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许纪霖：“挖呀挖”的时代，文字会不会被埋入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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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1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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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发也是一种肯定

文字｜许纪霖

编辑｜渡十娘

许纪霖教授

作者简历

许纪霖，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历史系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现代性与知识分子等。

文字符号衰退了，人类会蜕变回视觉动物吗？

事实上网络新媒体出现以后，我个人始终是一个参与者和陪伴者。从整个过程来看，我们可以看到经历了这几个阶段。在21世纪初，最初是 BBS，我们稍微资深一点的都参与过BBS时代。BBS的形式，当时是可以展开一些深度的对话和讨论的，而且是说理的，所以当时在BBS上最活跃的人，事实上都是一些知识分子或者说叫公共知识分子，这是第一个阶段。

接下来第二阶段就进入了博客时代。博客诞生了一批我们过去所不熟悉的自由撰稿人，自由作家。但很快几乎和博客同时出现的是微博，微博最早的形式只有140个字，那么这就意味着知识分子在这上面要继续说理，那是很难的，而且知识分子如果他要说客观公正立场的话，微博也不是它的空间，因为微博只有140个字。最重要是观点要出挑，立场要鲜明，这才能吸引更多的追随者和粉丝。所以微博时代主要是大V，所谓网络意见领袖的空间。

到了微博，知识分子已经被边缘化了，再接下来一个阶段，那就是以微信、特别是微信公众号为代表的自媒体出现。公众号所产生的自媒体到今天已经有巨大的影响，今天很多的自媒体已经有上百万，至少几十万的粉丝，就影响而言已经压过了大部分的主流媒体。那么微信公众号我们可以看到产生了两个现象，第一个是标题党。标题要吸引人才会有人点入，所谓对10万+的追求。我也是从那个时候给腾讯大家写文章，编辑手把手教会我怎么做标题党，所以今天我也是一个标题党，实际上内容是很平和的。另外一个现象就是开始注重流量。

今天谈的主题，这些年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视频时代，特别是短视频时代。这个短视频同时也连带着直播，甚至直播的影响现在还超过了短视频。比如说在短视频里面视频里面产生影响的马上开始做直播，比如最近大红大紫的“挖呀挖”的小黄老师。因为直播不仅能产生流量，而且可以进一步变现，成为网红。

所以今天我们这个时代既不是知识分子的时代，也不是大v的时代，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网红时代。而这个网红最重要的特征，除了流量、形象以外，它还可以直接通过网络直播、视频、打赏的方式，把自己的影响力转化为即刻的现金流。

从这个脉络来看，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果说你不甘寂寞要追求影响的话，不得不服从这个逻辑。但这个逻辑里面我们也可以看到有一个很大的变化。一开始BBS是说理的，而且以文字为中心，但是今天不在乎说理，在乎你有没有通过视觉形象产生某种魅力，甚至某种魔力，这个比说理更重要。特别是视觉形像，它的产生的某种魔力，那和原来我们依靠文字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回过头来讲阅读。不是说视频时代没有阅读，而是阅读的方式改变了。我自己有个观察，这和代际更迭是有关系的。简单来说，我现在把当代中国活跃的人群基本上分为三代人：第一代是50后、60后。像我这样一代人。第二代是70后、80后，我把这一代人称为过渡的一代。新人类一代就是90后、00后。三代人的阅读方式完全不一样，比如说50后、60后还是以纸质阅读为核心，习惯于纸质阅读，如果要阅读，比如阅读公众号，还习惯在电脑上，特别是台式电脑看大屏幕。因为老花眼了是吧？所以比较舒服。70后、80后基本是带着笔记本电脑，很多职场青年在星巴克带着笔记。但是90后、00后，更习惯是在手机阅读。哪怕读书、追剧都在手机上。所以你看，不同的代际哪怕是阅读，方式也不一样。

问题在于，同样一个内容，在不同的媒介上阅读的效果是一样的吗？二者显然是有差异的。比如说手机阅读，至少我个人体验那是扫描式的，很难沉浸式的阅读。虽然年轻一代很喜欢。我向90后推荐一本书，他习惯在“微信读书”上阅读，可以做笔记。但很难像我们纸质阅读，拿着铅笔划重点，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有没有物质载体的阅读感受是不一样的。

第二个我觉得不一样的是，如果我们读一本书，这本书提供的是一套知识，但是到了新媒体上，特别是手机上，知识已经被信息化了。大学里的学习的知识都是成系统的，知识都是有系统的，但是一旦进入了新媒体，特别是手机以后，对年轻一代来说，那些知识已经被碎片化了，是不相干的一些碎片，知识开始以信息的方式展示出来。我也曾经向年轻一代，向85后那代人推荐过一些书，甚至是公众号文章。我说只有三千字，他却觉得太长了。因为已经习惯于看短视频。他们大量的对知识的吸收是通过看短视频：视频号和抖音，今天短视频也就是一分钟左右，然面有大量的金句，也提供了某些知识，但是这些知识是不成系统的，它的背景也是被抽离掉的，是去语境化的存在。今天金句大为流行，就和这个是有关的，也就是说知识现在越来越碎片化。

今天最主要的战场是在短视频上。包括我们图书的宣传，提取当中的一两句话，立即产生巨大的影响，疲劳式的轰炸，让人觉得好像这本书还值得去买一下，但是段视频提供的都是一些所谓的信息，而并非是知识。所以很多年轻一代他们可能阅读很多，谈起什么都知道，而且口吐莲花，都是金句，但是你发现他缺乏一个我们说一种比较良好的思考能力，因为一旦他要组合这些碎片的话，他的思维能力依然是旧的。

在今天这样一个视频时代，我们会发现它也影响了阅读，使阅读对年轻的 90后、00后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这个还是指文字，视频时代最大的变化，不再是面对文字，而是视觉所产生的综合的反应，特别是直觉的、视觉的形象。

我个人基本还是文字时代的动物，所以虽然同时也在做播客和视频，但是说实话，我觉得我最不习惯的还是视频这部分。播客还好一点，为什么？视频你同时还要表演。你还要表演，你要注重你的形象，你要顾好几头。今天有句话说“颜值即正义”，视觉提供一个形象，颜值首先是第一位的，受众不知道你说了什么，内容如何，当“颜值就成为正义”的时候，今天我们所产生的很多的爆红的网红直播，首先颜值要能够吸引人，要有魔力。刚才说“挖呀挖”好几个幼儿园老师就爱唱，小黄老师为什么独占鳌头？她的形象好，而且她的微表情非常丰富，有一句评论说，其他老师都是唱给小朋友听的，而小黄老师是唱给小朋友的爸爸听的。因为她的天真烂漫的形象，对许多男生来说非常治愈，很“上头”。

今天这个视频时代以形象为中心，内容倒是其次的了。有一位出书的朋友对我说，他说我们现在专门出一些人家不看的书，我问这个书有什么用？他说让消费在书店里面，一眼看上去就对上眼，买回去放在书架上，看得赏心悦目，但内容是不会看的。他说。我们现在专门出这些书，他们非常注重封面和装帧。赏心悦目，第一眼就对上眼的书。然上周我与一些朋友吃饭，这些朋友都是做奢侈品销售的，他们说，今天的奢侈品消费。我们不要以为富人是买购买主力，不是，都是想成为富人的中产阶级。这是一个身份消费，渴望成为上流阶层的人才会去买那些奢侈品。现在奢侈品消费。年轻人居多，除了富二代以外，那些在陆家嘴、张江高薪的年轻的白领，他们是奢侈品消费的主力。我们问，中国的奢侈品要收高额关税，为什么不到国外或者去香港、韩国、日本去买？他说年轻人消费不是这样的，不会去算性价比，这是老一代人的习惯，年轻人就觉得。我今天在商场上一眼看上了买了，那就是一种冲动性、激情性的消费，不会去用计算理性的方式思考太多。所以他们在包装和颜值上下了很多功夫。老一代人注重品牌，但年轻一代更注重个性和独特性，特别是对上眼的感觉。

这都是短视频流行以后，给年轻一代带来的变化，过去文字还是诉诸于理性的，有一种抽象的符号的思考能力，还经过大脑的一种计算理性。但是今天的视频时代，图像是跳过大脑，直接通过视觉，当然也有听觉等其他的感觉，图像直接诉诸于心灵，而心灵的冲击是一种感觉主义。

所以今天整个视频带来的一个变化，和我们说文字时代不一样，感觉是最重要的。直接冲击你的心灵，一下子把你打动，然后让你买或者被你感动了。所以去年比较走红的B站的二舅的故事，还有东方甄选的董宇辉的成功，都是通过故事、画面，再加上情感产生的冲击，这是视频时代带来的巨大的变化。

由此可以看到，我们说今天这个视频时代，我们不要以为说仅仅是阅读的改变。实际上它改变了很多，整个新的一代人，今天视频时代最主要改变的是年轻一代，因为老的一代的习惯已经成了，虽然他们也看视频。我们原来都是通过文字阅读，通过文字这样一种中介。人区别于动物是最后有了能够发明文字，有了一些抽象的符号思考能力，整个文明是建立在这样一个文字的大厦上的。但是今天这个视频时代出现以后，这个大厦部分受到了冲击。而特别是ChatGPT出现以后，可能在未来的2到3年里面，会作为一个新的操作系统，进入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无论是工作学习还是日常生活，你将离不开它，就像今天我们无法离开 Windows、苹果和安卓操作系统一样，以后就是一个新的新的操作系统，你是无法离开它的，它最厉害的地方，可以替代我们来阅读思考，它完全可以替代。这部分的功能就交给他了，那么什么东西不能交给它呢？当然这也是暂时性的。就是说ChatGPT以后也会看视频，这个能力也有会增长出来，但现在暂时还没有，那么可能留给人类的可能就是一个人的感觉。大脑可以通过芯片移植的技术，脑机接口现在已经开始了，马斯克已经做出来了，北京前不久据说是世界第一例把芯片植入到猴子脑子里面了，大脑理性这部分可以部分被Chatgpt替代，那么人的肉身的那部分，很多也可以通过基因编辑帮你改变。

这就产生了一个休忒斯之船的悖论，这条船所有的东西都换了，还是这条船吗？也就是说，你这个人以后什么都能换，从大脑的思考到你的肉身的每一个零件都能换，那么什么才是你？这是一个古老的从公元一世纪就开始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今天重新又成为一个现实，过去只是想想而已的问题。

我想说大概就是人的心灵那部分，就是和心灵有关的那部分，这部分是最神秘的。但这部分今天所直接所感应到的，恰恰又是我们说的视频所产生的巨大的、直接的冲击力，所产生的心灵的震荡那部分。这部分今天恰恰是各种各样的脑科学，心理学还不能完全能破解的，是最神秘的这部分。所以这是ChatGPT暂时无法取代的。所以从这点而言，我们来理解今天短视频时代，我们如果和ChatGPT的各种各样新的技术结合起来看的话，这不仅是一个新的媒体的出现，也不是阅读方式的改变，它将重新塑造人，因为思考那部分，以后我们可以交给硅基生物新的人类来处理，但是我们作为碳基生物，我们传统的阅读、文字的阅读，ChatGPTT都可以替我们做，我们还留下一些什么东西，而留下的这部分如果和心灵有关的话，那么视频在当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媒介角色？

我自己因为最近也在研究ChatGPT，我恰恰把这几个问题都穿起来，这都是胡思乱想，都是属于开脑洞的问题。但是我们不妨展望,未来，因为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太贫乏了，我们总是基于过去人类的经验，但是今天这个时代很多东西,人类创造了一个人类不能理解的东西，特别是Chat GPT作为一种新的生命体，硅基出现以后，它的存在方式，它和人类碳基生物相处的方式，今天我们只是可以想象，但是还无法完全想象。过去科幻展示了一部分，我们以为科幻只是想想就好，但没想到今天的发展已经超过了科幻，或者至少是部分的科幻已经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