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四月，一个名为「女性如何逃离大山」的帖子下，一些出走的女孩分享了她们的经验。其中，小邵的讲述被许多人点赞，她说自己17岁时从镇子上跑出来，「不敢求助任何人，花了2天，记不清穿过多少树林，看到了一个小车站。用50块钱从安徽坐到了山西……」她出走了，离开了初中毕业就被嫁人的命运。此时，她在上海，有一份让她感受到价值感的工作，有朋友，有自己的房间和四只小猫。这是一个从小就不被祝福的女孩一步步打破牵绊、重塑自己的故事。《人物》作者找到了小邵，听她讲述了自己完整的经历。在关于女性出走的很多叙事里，结尾都停在离开家门的那一刻。但在现实里，「走出去」这个动作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漫长的和解抑或不和解，回头还是往前看，其间种种选择，才是故事的主体。放在小邵身上，出走不仅是那个离开村子的瞬间，更是她在未来很多年时不时都要面对的阵痛。但她还是要走。就像小邵所说，「真到了这种情况，可以害怕，可以哭。但是没关系的，你要努力地跑，信念里一定要相信前面是光明大道。」
外婆叫人来家相看我的那天，我决定出走。
一年前，也就是2012年，爸妈感情破裂，爸爸去了北京躲债，妈妈到了别的城市打工，我没办法，只好从上海回到安徽老家，找到外婆，让她收留我。外婆家前面是小卖部，后面是住的地方，他们就让我住在放货的小仓库里。我能感觉到，他们觉得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没有人会主动跟我讲话。家里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略过我聊天，我也只好默默吃饭，再默默走开，把自己的碗洗涮干净。因为被爸妈抛弃，我晚上经常会哭到天快亮才睡着，第二天六七点就起来上学，眼睛明显肿着，但从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怎么了。他们也有对我好的时候，会带我出去玩，但是大多数时候不好，只要是想起妈妈他们就会骂我。阿姨会拿走外公外婆给我买衣服的钱，再给我她的旧衣服穿。后来，我在外婆家又见到了妈妈，才知道她此前去了别的城市打工，而这次回来，是为了再婚。我这才明白，这两个月外婆不让我随意出门，应该是不想让妈妈的再婚对象知道我的存在。隔了几天，外婆告诉我，她给我在城里说了亲，对方条件不错。我恐惧结婚，因为爸妈的婚姻中感情破裂过程的每一步我都记得很牢。我不知道结婚之后到底会怎么样，也不知道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应该怎么和对方相处，会不会最后跟爸妈一样，三天一小打，两天一大打。但好像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只是想把我 「转手出去」。后来，有四个人就提着花生牛奶来到了外婆家的小卖部。我记得那是九十月份，天气还有一点闷，我正在仓库里呆着，没过一会儿，外婆喊我去前面。等我过去后，我就记得外婆说了一句话——「看」，之后的话就都是方言，我听不懂。外婆说完后，坐在对面的人就开始上下打量我，又笑着问我话。我第一感觉就知道，这几个人一定是男方家里的人。我特别慌，说不出话来，只是很害怕，很懵。站了一会儿，发现也没人管我回没回话，我就走掉了。我当时挺绝望的。妈妈不爱我，她既不让我知道她要结婚的对象是谁，也不让我参加她的婚礼，更没打算婚后把我带过去。而我也要结婚了，也不知道我的结婚对象是谁。这两件事加一起就是我离家出走的原因。除了出走，我也想不到别的解决的方式。我也曾希望其他人能出面阻止外婆给我相亲这件事，我把作业本撕开，写成遗书，塞在家里的各个角落。其他人发现了，只是拿着跑到我面前嘲笑，「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小姨好像就是这么说的。到后面，我就觉得，没有人会阻止了，我只能自己走。接下来的三个月，趁他们出去遛弯的时候，我就偷偷用外公打斗地主的电脑发帖，问哪里可以收留我，哪里可以给我一份工作。那是贴吧还流行的几年，陆续有人给我回复，有人让我去浙江，有人说甘肃，还有西藏的人联系过来，说可以帮我。在这些回复里，我选择了最近的山西，那个回复的人说自己也是女孩子，说她在晋城，姑妈家开了个小旅馆，可以让我去做前台。当时的我没什么分辨能力，只是迫切地想离开。我也不需要他们给我花钱，只要有工作就可以，应该也不能骗我吧？就算我到了之后发现她真的是骗子，大不了我就找个借口走。我可以跑出去的，因为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追着满弄堂打，到处跑，所以无论走到哪个地方，我都会记路。我甚至想，我离开后，妈妈他们就解脱了。我决定偷外公的烟攒路费。烟是小卖部里少数能卖得上价钱、进货多、体积又不大的商品，又存放在我住的小仓库里。为了不让外公发现，我有的时候偷一包，有的时候偷一条。第一次，我揣着烟走了两条街，拿给村里其他小店铺的老板。那些烟的正常售价是两三百，我一律都按五十。验完真假后，他们都很爽快地付钱给我。最后我攒了近五百块，我花一百多买了一个手机，在小卖部的电脑上查好了去晋城的路线，用手机拍了下来。妈妈结婚的前一天，外公问我有没有见过他的烟。第二天，他们去参加婚礼，只剩我在家。白天我还有点犹豫，到下午四五点，我猜测他们快回来了，心一横，决定走了。我背着包，拿着手机、备用电池、剩下的三百多块钱，还有一个电话本，上面记着爸爸和妈妈的联系方式，就这么上路了。按照计划，我要先走到一个可以坐大巴到晋城的城市。刚开始，我满脑子就只有「跑」这一个想法，绕开了村里所有的大路，专挑空地走。天黑了，我害怕后面有人追来或者有坏人，跑得很快，到后半夜，累了，就变成了走。手机电量有限，我中途都没有开机，只是一直走，穿过了很多很高的玉米地。等我再次见到人和建筑，已经到了第二天白天，问了人，我才发现走偏了方向，没能走到要坐大巴的城市，反倒进了一个镇子。我又四处打听，才在下午到了镇汽车站，这里没有直达晋城的车，去的话需要中转，但我已经无路可去，坐在车站外的板凳上等到四五点，才等来了那辆车进站。那是一辆小巴，上面总共也没坐几个人，我走到最后一排，坐了下来，又拿起手机，一遍遍翻看拍下的照片，有家里的，还有中学朋友的。我想来想去，给阿姨、外婆发了最后一条的短信，感谢他们这么久的照顾。我害怕她们联系我，又害怕她们不联系我，就把手机压在包的最下面，再也没看过。因为害怕，路上这几天我都在哭，跑的时候哭，问路的时候哭，小巴上也哭，写短信的时候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哭累了，睡着了。我也不怎么能感觉到饿，也就是买个馒头啃一啃。第三天下午，我终于到了晋城。下车前，我又看了一眼手机，除了在贴吧上联系我的那个人说来接我之外，再没有其他新消息。
图源电影《女人们的谈话》
很长一段时间，准确地说，是小学三年级之后，我都觉得没有人需要我，也没有人在意我到底在不在「那里」。
刚刚记事时，我生活在安徽农村，「妈妈」每天种地、收菜，我就在旁边玩。有一天，一辆车子开进了村，下来的两个人告诉我，他们是我真正的爸爸妈妈，要把我接回上海。后来，我知道了，爸妈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结了婚，他们一个是饭店小工，一个是在店里打工的中专生，就这么认识了。爸爸家里穷，外婆不同意妈妈嫁给他，后来他们私奔了。妈妈怀我的时候，外婆让她把孩子打掉，她吃了堕胎药，但是我还是没有流掉。我出生时，爸妈在上海开了一家小饭店，没有办法照顾我，爸爸就把我送回安徽老家，托付给一位女性亲戚。刚到上海的一两年，爸妈对我有求必应。开餐馆也就是中午和晚上忙一阵，到下午一点多，爸妈就手牵手带我一起出门，去野生动物园、欢乐谷，还有外滩，玩到五六点才回来。我记得那时候，妈妈是个很爱笑的人。她和爸爸会一起边笑边看电视，也会在餐馆人少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笑着看他和朋友们打牌。其实我刚来上海的时候，爸爸已经开始小赌了，饭店下午休息时，他和朋友们就会在店里打麻将、打扑克，后来渐渐赌得有点大了。那时店里生意不错，妈妈忙不过来，但爸爸还是在打麻将，因为这个事儿，他们经常吵架，甚至动手，爸爸还会直接掀桌子，店里工人都会被吓走。后来，爸爸一两天才回来一趟，我们都找不到他。到我上三年级，妈妈就不怎么爱笑了，经常哭。到后来，爸爸只要一出去赌博，妈妈就打我，等爸爸回来，他们俩就开始打架，打完又开始打我。妈妈经常一边哭着打我一边说，她现在过得不好都是因为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外婆之前来上海探望妈妈的时候，也会背着妈妈这样对我说。但听到妈妈流着泪亲口说，我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很后悔。我想，如果我死掉就好了，如果我不在就好了，如果我不在，妈妈的人生可能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当时我们租住在上海的一个弄堂里，那段时间，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个场景，就是我一个人坐在门外的木楼梯上哭，听着我爸妈在屋里又吵又打。我一家一家拍邻居的门，但没有人开。其实邻居们都是好人，爸妈最开始打架吵架的时候，他们都试着报过警，还会把我领到他们家里安慰我。但是警察来了，我爸妈就开始道歉，警察做完笔录，说你们不要再这样就走了。之后，门一关，他们又继续打到十一二点。时间长了，邻居们也管不了，最多也就是路过的时候叹一口气。餐馆的生意做不下去，妈妈关了店，又租了另一个店面重开，到我上初二，这个店也开不下去，爸爸欠了一屁股债，躲去了北京。妈妈一直哭，我打电话给了外婆，然后，外婆来到上海，把妈妈接走了，但没接走我。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房东说，你爸爸妈妈走了，房租也到期了，房子就要收走了。那一天，我突然没有地方去了。我在鲁迅公园附近一家火锅店做过童工，也投奔过曾经抚养我的那位亲戚在上海的女儿，之后又联系过姑妈，最后投奔的是安徽乡下的外婆。因为不停换地方，我读了三遍初三，还是跟不上。其实我知道的，我的存在真的很多余。你问我出走的时候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担心被拐卖到山里去，这些我都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就是很平静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已经很麻木了，去到外面，在外婆家，在爸妈家，在谁的家都没有区别，都是我一个人。我想，大不了，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小邵的童年照，由爸爸拍摄。从她记事起，小邵家里便没照过合影，这是唯一一张父母为她拍下的照片。
现在想想，我那时胆子真是大。到了晋城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被骗了，那个说姑妈在酒店上班的「女孩」其实是个二十多岁的男的，他说，明天再把我介绍给他姑妈，今晚让我先在他家过夜。
我已经感觉到上当了，等到了他家，更发现原来只有一张床。他告诉我，我们今晚可以一起睡，我傻在那里，想了半天借口，才撒谎说自己还在贴吧上约了别的朋友，请他用身份证带我去网吧，联系他们报个平安。来到网吧后，我立马再次发帖求救，也很幸运等来了一群人，里面还有看起来岁数跟我差不多的女孩子，我就跟他们一块走了。他们带着我在晋城的店铺一家家问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美容院愿意收留我，让我做小工，包吃，也可以住八人间的宿舍，里面都是年纪挺小的女生。晋城大部分的建筑都是自建的民房，美容院也是这样的一栋三层小楼，一层洗头，二层按摩，三层是女士美容。楼层越高，服务也越贵，顶层服务客人的都是高级技师，我们这种小工、学徒只能在旁边打下手，搅搅面膜，挤挤精油，靠帮客人顺便洗头、按手拿工钱。洗一个头能拿两块钱，按摩一次差不多五块钱，每天从早上九点工作到晚上九点，一个月休一天，能赚四五百块。因为赚得少，干了半年左右，我又跟学徒小姐妹一起到商场卖衣服。那台从家里带出来的手机一直都没有收到过消息，后来我把它丢了，但那种在外婆家紧绷的状态，可能一直持续了一两年，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觉得自己很可怜。到晋城的第一个晚上，我睡觉都没有脱掉衣服，抱着包睡。后来去美容院了，我晚上还是常常躲在被子里哭，也不愿意跟人说话。我总是很紧张，觉得自己赚来的钱一定要去买最值得的东西，比如衣服：过去在姑妈家、外婆家，我根本没有零花钱，穿的也都是旧衣服、破袜子，这导致我对「买新衣服」这件事异常执着。我太想穿好衣服了，第一次拿到工资时，我一下买了两三套，手里只剩下十几块。最初的紧张过去之后，我开始很喜欢讲自己的故事，在美容院，我就给宿舍里的人原原本本地讲，给中午帮我们打饭的阿姨讲，想让大家都知道。讲着讲着，我就会很激动，会哭，他们会心疼我，安慰我。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一种对外的保护机制，让大家觉得我可怜，这样他们就会关注我，带着我一起玩。这就是我当时交朋友的手段。我当时是想「不劳而获」的，我这个人没有什么优点，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别人快乐的地方，只有用我自己的经历，去吸引别人，让他们对我好。我当时的男朋友也是这么交到的。在一场饭局上，他听完我的经历，很心疼我，后来就开始追求我。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谈恋爱，怎么去跟人家相处，他关心我了，我们就在一起了。后来，我在晋城安顿了下来，生日也会有朋友们一起过，但每年春节，我还是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想着爸爸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其实爸爸和妈妈都有我的QQ，但他们都没有找过我。我问爸爸，你怎么样？他说，自己过得很好，还在外面玩；我还问过表妹，家里怎么样，她说，外婆天天都骂我，说我是白眼狼。联系妈妈这件事尤其困难，我对她的感情太复杂，又不希望贸然打扰她，我在聊天框里写写删删，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发出消息。那时候，我总是很害怕失去男朋友，害怕再次被抛弃。他是晋城本地人，那我就真的想要在这里扎根买房，「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在晋城的商场里，小邵给运动品牌做销售。
在晋城生活了四五年后，大概2018、2019年，爸爸在QQ上找我，说他现在变好了，已经把债还清了，又开了一家餐馆，让我去上海跟他一起，会给我发工资。
我当时还是对爸爸有幻想：他做饭是好吃的，有这个餐馆，我们以后会赚钱，能过上好的生活，再过一两年，也可能再把妈妈接回来……这样还算一个完整的家。男朋友不愿意去上海，为了让他不和我分手，我告诉他，我先到上海努力，过两年就结婚，回晋城，买个房子。再次回到上海，我觉得一切都在变好。但没过多久，也就是两三个月后，我发现爸爸每天下了班还是会出去，后来，他索性直接把朋友领到店里来，打牌、炸金花。我也慢慢发现，他说给我发工资都不算数，这几个月我一直在他店里白干，想买点什么都要通过他同意。这个时候，男朋友也提了分手。那天我哭了一整晚。其实从发现爸爸又开始赌博后，我就一直在哭。之前我总想着，爸妈可能不是不想要我，只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生活都没有过好，没有办法顾及我。但这个幻想还是破灭了。我明明在晋城生活得好好的，有自己的朋友，还有男朋友，还有工作，但我又回到上海来陪爸爸，帮他收拾烂摊子。而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再回晋城去了。第二天，我觉得受不了了，我想，不能这个样子，我要改变。过去，我好像一直在自怨自艾，就在那一天，我突然觉得，应该对自己好一点。靠其他人都是没有办法的。靠爸爸，爸爸欠一屁股债，靠男朋友，男朋友分手，我只有靠我自己。我必须要快点抽身，因为一旦慢一点，我就没办法离开那个情绪了。我那年25岁，跟爸爸说，我不会再在你这里白干了，我要立马搬走。2018年前后，小邵再次回到上海，拍下的上海外景。
花了一天时间，我找了个月租1800块的房子。再次走在上海街上，我才发现对一切都太不熟悉。我只是初中毕业，在上海没有好的学历，连销售都做不了。但我更不想让自己空下来，如果一直困在家里，就会胡思乱想。我就想着，有什么就先去做什么。我开始在上海兼职网上随便找机会，很快就找到一个在机场找出租车司机给打车平台拉新的工作，工资日结。每天早上7点，我坐顺风车先到机场附近，然后到停车坪去等司机。这份工作体力上不累，但总是被人拒绝，司机会觉得你是诈骗，或者耽误了他的时间，还有司机用空矿泉水瓶扔我。但我只是想，不可能因为被拒绝就不去做这个，毕竟交完房租，我身上只剩几百块钱。拉到一个新用户25块钱，我从早上8点忙活到晚上12点，一天能挣一两千块钱。领队后来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公司的销售工作，公司开在松江一栋大楼里，我第一次坐办公室，感觉特别开心。但是开心之外，我也有点不太适应。我不是外向的人，之前在晋城做销售，包括这家公司的面试，我都假装表现得很开朗、自信，但每一次谈业务的时候我都会很痛苦，要做半天心理工作，才能去跟人家去谈事情。老板也很会PUA，我经常觉得，是自己不好。每天早上我都很抗拒，不想去上班，大概一年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样子是不对的。后来，我换到了客服的工作，工作本身很简单，但解决问题后，我会觉得我对别人是有用的，领导也经常会夸我说这个问题解决得不错、那个客户觉得我处理得非常好。刚坐办公室的时候，我的业绩基本是公司最低，每月只能拿五六千。当时，我住在松江，公司在静安，中间有20公里，为了省钱，我经常骑车下班。现在几年过去了，我成了客服主管，收入比之前翻了一倍。你说物质会不会带来安全感，当然会，我搬到了一个离公司更近的带阳台的大房间，基本上想买什么就可以去买，不会像以前一样，总想着钱用掉了下个月该怎么办。看着余额，我会非常幸福。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悟出来了，那些困扰你的事，不能一直放在心里，大声哭出来，哭完就好了。就像我在那条评论里写的，「真到了这种情况，可以害怕，可以哭，但是没关系的，你要努力地跑，信念里一定要相信前面是光明大道。」当然也会自己一个人盖上被子哭，但哭完之后第二天，就会好一点。
图源电影《百万元与苦虫女》
以前，我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觉得我不是属于自己的，我是寄宿在别人家里的，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用了很长时间尝试和解，但你问我成功了吗？我不知道。
小时候，爸爸打我比较狠，我就不愿意喊他叫爸爸，总是直呼他大名，他打我的时候也会因为这件事打得更狠。他一下一下地打，让我改口，但我就要连名带姓地叫他。他现在年纪也大了，我不想再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如果一直想着，我会太痛苦。我知道他没怎么变，但只要我不提，他也不提，我们就可以继续。我们现在每月打一个电话，每次电话最多也就能说上几句，再多就做不到了。处理和妈妈的关系更难一些。跟爸爸一个月联系一次，跟妈妈可能就是一年才联系一次。我现在所知道的，就是她又有了两个孩子，也在上海打工。其实我到现在也不了解她是怎么想的，一方面，我还是会幻想她爱我，我觉得她不可能不爱我，只是因为对爸爸失望了，所以把对他的情绪转移到我的身上。但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我，可能她就是不爱我。小时候，她打我从没说过抱歉。很多年后，当她知道我当年的出走，第一反应是笑着问我，你不害怕吗？我搞不懂她的情绪，但也不敢问她为什么在意我害不害怕，为什么不问我现在过得好不好。我没有勇气去问，不知道她会回答什么。在他们的世界里，我出走这个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没有人问过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会不会辛苦。我不理解，没有办法理解，如果说我后来想通了，也只是接受了他们可能就是不爱我，我只能做到这么将就着生活下去。那个从外婆家带出来的记有我爸我妈电话的本子，也在这几年被我弄丢了。在25岁之前，我过得都非常紧绷，心态、脾气和人际关系都没有办法维护好。很小的时候，亲戚们就一直跟我说，你不要恨你爸爸妈妈，他们也不容易。那我只能埋怨自己，觉得我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我，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错误，我不重要。从小学开始，我就一直在自残，拿刀划自己的手，但始终也没勇气真的自杀。虽然我妈说她过得不好都是因为我，虽然我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是个错误，但我心底总觉得，我活着总归有自己的道理。现在，我觉得人不能总活在痛苦的自怨自艾里。工作、生活这么久，我知道，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我一定要让自己开心。对我和父母的关系，其实最后也不是我主动放手，先放弃的是他们，我只是不想再继续努力挽留了，因为每次挽留，我都很痛苦。我以前总还有幻想，幻想他们爱我，是因为如果我都不去幻想，那他们就彻底不爱我了，就真的抛弃我了，我很害怕面对这件事。但真正松手之后，其实没那么痛苦。所以还是要勇敢迈出那一步。否则你不知道后面是真的痛苦，还是会比较轻松。对我来说，唯一遗留下来的习惯，也许是仍然对买衣服这件事很执着。每次发了工资，我都要最先拿去买衣服，现在哪怕已经买了很多，有些都没穿过，只是堆在那里，下一月我还是要买。小时候那种想穿好衣服的渴望，实在是太大了。以前，我还是对结婚抱有想法，觉得可能靠另外一个人拯救我，也接触过很多人，一旦有人对我好一点，我就会把那个人当成救命稻草一样，老想要抓紧。但现在不会有这个想法，也不考虑婚姻了。以前，我觉得一个人生活太可怜，但现在，我感觉不到孤独了，一个人可太好了。两三年前，同事要遗弃一只猫，我看到那只猫，就想到了过去的自己。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再也不能多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了。我掏了一千块，把猫接了过来，给她起名叫「招财」。后来，我又陆陆续续收养了三只，都是被人遗弃的或是流浪猫。他们就是我的小孩。一个人哭的时候，猫就过来舔我。我跟自己说，要努力一点，不能再自怨自艾，我还有猫要养，要给我们一个好一点的生活。我现在已经习惯待在上海了，没有办法再回到晋城，也没有办法再去其他地方，我认识了新的朋友，工作也很好，猫也很好，现在一切都很好。等我攒够钱了，我想到云南或者是东北买一个比较便宜的小房子，然后就不再工作。我想要一个有落地窗、可以一直有阳光的房间，这是我对这个房子最大的要求。那个房子就是真正属于我的家，你看，我还是对家有一点执念，但这个家里只有我就好。如果能遇到小时候的我，我会想抱一下她，告诉她，别哭，别看过去，去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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