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被一块从高空抛下的砖头砸中不幸离世。她原本美好的人生，在28岁戛然而止。
6月22日，一块长方条红砖从33层天台落下，砸在了28岁女孩娄雪的头上。女孩惨叫了一声，两三秒后，她倒在了地上。事情发生在长春红旗街万达公寓楼下，这里是长春最繁华的商圈，紧临万达、这有山两个商场，公寓下面就是一排夜市，几十个摊位，从晚上营业到凌晨，是年轻人和游客爱来打卡的地方。娄雪学法律专业，是北京国企的一名法务。6月22日，是端午节放假第一天，她从北京到长春找在这里读书的高中同学朱梅玩。娄雪喜欢热闹有特色的地方，这有山商场内部打造成了依山而建的样子，穿越商场就像在山中行走。朱梅特意把民宿订在了旁边的万达公寓。出事是在晚上11点左右，娄雪下楼去夜市买肉串，正是夜市最热闹人最多的时候。一个夜市摊贩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当时先是有一块砖头砸了下来，娄雪和周围的摊贩都惊慌跑开，“但她可能跑得慢一些，紧接着第二块还是第三块砖头砸到了她头上。”娄雪很快被送到两三百米外的吉林省人民医院，送到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警察告诉娄雪的姐姐娄青，抛物者是一位23岁的男性，江西高安人，叫周恒。他刚来长春十几天，一直住在万达公寓的日租房里。对方说他原本是想从33楼跳楼自杀，但因太高退缩了，改成往楼下扔砖头。惨案发生后，周恒来到聚集的人群中看热闹，碰到民警说：“现在你们可以枪毙我了吧”。事发前一个多小时，分别有一个空奶茶杯和一块砖头从万达1号公寓高层扔下，周围的摊主们报了警，派出所还出警询问了情况，让夜市摊贩撤掉了路中间的一排桌子。更早的一次是在5天前，6月17日。也是晚上10点多，小宋健身完来夜市买点吃的。点完东西刚坐下，小宋觉得有一滩水砸在了自己头上，冰冰凉凉，非常重。她有些懵，还没有来及反应，她的眼镜就飞了出去，额头特别痛，伸手去摸，她摸到一个鼓起的包。小宋往地上一看，看到了可乐罐碎成一片片。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可乐罐砸了，她的额头和胸口都有伤。周围的摊贩告诉她，总共砸下来3个未开封的330ml可乐罐。肉串摊的老板还告诉她，自己下午被一瓶2l的矿泉水砸到了腿。
被砸后，小宋失眠了好几个晚上，每晚一闭眼都是可乐罐炸开一瞬间的画面，以至于她看到可乐罐还会感觉恶心。从家去上班的地方每隔几步就有高楼，她只要抬头看就会害怕，总觉得会掉东西下来，“高空掉下来的东西不是会有抛物线吗，我现在都会贴着楼走，走在抛物线内，这样就砸不到我”，小宋说。警察告诉娄青，周恒承认，6月22日被抛下的砖头、空奶茶杯以及6月17日砸在小宋头上的可乐罐和砸向摊贩老板的矿泉水瓶都是他所为。事发一星期后，他的母亲和表哥来到长春处理此事，并向警察出示了他过往的精神病病历，要求做精神病鉴定。目前，娄青一家正在等待司法部门对该男子的精神鉴定结果。6月27日上午10点，娄雪的遗体被火化。姐姐娄青为了处理妹妹的事情在长春待了5天，最初她总有一种不真实感。直到回家后，看着熟悉的房间，她才意识到妹妹真的离去了，给她发消息也不再有回复。父母因为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两人都住进了医院。“妈妈每天会对着北京的方向问妹妹下班了吗？吃饭了吗？爸爸总是看着妹妹以前的视频哭。”娄青用娄雪的手机在朋友圈发了一段文字替妹妹告别。“在人生的这趟列车上，原谅我在你们毫无防备的时候提前下车了，我还没来得及告别呢。就让风带去我的思念，大家往前看，别回头。”这段文字化用自她和妹妹一起看的第一部宫崎骏的电影《千与千寻》，当时她在读大学，妹妹读初中，两人看完都为电影里千寻的勇敢、小白龙的离去大哭。娄青比妹妹大10岁，她和妹妹很亲，小的时候，她会给妹妹扎两个辫子，上幼儿园时则是高马尾。在娄青心里，娄雪就像宫崎骏很多动漫里的主人公一样，大方、活泼，遇到谁都会热情的打招呼。读高中时，娄青去朋友家玩时都会带上妹妹，大学的朋友妹妹也几乎都认识。“她性格很好，我脑中常有个印象，当时她不到10岁，和妈妈两人坐个小板凳一起择菜，两人头对头靠着，一起笑着聊学校发生的事情、周围发生的事情，她像个大人一样接妈妈的话、逗妈妈开心。”娄青说自己倒是内向一些。最小的娄雪，是家里所有人的心理支柱。2018年，娄青生下第二个孩子，正在北京准备考研的娄雪专门跑回来照顾了她一阵，帮忙接送孩子、陪她说话。2019年，爸爸的眼睛看不清楚需要手术、腰疼需要治疗，妈妈有胆囊炎，也需要做手术，“妹妹不放心，从北京跑回来带着爸妈看病。” 后来，妈妈的脖子处有个甲状腺结节，怀疑是恶性，娄雪就带她到处看，去了青岛、烟台、北京各处的医院，“她做事很稳当。”朱梅形容自己和娄雪的性格一冷一热，高中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娄雪会主动联系她，经过她的城市时，约她出来吃饭、逛街。过年两人同回到莱州，也总要约着出来见个面。虽然不是每天聊天，但有事时都会想起对方。朱梅现在正在读医学博士，日渐增长的年龄、艰难的毕业论文常常会让她陷入苦闷。每当这时，朱梅都会去找娄雪倾诉，“自己不开心时就会想要像乐观、开朗的人靠近”，而娄雪每次都会告诉她“你怎么不行，你肯定行”。知道朱梅很忙，每次来找朱梅，娄雪都会规划好行程。这次端午之行，她原本计划着第二天要独自去长白山和延吉，票都已经买好。这是一个对未来有着美好计划的女孩。她一直想要出国，毕业后因为疫情耽搁了，只好先找了工作。出事前，她刚跟单位争取了去英国的机会，正在准备语言考试。万达公寓于2010年建成，分为1号公寓与2号公寓，楼高33层。公寓多是商用，比如美甲店、健身房、照相馆等，其中最多的便是民宿与日租房。一位自万达公寓建成后就在里面开民宿的老板赵山告诉本刊，相比起民宿，日租房的价格更便宜，低的到30、50元一个床位，“有的房间能够放4个高低床，就是8个床位”，接待的主要是经济实力较差或前来找工作的人，民宿接待的则主要是学生、出差或前来旅游的人。疫情过后，公寓的民宿倒闭了1/3左右，但日租房生意依然不错。娄雪生前住的民宿在1号公寓的30层。从30层开始，娄青走楼梯，一层、一层上到了33层的天台。“楼道里摆满了各种东西，有床架子、沙发，还有一些建筑材料，在30层楼梯的角落以及33层都放置着砖头。”娄青看到，进入天台的门上写着告示：进入需联系物业，“实际上门根本没关，谁都可以上去。”娄青说，抛物者周恒正是从楼道里拿到了砖头，走上了天台。
娄青曾去过万达1号公寓的30-33层，里面堆放着建筑垃圾和砖头出事后，娄青一直在想，如果往下丢东西的周恒，能被早点被找到，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其实，6月17日被可乐砸后，小宋也报了警。但警察告诉她，找到抛物者比较难，因为万达公寓里日租客多，随住随走，人员流动性大。且20层往上的高楼外面并没有摄像头，更难确认何人所为。查明责任主体难，证明难，追究刑事责任难，一直是高空抛物屡禁不止的原因。四川大学法学院教授韩旭一直在关注相关的案件。韩旭举了一个例子，2015年10月9日下午，一工人在北京市朝阳区某小区居民楼侧干活时被不明物砸中头部，5日后死亡。事发地点没有监控，事后始终没有找到砸人的物体，也没有查清抛物者为何人。工人的家属只好把物业和30多名涉案楼栋可能抛掷或坠落不明物的房东或实际居住户起诉到法院。这种情况下，韩旭认为，肯定会有住户觉得亏，但考虑到被害人权益的保障，只能用该种方式追究民事责任。这与我们的建筑物设计有关，韩旭举例，在美国纽约，高层窗户只有采光功能，不允许开窗、也没有阳台，在新加坡，1楼与2楼或者2楼与3楼之间也会有铁丝隔离网，掉下来的东西可以用铁丝网接住，这些都能降低高空抛物可能带来的伤害。2021年，屡禁不止的高空抛物行为被写入刑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九十一条之二规定，从建筑物或者其他高空抛掷物品，情节严重的，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或者单处罚金。有前款行为，同时构成其他犯罪的，依照处罚较重的规定定罪处罚。在此之前，高空抛物一般根据《民法典》中的条例进行处置，从建筑物中抛掷物品或者从建筑物上坠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损害的，由侵权人依法承担侵权责任，一般以民事责任为主。韩旭解释，高空抛物“情节严重”大致可以分为以下5种情况，多次实施高空抛物行为、经劝阻之后仍然实施、曾因高空抛物受过刑事处罚或行政处罚而又再次实施，第四种是在公共场所或人行道等人口比较密集的地方进行抛物，第五种是可能引起被害人轻微伤（不要求必须是轻伤或者重伤）及以上或造成公私财物较大损失。韩旭观察到，实际执行情况中，一般只有造成受害者重伤或死亡才会追究刑事责任，否则还是以民事侵权为主。在韩旭看来，这偏离了立法的本意：高空抛物罪应是“危险犯”论，即只要实施犯罪行为即认为危险发生、造成犯罪，不管有没有产生严重后果，比如危险驾驶、生产假药等。但目前的司法实践仍以“结果犯”论，即造成已严重后果的犯罪，比如故意杀人罪。
万达1号公寓的30-33层，里面堆放着建筑垃圾和砖头
在长春发生的该起事故中，对于抛物者疑似精神病患者这个问题，韩旭认为，需要等待最终的司法鉴定结果，看当事人是否真的是完全无法辨认自己行为的精神病人。如果是，要由监护人承担民事赔偿，并进行强制医疗，如果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降低精神病人的犯罪率，第一需强调监护人的监管的义务和责任。第二是强制医疗，当发现精神病患者时，政府有责任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以防止他出来危害社会。”娄雪的遗物里，有一条K金项链。上面写着“GOOD LUCK”。是娄青送给她的。当时娄雪刚去北京工作一年多，常常要加班到晚上九、十点，娄青希望这条项链能为她带去一点安慰和幸运。看着项链，娄青有时会想，那天晚上的夜市，如果娄雪没去，也会有别的人受伤害，甚至死亡。她正在等待警方的处理结果。（文中娄雪、娄青、小宋、朱梅为化名，实习记者粟满莺对本文有贡献）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