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的燃气

在宁夏银川市兴庆区的“美食一条街”，有一家人气很旺的烧烤店——富洋烧烤。

2023年6月21日20点，正是宵夜时刻，富洋烧烤的门口，等位食客排着长队，一场灾祸却即将到来。

20点40分左右，随着一声爆炸巨响，富洋烧烤一楼操作间升起了火焰，紧接着，二楼也响起了爆炸声，几公里外，都清晰可闻。

现场的人们，先是被震得耳鸣失聪，继而看到整个二楼充满了火焰与黑烟。

富洋烧烤店一楼和二楼，只有一个能容纳两人并排行走的楼梯。爆炸炸断了楼梯，堵住了出口，改装成KTV包房的二楼，窗户全部封死，还贴了隔音膜，没有下楼通道的顾客，根本无路可逃。

但灾祸还在扩散。

爆炸产生的气压波，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将身处其中的人和物品抛出十多米远。附近的顾客和路人，同时被推倒在地，被各种从天而降的物品砸伤。

爆炸过程又消耗掉了氧气，带来了浓烟、高温等次生灾难。

鲜活的生命，甚至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就消逝在一阵阵巨响、滚滚黑烟和火焰中。

根据官方通报，这一次银川兴庆区富洋烧烤燃气爆炸事故，最终酿成了31人死亡、7人受伤的惨剧。

在银川这一次事故悲剧背后，燃气，正在成为中国城市最常见的安全隐患之一。

就在富洋烧烤爆炸事件一个星期前，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长安小区，一家名叫“牛脾气”的烧烤店，同样发生了因燃气泄漏引发的闪爆事故。

街口监控拍摄的视频显示，强劲的气压震碎玻璃，震飞门窗、掀翻匾额，热浪和火光冲向过往行人和车辆。所幸，现场只有2人有轻微划伤，没有人员伤亡。

2022年，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的幸福城烧烤店，也曾发生煤气爆炸事故，造成1人死亡，1人重伤，4人轻伤。

近年来，因为燃气爆炸酿成的事故频发出现：湖北十堰市张湾区艳湖社区集贸市场的重大燃气爆炸事故、辽宁省瓦房店271号居民楼的燃气闪爆事故、天津市北辰区天穆镇欢颜里小区燃气爆炸事故……

根据中国燃气协会发布的《全国燃气事故分析报告》，2022年全年共收集到媒体报道的国内(不含港澳台)燃气事故802起，造成66人死亡。这其中，既有天然气燃气管道事故，也有罐装液化石油气事故。

银川富洋烧烤事故发生次日，一段现场视频显示，烧烤店门脸被炸到变形，店铺入口处是烧得发黑的木质桌腿，摔落在地的餐具残片和玻璃碎片。在现场，一位宁夏消防的工作人员，指着操作间废墟中的液化燃气罐，说上面的减压阀没有了。

“银川发布”引用了公安、消防的笔录，证明了事故原因——操作间的液化石油气（液化气罐）泄漏，遇火爆炸。

根据询问笔录，打119报警人冯红娟（烧烤店店员）和马成军（烧烤店后厨配菜师傅）反映，爆炸前一小时左右闻到有煤气泄漏，发现液化气罐减压阀坏了，就让李志翔（烧烤店后厨烧烤主管）去买减压阀，在更换减压阀过程中发生了爆炸。

事故发生后，烧烤店员自行更换减压阀的行为，成为了公众质疑的焦点。在许多案例中，石油液化气罐体乱放，使用不合格气瓶、灶具、软管和减压阀，私拉乱接，不安装燃气泄漏报警器或乱改位置……这些因为用户安全意识淡漠和私自操作的原因，的确引发了许多燃气爆炸事故。

但这并不是全部原因，在中国城市燃气事故频发的背后，还有整个国家的城市燃气安全，早年间埋下的诸多隐患。

90年代末，中国开启了城镇化进程，从2002年起，每年超1%比例提升的城镇化率，意味着需要与其配套增长的城镇燃气公共服务体系。

城市燃气需求的大爆发，让中国的燃气管网迎来了建设高峰期，到2022年，中国城镇燃气管网总长3.5万公里，满足超5亿居民的燃气需求。

但城市燃气行业有个特殊性——管道建设需要巨大投资，这造成了城市燃气公司的几个大问题，为日后的安全埋下了隐患。

比如高额的开户费收入，让城市燃气公司高度倾向于多开户、快速开户。在整个城市的管网没有完成科学布局之前，城市管网已经形成了零乱的单根管道布线局面。

这些在城市里肆意蔓延的管道，有时不免会经过建筑工地，在某次施工中，挖掘机司机可能会一铲子挖穿管道，爆炸也就发生了。在燃气行业内，这被称为“第三方破坏”。

比如在管网建设时，很多燃气公司正处在缺少资金的起步阶段，形成了边运作边投资的局面——公司要靠从用户处拿到的开户费来采购原材料、布管道，低价的铸铁管就此成为管道的主要材料。

隐患也就此埋下——灰口铸铁管易锈蚀，连接处也不紧致，时间一长，就容易慢性和隐性的漏气。

这使得大量城市燃气管道运转约20年之后，因为老旧而进入安全事故爆发期。比如，2021年，银川市发现燃气管道腐蚀泄漏高达50余起，呈现出逐年增长趋势。

再比如，管网管道有时会处在恶劣环境，连进入小区的燃气管道也要露出地面，风吹日晒之下，一些未能达到施工标准的管道，便很容易因为热胀冷缩、外界侵蚀漏气，一旦排查不及时，同样是事故隐患。

2021年的十堰6.13燃气爆炸事故中，涉事故的中压天然气管道弯头外防腐未按防腐蚀规范施工，管道长期处在河道潮湿环境中，潮湿气体在事故管道外表面形成电化学腐蚀。日积月累，管道壁厚逐渐减薄至穿孔，最终在河道密闭空间内蓄积泄露的天然气，形成爆炸型气体。

再比如，早期的燃气开户费很高，一些住户会商量两家开一户，费用共担，从另一家的管道中拉管入自家。这被称为“私拉乱接”。

这些历史上的欠账，再加上一部分燃气公司在后期运营管理、维护操作中的疏漏、违规操作；以及用户个人的不当使用，最终成为了一起起事故悲剧的根源。

事实上，许多城市燃气公司的管理者，都在尽可能地在局部进行改善，但整体的解决，显然需要更高层面，拿出一套强有力的办法。

最近的大改变，就发生在2022年。

2022年，燃气行业的国家新标准《燃气工程项目规范》正式施行，不仅对燃气工程建设项目的勘察、设计、施工、维修、养护和拆除等建设活动全过程有着硬性要求，还对包括燃具和用气设备等应用方面有强制规定。

比如，家庭用户要安装燃气切断安全装置、商业用气要安装燃气泄漏报警和切断等安全装置、淘汰使用橡胶软管连接燃具等，对燃气工程质量与设施设备品质提出更高标准和更细致的要求。

新项目采用新标准，对于老项目，城燃行业同样也要补上“欠账”。

2022年6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城市燃气管道等老化更新改造实施方案（2022-2025年）》，明确，2025年底前，将改造10万公里城燃管网，期间年投资或超500亿元。

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推动组织实施燃气橡胶软管更换工作，并将更换老化及不合格橡胶软管作为2023年度重点任务。

在国家政策导向推动下，各地区纷纷开始着手改造工作。城市燃气行业招投标项目大幅增加。2022年，共有2885件招投标事件；截至2023年一季度，已有1135件城市燃气行业招投标事件。

但老旧燃气的改造，也并不容易，无论作为市场主体的燃气公司，还是地方政府主管部门，都面临包括资金在内的重要挑战。

城燃公司的收入主要依靠天然气销售和用户燃气工程安装。

现实情况是面对上游供应商，城燃企业无法掌控燃气价。俄乌战争后，天然气价格飙升，传导给城燃企业，是增长的成本压力。面向下游用户，城燃企业遭遇价格的强监管。

近几年监管严控初装费用，基本每户初装费控制在3000元左右，企业增收空间遭遇压缩。这意味着，城燃企业很难借助上下游燃气价格差，来消化增加的成本。

对于缺少资金的城市燃气公司来说，改造老旧管道的巨大投入是不小的支出压力。

以银川为例，银川市先后发布兴庆区、西夏区、金凤区的燃气改造方案，涉及加装软管、燃气自闭阀，更换燃气表、调压箱等改造项目。总体近4亿元的项目改造预算，中央预算内占比六成，地方配套资金，接近四成。

虽然只需要出小头，但对处于成本压力之中的城燃企业来说，仍然是不小的支出。

在这个短期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燃气的安全保障，更多要依靠精细的管理来完成。

燃气深入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企业，店铺，任何操作不当都可能引发灾难。从过往发生的燃气爆炸事故看，鲜有爆炸事件发生在初装环节，通常发生在属于安全检查的运营巡检与日常使用环节。

但这可能意味着更大的难度。

整个燃气管理流程，涉及到的环节“长且杂乱”。它包括了燃气管理部门、燃气经营者、燃气用户、燃气设备厂家，还涉及到工商、公安消防、安全监管、质检等相关部门。

而燃气管理的风险点，既包括专业性的城燃公司的运营维护，也涉及使用者的燃气安全意识——除了要管住设施设备，也要管好使用者，避免野蛮违规操作。

在当下中国，对于燃气这种能源形式的依赖，并不会在短期内发生结构改变，无论是管道燃气，还是罐装液化石油气，仍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发挥作用。

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燃气安全的保障，其实仍要靠每一个与它相关的人。安全意识多一点，离灾难就可能更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