刀剑打打闹闹,生病仿佛一点也没影响他的淘气。我带着女儿在空地上玩,认识了牛牛妈妈,她抱怨赵博士的儿子被爷爷奶奶宠坏了——有次她用小水壶给牛牛喂水,赵博士的儿子居然冲她吐口水,而他奶奶只是笑,一点没有管教的意思。
儿子生病期间,小黄再次出现了。
那天,我带着女儿在林荫道上散步,看见小黄背着一个磨破了皮的人造革皮包、拎着一兜菜回来了。四年不见,她身材变得粗壮了,人也变得粗糙了。虽然我已经不再和赵博士说话,但是看见小黄还是很激动。我问她在外面怎么样,为什么又回来了?她看看我和女儿,眼神很复杂,有激动、有退缩,还有些欲语还休。平静了一下之后,她脸上浮起一个苦笑,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她先是回老家小县城待了一段时间,可实在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只好再次回到这座城市。想要再考进银行是不可能了,而在其他公司里找一份高薪的工作也不容易——虽然她的学历亮眼,但是工作经历总是时断时续。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她曾在证券公司做过理财专员,但因为不善言辞,没干多久就换了工作,之后又做过客户经理、培训讲师等等,都没有赚到太多钱,也不好往简历上写。赵博士烫伤那次,打电话苦苦哀求她,她顾念曾经的感情,加上工作不如意,才选择了回来。出月子后的第二次逃离,她进了一家企业做财务,又跳到了一家财经类杂志社做编辑。那是她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算太高,但是和同事相处愉快,也能接触到更广阔的圈子。然而,工作刚刚有了起色,赵博士就打电话来说儿子病危。焦急之中,她立刻辞了工作回来了。我劝小黄,还是应当工作,请大学同学帮帮忙。说起同学,小黄脸色更难看了——她的那些大学同学如今都颇有成就,有的进入投行成了精英,有的在国资银行干到了中层,有的当了注册会计师,有的进了地产公司。当年她是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人,第一个有房的人。可如今,就属她混得最惨,离开赵博士后,她靠结婚办户口的事也暂停了,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同学聚会她都能躲就躲,哪还好意思请他们帮忙。她也想多挣点钱,买个房子,再随便找个工作了此余生,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攒不下钱来。2004年之前,这座城市的房价很便宜,也就四五千块。小黄离家出走时,房价有了一波小高潮,一下子涨到了八九千。现在这座城市的房价如同起飞了一般,一般人越来越难上车了。房租也跟着水涨船高,公寓她租不起,跟人合租或者住地下室,她吃不下这苦。她妈妈在老家没有医保退休金,常年风里来雨里去摆摊卖菜,累出了很多病,几次住院,她花了不少钱,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她步入社会时,房价还很低,她学历耀眼,只要好好努力,在这座一线城市扎根、买房并不困难,但是她左右摇摆,耽误了太多时间了。如今她不能依靠丈夫、父母,工资收入普通,还要攒钱给妈妈养老。在这种情况下,赵博士打电话说儿子生大病,也为当年的事情道了歉,希望她留下来照顾儿子——实际上,赵博士知道老爹老娘根本没法照顾好孩子,孩子以后上小学,需要有文化的母亲来监督学习。小黄虽在外面自己工作了四年,但身无长物,又惦记儿子,回到了赵博士的身边,貌似是她唯一的选择了。她看看抱着我大腿撒娇的女儿,有些哀伤地说,她儿子只认爷爷奶奶,完全不认她,只要她一抱儿子,儿子就万般挣扎。她真不知道,当年逃出去是为了什么,可当年不逃出去,她又能怎么办。我禁不住问她,当初为什么会喜欢赵博士并且嫁给他?小黄眼神悲伤、声音低沉地说,她爸爸去世得早,从小家里只有妈妈和她。妈妈在镇上摆摊卖菜,生活无比艰辛,她无比盼望家里能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保护她们。上大学时,她遇到了赵博士,他高大有力、为人热情,对她关怀备至……不幸中的万幸,赵博士的爹娘打包行李回老家了。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幼儿园的人变成了小黄。很快,我的女儿也上了大学附属的幼儿园,不过我常驻城里,与家属院的种种日渐疏远。一天,我妈带着孩子在空地上玩,赵博士的儿子突然走过来,一把将我女儿推倒在水泥地上,我女儿膝盖上的皮肉瞬时殷红一片。我妈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抱着孩子去了校医院。给孩子处理完伤口之后,她越想越气,就带着孩子去赵博士家讨说法。换房搬家时,我们不想再跟赵博士有牵扯,所以也没记住他家的具体门牌,只知道他住哪一栋楼。我妈走到那栋楼下,见一群老人在树荫里打牌,就向他们打听。老人们都是大学的退休职工,跟我妈很熟,也是我妈在老年舞蹈队、乒乓球队和书法班的朋友。他们看见我女儿腿上缠着纱布,便问怎么回事。我妈说了,有老人们骂道:“赵博士家果果太讨厌了,不是打小朋友就是冲人吐口水,说他两句,他还冲你扔石子儿。”旁边有人接嘴:“那可不?赵博士老是打老婆,家里吵吵闹闹的,这种家庭的孩子能学到什么好的?那孩子,戾气大得很。”也有人顺势抱怨赵博士家晚上总吵架,根本睡不好觉。我妈找到赵博士家,他本人开的门,懒洋洋地问怎么了。我妈气愤地牵过孩子,把伤口指给他看,指责他儿子无缘无故地把我女儿推倒。赵博士敷衍地拿出一块小饼干递给我女儿,见她不接,又回身厉声训斥儿子——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一声“对不起”,也没让儿子道歉。这工夫,我妈瞥见赵博士家里乱极了,满地散落着玩具,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小黄始终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当时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回来过周末时,我带着女儿正好碰到小黄带着儿子。我跟她打招呼,得到的却是冷漠的回应。回家后,我妈说这不稀奇,小黄自打和赵博士复合之后,也逐渐变得和赵博士一样了,不再跟我们讲话。我们对赵博士那么看不上眼,他肯定早看出来了,小黄顺从丈夫也是人之常情。我妈说得对,管人家夫妻的闲事,你以为自己声张正义,最后夫妻双方都讨厌你。听家属院其他人说,小黄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常常干一些零工:在家里帮赵博士录入书稿;9月份新生入学时到火车站拉人参加学校的成教班,每拉一个能得到几千块的报酬;每逢期末考试或四六级考试时帮忙监考,一次可得两三百块钱。
后记
之后,我和丈夫带着女儿移民美国,在美国又有了小女儿。2018年暑假,我们带着两个女儿回国玩,住回了家属院。我妈说,小黄给赵博士又生了一个儿子。夏天傍晚,赵博士又放着古风音乐在空地上打太极拳,不过只有他一个人,想来他的时间仍十分充裕。遇见时,听说我们已经移民,他一下对我们恢复了兴趣,问长问短,等看到我们牵着两个女儿,他又摆出当年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噢,生了两个女儿呀?我生了两个儿子,怎么样?不错吧?”一个星期三早晨,我们带着女儿在学校食堂吃早饭,然后去博物馆参观。在学校二食堂门口,我碰见了小黄——她穿着一件黑色T恤,肥胖臃肿,人憔悴得厉害,不到四十岁的脸上却遍布斑点和褶皱,眼角松弛下垂,曾经澄澈灵动的眼睛变成了三角眼,已经与“刘璇”毫不相干了。她推着婴儿车,小儿子看着一岁多,正在哇哇哭,她把孩子抱起来轻轻颠着,同时还得看着大儿子。一抬眼,小黄看见了我们,哄孩子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定在我身上。我和她对视着,谁也没说话。几秒之后,她转过眼睛,继续哄着怀里的孩子,我也牵起女儿往外走。我和她终究变成了陌生人。我想,从此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说话了。最近,漫长的疫情终于过去,我妈启程回国,回到家属院里。赵博士早已评上教授职称,还在多家研究所担任主任或研究员。他的大儿子去了一所离家二十多公里的高中念书,每天由小黄开车接送。我妈看见过一次,十八岁的小伙子,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小黄苍老得厉害,也忙碌得厉害,她每天早上送老二去小学,然后送老大去高中。回家后,她要买菜、洗衣、做饭……也许赵博士收入很不错,小黄没有再去做那些杂活儿。我妈有次路过空地,看见小黄和一帮家庭妇女闲聊。大院里像这样丈夫当教授、妻子当主妇的家庭有很多,妻子们大多数文化水平都不高,如今小黄和她们站在一起也并不违和。恐怕除了她自己,没人记得她也曾是个高考状元吧?我想,我也在某个时刻理解了她。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听话的乖女孩——在湖南小镇里,妈妈摆摊卖菜独自抚养她长大。她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了高高大大的博士做丈夫。虽然婚姻并不如意,但是孩子绊住了她。她努力做好女儿、好学生、好妻子和好妈妈,貌似每一个选择都没错。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转载自「人间theLivings」,关注了解更多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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