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少女的叛逆故事:电影《在少女花影下》主创专访
电影《在少女花影下》入围了2023海浪电影周WIP单元。此前该片也曾入围过2022年北京电影节项目创投单元,并获得“优秀制作中项目”奖。影片大部分对白为粤语,以一个就读于音乐中学的广州少女为主角,故事讲述女主角发现父亲的情人后所做出的选择与面临的意想不到的后果。展示了广东少女的叛逆,同时也有悬疑、复仇色彩。是一部完成度颇高的青年导演作品。
海浪电影周期间,汪金卫在阿那亚对《在少女花影下》导演张惠斌、摄影指导武剑锋做了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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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女性题材:
广东少女的叛逆和北方少女完全不同
凹凸镜DOC:《在少女花影下》我看了放映的60分钟版本,感觉完成度很高。大概占成片多少比例?
导演张惠斌:成片大概100分钟。我没有拿全片来放,只剪了一小时版,是为了WIP放映而专门剪的。
凹凸镜DOC:全片是已经拍摄完成了吧?
导演张惠斌:早就拍完了。2021年拍的,剪了很久。拍摄杀青后相当于剧组就剩我一个人。其实整个剧组几乎都是我在网上招募的,当时在深焦上发了个招募,在开机前两周一个人一个人聊下来的。只有两个是朋友,摄影指导武剑锋是我之前在电影节认识的,从云南来广东帮我拍摄。在广州拍独立小成本影片组建拍摄团队还是很困难的。北京那边可能还有一些愿意为爱发电参与剧组的,在广州是没有的。在广州做广告的、那种按天拿钱的比较多。所以这次还算幸运,还有平台能发起全国招募。
《在少女花影下》导演张惠斌
凹凸镜DOC:《在少女花影下》的故事还让我蛮惊讶的。女主角少女和她的父亲以及青年男导演的关系很独特,这种题材在国内还是比较少见的。
导演张惠斌:我一直对少女这个阶段比较着迷,一直在意女性成长题材的故事,十年前就拍了关于三个女人的故事。而“广东少女”又比较独特,她们的叛逆跟北方少女完全不同。北方少女的叛逆是在表情上就流露出不爽的样子,广东少女的叛逆比较狡黠,表面一套私底下一套,就像变色龙。我观察了很多例子。关于《在少女花影下》有人讲到“女俄狄浦斯”的概念,这片子文本上有这样的框架,但其实也不重要。《在少女花影下》其实不是故事向电影,是在拍“人”“情景”和“电影本体”相关的东西。
影片里有一条年轻男导演拍电影拍不下去的故事线,那是来自于我自己的真实经历。2018年我就尝试拍长片,各种借钱,破釜沉舟地想去拍片。但当时男演员出了一些状况,拍了一半我就让他走了,和《在少女花影下》里的情节一样。当时我年少轻狂,以为可以边改边拍。这样拍了半个月,但剪辑时才发现这样拍是不行的。所以我极其痛苦地决定放弃。就把这段痛苦经历放在这部真正的处女作里。作为另一条线索。
凹凸镜DOC:这也是片中的“元电影”元素了。其实女主角的这个情人也可以是别的职业,是因为你本身是导演比较熟悉,所以才把那个角色设定成导演吧?
导演张惠斌:对。我足够了解青年导演拍戏的状态。但片中的青年导演有老婆有女儿,还有一个情人,这不是我的故事,目前我也没有欲望讲自己的故事,没有这种表达欲。20多岁的时候倒是有很强烈的表达欲,要为电影献身,不拍就要死的那种。现在可能也是过了那个阶段。再加上2018年那个项目后经历了一两年的“至暗时刻”。我现在倒是非常关注当下其他年轻人的故事。
凹凸镜DOC:影片里的两个少女角色都在一个培养艺术生的音乐高中学习音乐,并且都陷入和有妇之夫的情感关系中,甚至有类似“复仇”的情节。而且女主角有很多不成熟的行为,也导致了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在剧本创作过程中,这些故事你是了解过相关的案例或参考了真实的人物原型吗?还是原创故事?
导演张惠斌:女主角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所做的都是不太成熟的事。在片中也有讲到她的前史故事。她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哥哥。因为“计生”的缘故,她小时候被父母送给别人那寄养。后来父亲为了把她要回来自己养,而被单位开除了,就下海做生意。因为父亲为自己做过这种“牺牲”,所以她从小对父亲的情感就比较复杂。她会打探、跟踪父亲在外面的情人。这些细节也是我从别人那听来的。
我比较喜欢听别人的故事,而我认识的女孩子都愿意跟我讲她们的经历,比如朋友或合作、面试过的演员。往往是深夜十二点痛苦地打电话给我,先哭十几分钟,然后再讲她们和前男友或家里人的事情。因为涉及他人隐私,我不会把这些故事原原本本地写到剧本里,而是会提炼其中的心理逻辑,改编出一些故事。我还开玩笑地说我们就是个“家庭破碎剧组”,剧组里90后的女生大部分都是单亲家庭,她们的原生家庭是破碎的。这挺奇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搞艺术还是怎样。尤其是95后,故事很多。我会思考背后的原因,也对原生家庭的题材感兴趣。
凹凸镜DOC:从90后到00后的父母,他们也从60后到70后、80后,随着世代更迭离婚率越来越高,可能也有这个因素。我是北方人,我个人接触的朋友、同学是这种情况,他们的父母是60后,离婚情况并不多,但也都面临各自的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导演张惠斌:也许在珠三角或长三角这种经济发达地区离婚率会高很多。我觉得在中国,家庭问题是很多人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在上一个项目受挫后精神低落了一阵子,是我的“至暗时刻”。就开始研究拉康的精神分析,花了一年的时间去读。其实拉康有一些著名论断说起来是蛮吓人的。比如他说“女人不存在”,这句话震到我了,就研究进去了。他的理论很厉害,我不一定百分之百认同,但我试着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去理解中国的原生家庭和伦理结构问题。
凹凸镜DOC:那么我就试图从观众角度“过度诠释”一下,影片的女主角对她的父亲是否会有一种“因爱生恨”的感觉,对父亲的情人夺走自己的父亲是否有一种“嫉妒”心理呢?所以要对他们进行类似“报复”的行为。
导演张惠斌:可以这么说,女主存在你刚才说的这种心理,但没有上升到理论化的地步。她是不自觉的,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模式来源。她的感情冲动、直接、汹涌。这是少女迷人的地方。她搞不清楚,也来不及自我说服,很不成熟。如果是一个成熟女性早就看透是怎么回事了。
凹凸镜DOC:女主在这个青年导演剧组里来去自如,这是怎么回事?
导演张惠斌:有些戏这个版本没有剪进去。她其实是进剧组帮忙的。她虽然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但学校不是全日制的,时间比较宽松,她就也总离校回家。所以能进剧组帮导演做音乐,也客串一些戏。
凹凸镜DOC:所以女主也会离校跟踪父亲的情人。
导演张惠斌:是的,她长期有跟踪的习惯。对粤语很着迷:粤语生猛、真性情,很有魅力
凹凸镜DOC:另一个问题是女主的闺蜜。相比片中说广东话的大部分角色,她是说普通话的北方人。这个角色在目前这个WIP版本里没有太多交代。是怎样的设定?
导演张惠斌:本来我计划全片演员都是说粤语的广东人,这样最好,但在广东找电影演员比较难。在网上发布演员招募后有找到一位北电的演员,她的气质很合适但不会说粤语。所以我为她改了角色,人物小传设定她是一个“城市游牧者”,是很个性、自我的女孩,从北方到南方,在一个城市找个工作待一阵就走。她在广州认识了女主,帮女主在一些场合跟踪、偷拍女主的父亲。比如有场戏是女主的父亲和情人在餐厅里吃饭,女主怕暴露不便进去,就让这个闺蜜进去偷拍。
凹凸镜DOC:广东话我既不识听也不识讲,看你这部电影的时候我脑袋里倒是一直在回想最近听的粤语歌。
导演张惠斌:其实广东话是很有魅力的。我是潮汕人,但我在广州住了19年,我很着迷粤语,我觉得这种方言里有很生猛的、本色的、真性情的东西。你能从粤语歌、粤语电影中感受到,即使是很通俗的片子,里面也有真性情,有江湖、世俗市井。
粤语和普通话完全不同。普通话有拐弯抹角的一面,而粤语很直接,很有生命力,是非常适合影像化的。闽南话同样也很适合。我喜欢侯孝贤、杨德昌导演,我十几岁的时候看他们的电影时看不懂其中大命题的深刻时代内涵,但我也喜欢那些场景,很着迷那些电影。后来我发现其实是语言的关系。他们的影片都很生活化,不会觉得闷。
所以后来我发现在内地广东地区用粤语做电影有很大空间。做粤语电影首先是满足了我自己,而且我觉得中国大陆电影也需要粤语。现在普通话、四川话、重庆话、江浙方言的电影都很多,粤语电影还需要更多发展。
凹凸镜DOC:香港的粤语电影一直在内地很有影响力,但内地广东地区的粤语片却一直不多。
导演张惠斌:香港和广州的语言、文化都有差别。在广州生活的人群里有大量普通话使用者,他们各自使用粤语和普通话互相聊天,交流非常顺畅,没有障碍。
凹凸镜DOC:我能理解。让我想起我很喜欢的张大磊的《蓝色列车》,里面的中国人、俄罗斯人各自说各自的语言,但互相能听懂,能交流。
导演张惠斌:哦,那跟广州差不多。我和张大磊聊过,我非常喜欢《八月》。《八月》得奖我很开心。
凹凸镜DOC:您是潮汕人,有想过创作潮汕方言电影吗?
导演张惠斌:2018年以前我用很多年去拍潮汕的民俗和老房子,跑了很多城市,做了很多勘景、研究。还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潮汕族群历史,怎样从中原一步步搬过去。其实可以提炼、开发出很多电影项目,但我不太敢,怕变成用外来眼光去进行自我消费的东西。
凹凸镜DOC:你就是潮汕本地人,怎么能说是“外来眼光”呢?
导演张惠斌:我担心的是“本来是本地人,但自己给自己安上外来的眼光,去进行自我消费”。因为我已经离开那里很多年了。
凹凸镜DOC:其实也不要过度担忧这一点。很多新导演的前几部作品都是拍自己的故乡,拍自己最熟悉的东西。东北人拍东北、四川人拍四川、贵州人拍贵州等。如果有很好的故事,能够融入在地的风土人情或文化,以及各地人的性格,只要呈现得好,不刻意、猎奇地去呈现,就会是很好的作品,也不会有“外来眼光”的消费感。比如最近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就做得不错。
导演张惠斌:下一部电影计划会在广州和潮汕两地取景,去潮汕拍一部分。潮汕其实很容易被标签化,它远离中原,远离普通话圈子,自我封闭,排斥外人。把所有不说潮汕话的人统称为“外省人”。我要做就不希望给人造成猎奇、炫耀的感觉。
《在少女花影下》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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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和构图:
“狗血”的故事,不狗血的拍法
凹凸镜DOC:影片的摄影和构图可圈可点。有几个镜头尤其出众,让人难忘。一个是开场不久女主先站在户外楼梯间二楼往下看,镜头向下摇,然后女主从画外跑下去,很快也出现在一楼。这是一个很“电影”的镜头,在摄影上把这部电影立住了,让观众一目了然,这不是一个网剧网大质感的片子。
导演张惠斌:我之前在广州有一个长期合作的摄影师,但他是广告摄影师。他也帮我拍过电影,但镜头语言其实不太适合电影,比较电视化、广告化。我这次遇到他才觉得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个片子认认真真拍好。而且很难得的是,我不大喜欢写分镜头,他来了就鞭策我写分镜,我还是懒得弄,他就自己每天晚上很辛苦地做了包含运镜机位的动态分镜动画,到现场就去执行。
摄影指导武剑锋:我俩之前在剧本层面沟通很多,他也给我列了一些参考影片。但影片大部分的镜头设计还是基于现场环境带来的感受,琢磨这个空间可以怎么用,而不是去参考哪部影片的哪个镜头。
《在少女花影下》摄影指导武剑锋
凹凸镜DOC:影片有很多长镜头。像结尾的天台、外婆的寿宴等。寿宴那场戏有很多演员、调度有些复杂,而且外婆是全程背对镜头的。父亲的屋内-屋外-屋内行动轨迹。有了之前的铺垫,也能明白父亲借口工作的事要早退,其实是为了见情人。
导演张惠斌:外婆背对镜头是故意安排的。女主演和这些人应对自如的状态是很难得的。她是纯素人,连抖音之类的短视频都没拍过。这个场景展示的是她平时不会表现的性格。我和女主演在开机前有长达半年的沟通聊天,我也拿了一个小机器去拍她的纪录片。我因此了解到她性格的另一面,就知道她可以演女主角。她是一个和家庭有距离感的人,平时有些自卑感。在你说的这个场景里,她应对自如还会灌她爸喝酒,这很难得。说明女主角的性格也有很有力量的、或很狡猾的部分,只是平时压抑起来。也暗示女主角后面会独立地做一些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事。
凹凸镜DOC:是的。比如后面女主假称要点披萨外卖,偷偷地拿父亲的手机,然后和自己的手机“AirDrop”一下。这是年轻人比较擅长的东西。
导演张惠斌:我们的摄影掌机是从美国回来的,我和他讲女主角这个人物的时候他拍大腿说“这不就是我女朋友吗!”(大笑)他的女友也是典型的广州女孩,广州人就很明白这个角色是成立的。会觉得嗯我认识的小女孩也是这样的,表面乖巧应对自如,私底下很叛逆但不会让爸妈知道。
凹凸镜DOC:没关系,我作为北方人也觉得女主这个角色是成立的。(笑)说回摄影,这个片子我最喜欢、最难忘的一个镜头是女配角在天台的那个镜头。女配角走向天台边缘,前景晾晒的白色床单被风吹得飘起来,遮住了女配的身影。等床单落下,女配也不见了。这个镜头有点像是影片的“神来之笔”。这个镜头是怎么设计的?
摄影指导武剑锋:这个镜头拍了十来遍,其中的光线、风都是设计的。我们有买一些电风扇。整部电影很多光线、风都有设计的变化质感。老实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狗血的故事,有很多情感伦理纠葛。如果按照我们说的“正常的”影片,或按照电视剧分镜去拍,会拍得尴尬而狗血。导演又比较看重角色本身的状态。我们沟通后就决定尽量对镜头精简化处理,就集中在女主角身上。一种渐进式的拍摄方式,不想拍得狗血。如果的电视剧那种就可能拍真的掉下去。
导演张惠斌:我们在开机前跑了广州好几栋高楼天台,但要么太高要么太危险。最后反倒是学校里的天台刚好合适。
凹凸镜DOC:嗯,这个故事如果换一种拍法就很容易变成网剧、短剧风格了。这个女配角自杀的段落在影片中有两个视角,一个是“手机直播视角”,另一个是客观视角。
导演张惠斌:有一种视角是女主角想象出来的,回忆的感觉。不想做得太实。有一个女配角看着镜头流泪的镜头,那可能是女主睡着时的一种想象。坦白地说,女配角的命运我还在斟酌,可能还会做一些调整。
《在少女花影下》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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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方法:
不给演员完整剧本,电影需要新的形态
凹凸镜DOC:片中女配的自杀是很震撼的一件事,也使得视频泄露事件得以揭开。这里有一处镜头有隐喻色彩。女主去取钱的时候白衣服和鞋子上沾满了路边植物上的小刺。在这个长镜头中她一直在努力一点点掸掉身上的刺,像是在努力洗掉身上的麻烦、罪恶等不纯洁的事物。
导演张惠斌:我不太喜欢在电影中设置隐喻或符号,这场戏确实是隐喻,但也到此为止了,够了。再隐喻就太符号了。其实这个场景是偶然得来的,我刚好发现她从那片草丛钻出来时满身沾了很多小刺,我一看这不是更好吗?于是我就让她弄多一点,拍了很长的镜头。关于这场戏有人和我反映,为什么女主因为自己的错误间接把女配同学害死了,却没有表现出痛苦。
凹凸镜DOC:确实也会有这种疑问,但有的痛苦并不一定会外露得很明显。女主角后来和闺蜜在天台的状态也是一种痛苦的发泄。痛苦不一定非得要嚎啕大哭,即使有,也可能是电影没有呈现,观众也可以自行脑补想象。我根据我自己的经历和性格,会觉得女主被女配自杀这个突发事件所震撼到了,因此短时间内处于一种痛苦和麻木的状态。会很难过,但可能因冲击力太强,大脑还没有接受这件事,所以那时是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的。
导演张惠斌:我也有类似的经历,也是哭不出来,但也很痛苦。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我睡着睡着就突然崩溃了,嚎啕大哭。甚至我需要一两年才能走出来。
凹凸镜DOC:是的我也是,这种情绪肯定不会一直被压抑在那里,肯定会在过了一阵之后的某一个时刻,通过某件事迸发出来。
导演张惠斌: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父后七日》,讲父亲死后的七天发生的事。这七天女主角一直没有怎样,一直到片尾女主角离开时突然崩溃,在机场吸烟室蹲下来痛哭。我很能Get到她。在这方面人和人真的不一样。那时候我还经历了一场高速公路上的车祸,车头都撞烂了,还好车上人没事。那之后朋友介绍给我去色达五明佛学院,和僧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一起上课。虽然说起来可能有点矫情,但我真的在那实现了一种转变。就像我刚提到的精神分析,别人靠跑步或吃东西缓解情绪但对我不管用。我需要把我的精力转移到对书籍/理论/流派的研究上,思维进入另一个状态,才能帮助我从心理困境中走出来。
电影《父后七日》结尾截图
凹凸镜DOC:很多时候,人和人之间的悲喜确实并不相通。我觉得《在少女花影下》和《小径分岔的花园》都属于那种很细腻的片子,需要理解的人才能被击中。
导演张惠斌:其实这部我拍得比较匆忙,剧本阶段也没有走创投,因为我之前曾经历过花三五年去磨一个项目,签了一些合约,到该投资的时候对方却拿不出钱来。所以这次我就自己去筹钱把片子拍了再说,当做我的“少女三部曲”第一部,试验一下这样能不能拍出来,拍了几天后就感觉这事能成。不是说我们能有多厉害,但“我能拍电影”这种感觉是很兴奋的。我也找到了拍素人演员的方法。期间的心路历程是蛮辛苦的,但也乐在其中。
凹凸镜DOC:面对素人演员和之前演过网剧的演员,你的拍摄方式是什么?
导演张惠斌:只有核心主创有剧本,但我不会给演员完整剧本。这是很慎重地考虑过、对比过的决定。最终效果达到甚至超过了我的预期,证明我的做法是对的。如果我给他们完整剧本,会拍得痛苦,效果也会差。为什么成片中素人演员会表现得比所谓职业演员好那么多,也是因为我没给她们剧本,我是敞开心扉地和她们交流。这也是试验并慢慢完善出一种创作手法。片中很多场景也是演员半知半不知的情况下拍摄的,比如素人女主角。她在片场的状态我也有调教。
凹凸镜DOC:《在少女花影下》也有悬疑和类型的元素,完成度已经很高了。影片目前的状态是怎样?
导演张惠斌:还在最后定剪阶段,成片会分章节。然后也在找后期制作的资金、声音、调色。其实我还是挺社交恐惧的一个人,不太擅长社交。去电影节加了一些行业大佬的微信,也不太敢和他们聊。会不会得罪人啊。(笑)
凹凸镜DOC:有时候我加了一些“大佬”微信也不太敢给他们发信息。但我很愿意和我看过并喜欢的电影主创聊他们的片子,就像现在你我聊天那样,我和一些导演、演员朋友是这样熟悉起来的。
导演张惠斌:我面对面就是另一种状态,我是天秤座,面对面就不会让人尴尬。要是微信就不敢主动聊了,但其实也是有聊天的欲望的。比如我和《小伟》导演黄梓2018年加的微信,他也帮我这个片子介绍过演员,一直聊到现在我们都没见面,前两天我才约他过几天在北京线下碰面。
我也已经开始筹备下一部电影的剧本,也是少女题材,会更猛烈、更当下,会延续这部电影的思路。我觉得现在的电影需要有更新的视听语言创意,所有的电影故事已经被讲完了,我希望电影有新的形态出现。像《她房间里的云》《小径分岔的花园》都是有这种潜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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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塔&安哲影响大:
为电影要做牺牲,最好的告别是死在片场
凹凸镜DOC:哪些导演对你影响最大?
导演张惠斌:老塔,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里有一句话对我影响最大:“做电影就是做牺牲”我上大学时对此嗤之以鼻,以为他是因为有宗教信仰、形而上的因素才那样说。前几年我在放弃之前的项目时突然懂了。因为如果要做艺术就不能计较个人得失,那可以去做别的很多事。唯一能让我坚持做电影的核心动力就是为电影做牺牲的欲望。牺牲既是一种欲望也是一种自我满足,甚至没有“为谁而牺牲”的对象。我奉献了、被误会了、欠了钱,经历很糟糕……都无所谓。除了不能回馈家庭成为唯一的道德负担,其他都无所谓。也不会因为拍的电影没人看就很焦虑痛苦。演员也是一样要做牺牲,很多时候演员拿到的片酬也远远比不上他们/她们的奉献。
塔可夫斯基《牺牲》剧照
凹凸镜DOC:就像塔可夫斯基后来流亡国外,为了电影去国离乡。拍《牺牲》烧房子的镜头也重新又拍了一遍。
导演张惠斌:所以只有执着地愿意为之付出才会去做。要不然再盖一个房子再烧一次,何必呢?其实纯粹从利益或理性去判断的话,很多片子都做不成。很多片子是靠非理性的情感去完成的。
凹凸镜DOC:其他导演呢?
导演张惠斌:上大学时很喜欢岩井俊二,像岩井俊二电影中的少女之间的关系,我也是很喜欢的。比如《花与爱丽丝》。现在比较喜欢约翰·卡萨维蒂。《夫君》《面孔》等我都有研究过。我看卡萨维蒂也是几年前看到滨口龙介的访谈有提到。关于滨口龙介的所有电影、采访我也都有看。他的《激情》超厉害。
凹凸镜DOC:我也很喜欢滨口龙介,我在上影节看了他的《欢乐时光》,很震撼。同样上影节看的岩井俊二电影《瑞普·凡·温克尔的新娘》也很喜欢。而且我很多时候看到一部打动我内心的电影,会被情绪所裹挟,很多天都难以从电影中走出来。
导演张惠斌:是的,我看《八部半》的时候一个星期都走不出来,觉得被碾压了,就觉得操,我一辈子都拍不出来这种电影。片中每一个点我都懂了,但我无法用语言转述给他人。费里尼有极其厉害的导演技艺,内核又是很感性的,加上坦诚赤裸的欲望,就是三位一体,百年难得一遇的电影奇才啊。《八部半》至今仍是我观影史上难得的经历。
其实有一个导演对我从小就影响很大,是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平时别人问我喜欢什么导演,我一般不会提他。因为我不止是喜欢他,他对我太重要了。我上大学时淘碟,老板给我拿他的电影《哭泣的草原》让我看,我看得泪流满面。比如放水淹没村庄的场景,就让我觉得:电影竟然可以拍到这种程度?!我一边哭一边想:只要能拍到这样的场景,我一切都可以放弃,死了都可以。看《尤利西斯的凝视》也哭到不行,就是被诗意的氛围所感染。安哲就像用直升飞机把我扔到电影的海洋里,让我从上大一时就觉得自己可以为电影而付出所有。
有一年上海国际电影节做安哲电影回顾展,安哲的遗孀也来了,我问了她一个问题,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完电影向主创提问。我问她安哲的房子被烧了,那他的诗歌手稿和胶片有没有保留下来。她哭了,说没有保留下来。世界电影史上这样重要的导演作品至今还没有一部做了4K修复,也是很遗憾的事情。
凹凸镜DOC:我跟你一样,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看的安哲,也是淘了一套安哲的碟。我最爱的是《流浪艺人》,去年在北影节有看。上影节安哲回顾展我看了《猎人》。
导演张惠斌:《流浪艺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上影节《猎人》那场我也在,还看了《养蜂人》。
凹凸镜DOC:安哲的电影特点就是一个长镜头下来,场景一样但故事已经过了很多年。
导演张惠斌:安哲电影里还有一些桥段,倒在地上的人突然站起来对着镜头长篇大论,《尤利西斯的凝视》里中年人演小孩,当时我看得很震撼,电影还可以这样弄吗?觉得电影语言有无限的可能。我也喜欢诗,安哲电影就是把诗给影像化。这就是我电影的启蒙时刻。
凹凸镜DOC:很遗憾安哲这样的希腊国宝级电影大师,竟然因为出车祸而去世。
导演张惠斌:我也接受不了。有时我会说,可能我最好的告别方式就是死在片场。
采访、整理 | 汪金卫
编辑 | 裴嫣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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