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叛乱
在无厘头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面,宁王是一个从头到尾叫嚣着要发飙的人物,动不动就来一句“你别逼我发飙”。最后被唐伯虎逼得没办法,在华太师府里当众脱裤子尿尿,算是发过飙了。
真实的历史却是,那泡尿可能是唐伯虎撒的。
史载,落魄文士唐伯虎曾应征到宁王府服务,半年后觉察出宁王有造反的迹象,想走又走不了,于是装疯卖傻,日日纵酒,做些违规逾矩之事,正史的记载叫“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当众尿尿的事估计也干了。
宁王最后受不了,才把唐伯虎打发走了。
5年后,大明正德十四年(1519),宁王真的造反了。
就像那泡尿照见的历史一样,这场被称为“宁王之乱”的帝国藩王叛乱,从头到尾透露着荒诞、诡异的色彩。
因为,宁王朱宸濠要反的皇帝,本身就是一个无厘头的皇帝。
朱元璋是个穷苦出身,虽然后来靠着一帮兄弟逆袭夺得天下,但他骨子里对异姓功臣十分猜忌。明朝开国后,这帮功臣都被收拾得很惨。
在朱元璋眼里,只有自家人靠得住,于是大封宗室。自己的子侄,一个个都封为藩王。按照朱元璋的设想,一旦中央有事,皇权旁落,各地藩王可以起兵护卫皇室,即“清君侧”。
自西汉搞分封搞出了皇室自相残杀的七国之乱,此后历代很少敢这么搞法——即便分封藩王,也不实封。只有西晋的晋武帝真诚地向刘邦“学习”,结果又闹出了八王之乱,“国家之祸,至亲之乱,未有今日之甚者也”(《晋书》)。
朱元璋可能不读历史,也可能从历史得到唯一的教训,就是不吸取任何教训。
在他死后没多久,根据历史定律,明朝的藩王之乱果然不期而至。那场名为靖难之役的帝国内乱,最终以他的儿子朱棣,干掉了他的孙子朱允炆而告终。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朝虽然还是朱元璋的血脉,但已经颠覆了他生前安排好的血脉承继秩序。
有一就有二,朱家的血脉已经有了造反的致瘾性。朱棣死后不到两年,有个儿子想要复制父亲的成功——他的儿子朱高煦,意欲干掉他的孙子朱瞻基,但失败了。这场谋权夺位的汉王之乱结束后,朱高煦死得很惨,据说被罩在一口300斤重的大铜缸里面,点火,活活烤死。
在汉王之乱30年后,1457年,又爆发了两个兄弟皇帝——朱祁镇与朱祁钰之间的夺门之变,成者为帝,败者被废为王。我写过文章,哀叹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政变,却搭上了一代英雄于谦的性命,实在可恶。
到正德皇帝朱厚照继位时,他已是明朝的第十个皇帝。这个倒霉催的无厘头皇帝,在位16年,就遭遇了两次藩王叛乱。
朱厚照是明孝宗朱祐樘的独苗(另一个儿子早夭),万千宠爱于一身,养成他聪明而任性的性格。虚龄15岁继位,他还是个孩子呀,就跟玩游戏一样,开始了治理帝国的旅程。
事实证明,他永远长不大,从不按照帝国运转的体制来,也受不了身为帝王的责任和束缚,一切还是按自己的天性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正德五年(1510),封在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起兵叛乱。
说起来,朱寘鐇之乱带有偶然因素。自朱棣以藩王身份造反成功后,朱棣真切感受到父亲朱元璋立下的分封制度的漏洞,为了防止别的宗室效仿自己,他开始削弱藩王的兵权,将其护卫力量降低到了仅有象征意义的地步。手里没兵,自然无法造反。藩王们吃好喝好,王朝的供养一分不少,但起兵谋反的念头就不要有了。
朱寘鐇其实手里也没兵,但他结交了宁夏的一批武官,他们手里有兵。当时,权阉刘瑾派御史到各地清理屯田,实际上是变相搜刮地方,损害军队利益。最早被激怒的是宁夏的戍将卫卒。朱寘鐇趁机打起“清君侧”的旗号,以讨伐刘瑾相号召,得到了地方武官和士兵的支持。
不过,这次叛乱前后仅18天就被平定。对于留恋豹房的20岁皇帝朱厚照,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反思。
唯一的重要影响是,朱寘鐇之乱平定后,内阁杨一清与太监张永联手,由张永利用献俘的机会揭发了刘瑾的“十七宗罪”。一代权阉刘瑾因此被凌迟处死。
而那个聪明而荒诞的皇帝,扶植起新的代理势力,继续他的游乐人生。他为今天的段子手提供了很多素材,营建豹房、热爱真人实战、自封大将军亲征、热爱钓鱼、禁止杀猪……
直到9年后,正德十四年(1519),又一个藩王反了。
这个造反的藩王,正是宁王朱宸濠。而朱宸濠也成为明朝历史上最后一个公开挑战皇权的藩王。
朱宸濠敢造反,是有历史原因的。宁王府这一系,跟坐上皇位的朱棣一系,曾有过一个秘密约定。
第一代宁王叫朱权,是朱元璋第十七子。在朱元璋的所有儿子中,朱权天性聪慧,文武双全,14岁被册封为宁王,16岁到分封地大宁(今内蒙古喀喇沁旗南大宁故城)。大宁是帝国北方的军事重镇,朱权统领塞上90余座城,拥兵8万。他本人曾数次率军在边境上建立大功,是帝国的实力派人物。
但很快,朱权就卷入了靖难之役中。
建文元年(1399)七月,燕王朱棣起兵,以“清君侧”之名对抗侄儿皇帝朱允炆的削藩政策。朱允炆担心朱权与朱棣这两大北方藩王搞在一起,立马召朱权回京,朱权不从。
这时候,诡诈的朱棣单骑入大宁,谎称向朱权求救,却在郊外设了伏兵,将朱权及其妃妾、世子挟持到了北平。
为了说动十七弟与自己干大事,朱棣与朱权约定,事成后“中分天下”。朱权于是加入朱棣的阵营,时时出谋划策。
3年后,朱棣造反成功,登上帝位。朱权眼巴巴等着他兑现承诺,而新皇帝朱棣却成了一个健忘的人,“中分天下”不了了之。
入了坑的朱权没有回头路,只能奏请封国。先请苏州为封地,朱棣不许。再请杭州为封地,又不许。这些富裕之地,想都别想,朱棣给了朱权四个选择——建宁(位于福建)、荆州、重庆和东昌(位于山东),都是当时不怎么好的地方,让朱权四选一。
朱权一怒之下,直接出走到了南昌。朱棣将计就计把朱权的封国定在南昌,护卫、禄米等通通减半,算是完成了当初对十七弟的承诺,尽管打了很多折扣。
然而,朱棣对所有藩王都不放心,对十七弟尤其不放心。朱权很快发现,自己的宁王府周围,侦探密布,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被密报上去。没多久,朝廷就说朱权“巫蛊诽谤”,派人彻查,结果查无实据。
但经此恫吓,朱权已经对政治心灰意冷,开始读书、弹琴、学道,史载他著书有130多种,尤其精通音律戏曲。他以此证明自己毫无政治野心,终于没有死于非命,韬晦过完余生。他一直活到了明英宗正统十三年(1448),享年71岁。
第二代宁王朱奠培是朱权的孙子(因其世子早于朱权过世)。朱奠培继承了祖父的才气,擅文辞,工诗画,但他性格不太好,与自己的兄弟形同仇人,跟江西的地方官也合不来。
江西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曾告发朱奠培与其祖父、父亲的宫人私通,宁王府因此被褫夺了护卫。
朱奠培也很高寿,活了74岁,到明孝宗弘治四年(1491)才去世。
朱奠培的儿子朱觐钧是第三代宁王。此人在位仅六七年,没什么存在感。
但朱觐钧的庶长子、第四代宁王朱宸濠,可就太有存在感了。据说,朱宸濠出生时,他的祖父朱奠培梦见有大蛇在房中咬人,认为此子必为邪妄,要把他溺死,所幸被其母冯氏救下来。
史书一直说,朱宸濠的生母冯氏是一个娼妓。但1962年出土的冯妃墓墓志显示,冯氏是一个有淑德、贵富兼备的人。因为冯氏死在其子朱宸濠造反之前,墓志保留了谀美的评价;而后来的史书出于对叛乱者朱宸濠的贬低,顺带贬低了他的出身,也贬低了他的母亲。这是历史的一种惯用写法。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真正还原朱宸濠此人。因为所有关于他的史料,都是他叛乱失败后形成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政治正确,无非就是说此人骄横无礼,恶贯满盈,强夺民田、民女,豢养群盗,劫财江湖间,“有司不敢问”。我们既然无法真实了解朱宸濠其人,就只能对这种成王败寇的历史叙述保留一丝怀疑的态度。
假如朱宸濠真的如此之坏,那与他的坏相匹配的,一定是当时在位的正德皇帝的昏。
史载,随着宁王府财富的聚敛,朱宸濠的政治野心也被激发了出来。他通过巨额的送礼和行贿,几乎打通了皇帝身边的所有重要人物的关节,由此恢复了其祖父在位时被褫夺的藩王护卫,成为他后来起兵的主要武装力量。
同时,他开始招揽各种能人,把江西有名的土匪强盗都笼络到府中,并勾结广西的狼兵和赣南的山民武装。他还派人到广东购买走私枪支与佛郎机兵器,在府中仿造,日夜不息。
这些事情要掩人耳目是很难的。数年来,宁王府中不断有人逃跑到京城告发朱宸濠意欲谋反。但朱宸濠就是没事,告发者却都被搞死了。江西巡抚孙燧七次上疏,疾呼“宁王必反”,这些加急奏疏却如石沉大海。朝廷中,正德皇帝的佞臣们,几乎都收了朱宸濠的好处,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眼线,以至于他身在南昌,却对朝廷中的事了如指掌。
直到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朱宸濠以自己的生日为名宴客,胁迫江西官员跟他一起起兵,诛杀不听命于己的官员,“宁王已反”的既定事实才在半个月后到达正德皇帝朱厚照的案前。
但朱厚照不紧张,也不生气,他乐了。
此时的朱厚照巴不得帝国的南方多一些动乱,这样,他才有充分的理由“御驾亲征”——到南方游玩去咯。
朱宸濠或许不知道,在他造反前的三个月,朱厚照因为自己的南巡计划受阻,与内阁大臣和科道言官闹得不可开交。臣子们上疏要皇帝取消南巡计划,老老实实在北京治国,朱厚照抵挡不住大家的说教,干脆耍赖,要拿刀抹自己的脖子,吓唬人。对立的结果是,朱厚照处罚了100多名参加请愿劝阻的官员,其中10多人被廷杖致死,而他本人则被迫暂停了他的南巡计划。
宁王之乱,乱得正是时候。
史学家估计朱厚照大约在朱宸濠起兵的半个月后,就接到了王阳明的《飞报宁王谋反疏》。而朝廷正式接到这一事变的报告则在七月中旬,也就是事变发生一个月后。这半个月间,朱厚照没有将宁王之乱拿到朝廷上讨论,而是与豹房系统中的近臣进行了出征前的准备。
到了朝廷的公开会议上,兵部主张派武将讨伐即可,但朱厚照坚持要“亲征”。争执到最后,朱厚照下狠心发了一道圣旨:
朕当亲统六师,奉天征讨,不必命将……传闻(朱宸濠)已至湖口,将犯南京。即令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寿(即朱厚照自己),亲统各镇边兵征剿。
正德十四年(1519)八月二十六日,威武大将军朱寿带着大队人马,出发南征了。
到达涿州(一说良乡),南征队伍已经接到王阳明的捷报——叛乱仅维持了43天就被平定了,宁王朱宸濠也被俘虏了。
看到捷报,朱厚照和随行的许泰、江彬、张永等人都傻眼了,这朱宸濠也太不经打了,就不能再坚持坚持,老子才出大北京呢!
为了不让蓄谋已久的南巡计划泡汤,朱厚照决定把王阳明的捷报压下来,继续他的“御驾亲征”之旅。许泰、江彬等佞臣心里也不爽,原本想着借皇帝南征,抢个头功,没想到被王阳明搞定了。在这些君臣眼里,他们对王阳明的平叛胜利都带有怨气。
王阳明太能打了,这为他后续的悲催命运埋下了伏笔。
话说宁王朱宸濠在六月十四日,借着江西主要官员到宁王府为他庆生谢酒的机会,突然登台宣布:“皇太后有密旨,着我起兵,你各官知大义否?”
孙燧、许逵二人要求当场查看皇太后密旨。
朱宸濠大怒说:“杀这不知大义官,以定民志。”
两人当场被押出杀害后,朱宸濠对众人许诺,大事成后,封官加爵。
在起兵檄文中,朱宸濠指出朱厚照为政荒唐,宠幸奸臣,治国如同儿戏,根本不配皇位。更关键的是,他还爆猛料说,朱厚照其实不是朱家子孙。这跟朱宸濠造反失败后,史家说他是“娼妓所生”的攻击手法如出一辙。对于皇族,血统即是正统,难怪历史上的类似争斗都要拿出身做文章。
据估计,朱宸濠起兵时大约握有一万多兵力,号称十万大军出鄱阳湖,蔽江东下,直指南京。一路破九江,下南康,攻安庆,声势浩大,一时间“藩郡震动,宗亲慑忧”。
不幸的是,他遇到了王阳明。
王阳明是千年一遇的文武全才,不仅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还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家。史书说,“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王阳明)者也”。
朱宸濠起兵时,王阳明任右副都御史,巡抚南(昌)、赣(州)、汀(州)、漳(州),正奉命前往福建处理卫所军人作乱事件。六日十五日,在路上的王阳明听到朱宸濠昨日在南昌起兵的消息。
听闻消息,王阳明立刻易服潜返吉安,一方面与吉安知府伍文定调集兵粮、船只,另一方面发出征讨令,呼吁各地起兵抗击宁王。
王阳明分析说,“贼若出长江顺流东下,则南都(南京)不可保”。所以他采取一系列兵不厌诈的谋略,对朱宸濠实施缓兵之计,拖延其攻打南京的时间。
比如,他派出“死间”潜入南昌,故意被朱宸濠的人擒获,将各道勤王兵马火速赶来的假消息供出来,吓唬朱宸濠,让他不敢轻进。他还伪造朱宸濠的亲信谋士李士实、刘养正的投降秘状,四处散布,并专门写回信,感谢他们“精忠报国之心”,由此引发朱宸濠集团内部的相互猜忌。在李士实主张尽快出兵取南京、即大位时,朱宸濠出于猜忌,对这个建议迟迟不作回应。
等到朱宸濠意识到自己中了王阳明的缓兵之计,开始发兵攻打南京,王阳明则直取其老巢南昌,迫使其回援。
一切尽在王阳明的掌握之中。南昌被打下来了,朱宸濠也在回援的过程中被生擒,这场帝国藩王内乱在第43天戛然而止。
朱宸濠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败于王阳明的智谋,也败于起兵仓促、时机不成熟。清初史学家查继佐后来说,如果朱宸濠晚几年起兵,以当年朱棣未践行“中分天下”的许诺相号召,或许还能一搏,则“天下事未可知也”。
历史无法假设。真实发生的历史是,朱宸濠被生擒时,远在北京的皇帝朱厚照还在忙着“御驾亲征”的各种准备。当他出发南征时,捷报送到,他装作没看见,继续南下,一路游玩,用了四个月时间,终于在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抵达南京。
因为这次南巡是打着征讨朱宸濠的旗号进行的,所以,围绕着“战犯”朱宸濠,一场争夺早已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朱宸濠太惨了,发飙没发成,还沦为阶下囚,成为各路人马争抢着去邀功的“奇货”。但更惨的是王阳明,凭借自己的军事本领,平定了一场可能颠覆帝国的军事叛乱,结果不仅未受封赏,还接连遭受了各种势力的逼迫和陷害。
朱厚照自称威武大将军南征。许泰则被任命为副将军,张忠为提督军务太监,刘晖为平贼将军左都督,这三人率数千京军到了南昌,抢着要邀平乱的头功——虽然他们一份力都没出过。
王阳明之前给皇帝上疏说:“觊觎者非特一宁王,请黜奸谀以回天下豪杰心。”意思很明显,皇帝身边有坏人,与宁王勾搭在一起了。许泰、张忠等人怕王阳明揭发他们的罪行,于是恶人先告状,诬陷王阳明“先与(朱宸濠)通谋,虑事不成,乃起兵”。
后来,他们又命令王阳明将朱宸濠放回鄱阳湖,“待帝自擒”。战争被他们当成了邀功的游戏。
王阳明不从。
为了不让这些太监和佞臣抢功及销毁私通罪证,王阳明一度带着朱宸濠等俘虏东躲西藏,最后上疏请求向皇帝“献俘”,同时阻止皇帝南征。
在《请止亲征疏》中,王阳明说,叛乱已定,首恶已擒,请皇帝停止亲征,而他将押解朱宸濠等罪犯到北京。
朱厚照和他的亲信们各怀鬼胎,对王阳明的这个决定非常不满。但王阳明豁出去了,他连夜从玉山(今江西玉山县东)取道浙江北上。没想到刚走到杭州,就被朱厚照的心腹太监张永截住了。《明史·王守仁传》记载:
至钱唐(即钱塘,今浙江杭州)遇太监张永。永提督赞画机密军务,在(张)忠、(许)泰辈上,而故与杨一清善,除刘瑾,天下称之。守仁夜见永,颂其贤,因极言江西困敝,不堪六师扰。永深然之,曰:“永此来,为调护圣躬,非邀功也。公大勋,永知之,但事不可直情耳。”守仁乃以宸濠付永……
王阳明将朱宸濠交给张永后,只身赴京口(今江苏镇江),准备拜见皇帝——朱厚照当时已南下到了京口。途中,王阳明被任命为江西巡抚,没见成皇帝就直接回南昌了。
许泰、张忠等人知道王阳明已经悄悄把朱宸濠送出去了,十分恼怒,开始找王阳明的各种麻烦。
他们质问王阳明:“听说宁王府富甲天下,这些财富现在哪里呀?”
王阳明说:“朱宸濠拿这些财富贿赂京师要人,买通内线,这些到时都有案可查。”
许泰、张忠心中有鬼,不敢说话了。
但他们又开始挑衅,质疑王阳明是一个文士,哪有本领平乱。他们提出要与王阳明在教场比射箭,想以此出王阳明的洋相,结果,王阳明三发三中。
到了冬至,许泰、张忠无奈从南昌班师,到了南京,在朱厚照跟前拼命诋毁王阳明:“守仁必反,试召之,必不至。”
之前,许泰、张忠多次矫诏召见王阳明,王阳明识破他们的伎俩,所以不理睬。这次,他们使出毒计,怂恿皇帝下诏召见王阳明,如果王阳明不来,就坐实了“守仁必反”的诬告,死路一条。
还好张永派人急报王阳明,告知他情况。王阳明于是乘船经鄱阳湖入长江,直下南京。
王阳明来了,许泰、张忠等人又千方百计阻止他见皇帝。最终还是见不到皇帝。
王阳明很郁闷,心累呀,半夜一人在江边静坐,萌发遁世之心。回南昌途中,他写下了《铜陵观铁船歌》,表达自己艰难的处境和复杂的心情:
我欲乘之访蓬岛,雷师皷舵虹为缫。
弱流万里不胜芥,复恐驾此成徒劳。
世路难行每如此,独立斜阳首重搔。
一个为帝国平定藩王之乱的功臣,却落得跟个罪臣似的,不仅自己和属下都未受封赏,连见上皇帝一面自证清白都没办法。如他自己所言,我要乘船访蓬岛(代指皇帝居住的地方),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这就是一代圣贤的悲哀,一个时代的悲哀。
朱厚照在南京逗留了七八个月,具体在干嘛,史书无载,想必是吃喝玩乐怎么爽就怎么来吧。
到了正德十五年(1520)七月中旬,朱厚照离开北京已经快一年了,某天,他在南京的寓所突然落下一个绿色的猪头。朱厚照终于感到了一丝怪异,人们则认为这是上天对皇帝的一种警告。
与此同时,王阳明根据上面的要求,做出了妥协,重新写了一份捷报——《重上江西捷音疏》。在这份新的捷报里,王阳明违心地强调,宁王之乱的平定,是由于皇帝的英明指示,以及诸位跟随皇帝南征的将领们共同战斗才取得的。
大约三个星期后,宁王朱宸濠又出场了。他被放到南京一个教场里,四周围满了帝国士兵。朱厚照着戎装,骑高头大马,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身份,追着朱宸濠绕场跑。经过一轮仪式性的表演后,朱厚照像老鹰捉小鸡一样,亲手擒拿了帝国叛乱者朱宸濠。
所有人欢呼,皇上威武。
只有大汗淋漓的朱宸濠瞪大了惶恐的双眼:What?Are you kidding me?
朱厚照的所谓“南征”,至此圆满落下了帷幕。4天后,正德十五年(1520)闰八月十二日,他决定载誉北归了。
返程中,经过清江浦(今属江苏淮安),朱厚照自驾小船下水捕鱼,翻船落水,被救起后落下疾病。
到了通州,离北京近了。不知为何,朱厚照突然决定,不带朱宸濠继续回京去向臣子们炫耀他南征的战果了。于是,45岁的朱宸濠——大明最后一个公开叛乱的藩王,被就地杀掉了。
正德十六年(1521)正月,离京南征接近一年半的朱厚照,总算回到了北京。臣子们来不及庆幸,两个月后,年仅31岁的朱厚照就病重,死于豹房,没有留下一个儿子。
帝国皇位最终还是传给了一个藩王的后代,来自湖广安陆(今湖北钟祥)的兴献王之子、朱厚照的堂弟朱厚熜(即嘉靖皇帝)。
而平定宁王之乱的真正的头号功臣王阳明,终正德一朝,都未受到朝廷表彰。这种诡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嘉靖皇帝朱厚熜继位半年后,朝廷才对平乱的有功官员进行了封赏。
王阳明被封为新建伯,原吉安知府伍文定升为左副都御史,其他有功官员升一至三级不等。
然而,王阳明的艰难遭遇并未到此以圆满结局收场。一场更大的打击,靠近了他。
在朝廷封赏后半年内,随着新皇帝与内阁旧臣权力斗争的升温,那些追随王阳明的平叛功臣们,陆续成为了牺牲品,一个个遭到弹劾或黜官。这让王阳明如何安心享受伯爵之封?
嘉靖元年(1522)初及七月,王阳明两次上疏请求辞去封爵。他说,平叛的功臣们一个个被惩处,“人但见其赏未施而罚已及,功不录而罪有加,不能创奸警恶,而徒以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
他的请求未获批准,只好借服丧之机辞官还乡。
直到嘉靖六年(1527),广西发生土司之乱,两广都御史根本搞不定,朝廷这才又想起王阳明。五月,朝廷重新起用王阳明。十一月,王阳明抵达广西。
第二年七月,王阳明就平定了广西思(恩)、田(州)土司之乱。
十月,嘉靖皇帝朱厚熜读到王阳明上奏的捷报后,却大发雷霆,说王阳明的捷报“近于夸诈,有失信义,恩威倒置,恐伤大体”。总之就是怀疑王阳明夸大战功。
此时,王阳明已经病重。不等朝廷同意,他自己就率性选择了返程。
朱厚熜并不体谅这些,说他无诏行动,目中无朕。那些惯于诋毁的朝臣,也都出来添油加醋,说他是“病狂丧心之人”。
王阳明最后病逝于江西南安的一条小船上,留下“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遗言。
刻薄寡恩的朱厚熜并未因为王阳明的病逝,而消除对他的吹毛求疵。朱厚熜在王阳明死后,翻出了他当年平定宁王之乱的旧案说:
至于宸濠之变,与伍文定移檄举兵、仗义讨贼,元恶就擒,功固可录,但兵无节制,奏捷夸张……所封伯爵本应追夺,但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其歿后恤典具不准给。
意思是,本来王阳明的伯爵之封应该褫夺的,但朕开恩,不计较了,只取消王阳明殁后的恤典、世袭及荫子的特权。
朱厚熜一生以类似针对臣下的莫名其妙的打压,实现了皇权的张扬。只可怜一代圣人王阳明,自起兵平定宁王之乱后,就卷入了无休无止的帝国权斗的痛苦之中,至死不免。
好在历史终究向王阳明展示了良善的一面——
那些生前高高在上的帝王,通通死不足惜,只有他的死,历经五百年,仍在照亮无数人的路: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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