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资投行的中国往事

作者:赤兔一哥 来源: 海外对冲EquityLS

同事去年10月突破疫情障碍去美国尽调，回程在JFK我让她给我带点手信，最好是新出的bestseller。在她手机扫过的机场礼品店书架上，我一眼看中了John Mack这张黝黑，冷峻，坚定的脸。以下是他的回忆录：Up Close and All in 的读书笔记。

John Mack（麦晋珩）是大摩的传奇CEO，1968年杜克毕业以后在华尔街辗转了2个中型公司，一直从事债券销售，就是把新发行的债券卖给保险公司、养老金这样的巨大资产管理人。1972年，原本只做企业融资生意的蓝血大摩决意大大扩张sales & trading, 把Mack揽入麾下。1992年，他成为MS的COO，93年擢升为总裁，本来被预定为董事长Dick Fisher的接班人。

1997年，他一手撮合了Morgan Stanley和Dean Witter的合并，并主动让位给后者的CEO裴熙亮 （Phil Purcell），甘做新公司的二把手。2001年他在裴麦之争愈演愈烈后离开大摩，加入瑞信一波（CSFB）担任CEO。2005年，裴熙亮遭到大摩一众元老公开弹劾，甚至在纽约时报上发声明驱逐裴。压力之下，裴总黯然下台，董事局物色新CEO，Mack回归，再度掌管大摩，有点Jobs回归Apple的感觉。2011年，麦总退休，把火炬传给了大摩新人、麦肯锡出身的James Gorman。比较Mack的继任Gorman和高盛那边Lloyd Blankfein的继任David Solomon, 以及这些年两个公司的表现，大摩更胜一筹。

虽然Mack在华尔街的诨名是“Mack the Knife”, 似乎以砍人为标签，但书中展现了他更为立体的方方面面，让读者看到他从一个黎巴嫩移民、北卡农户家庭成长起来，充满人格魅力，果断、直接、冒险、敢于牺牲个人利益的40年大摩生涯。

 看John Mack的自传，一方面是看美国近五十年的金融史，另一方面，也从投行的国际业务拓展中，看到一颗颗曾经包容，宽广，全球化的心。说赤诚两个字有点cheesy，但那是一个全球化形成的年代，美国银行家们以结交外国央行官员和当地企业家为己任，充满着希望去国外开疆拓土，那时看似未来一片光明，全世界将更紧密地团结在美国主导的经济秩序里。

对Mack的印象是几重的，当然都是和中国相关。你会首先想到他一手推动的大摩建行合资公司CICC，后来成为中国投行标杆。但中金成立了不久就慢慢脱离了和MS的关系，反而和MS的世敌GS走在了一起做了很多国企改革的项目。可能Mack也没想到自己的破土之举，给对手高盛做了嫁衣裳，但是我想以他大CEO博大的胸怀，这也是无所谓的事情。90年代，两个最厉害的投行在中国市场针锋相对，寸土不让，他们既敬业努力、锱铢必较，又对中国充满感情和期待，真是一段峥嵘岁月。虽然当时没有人会察觉在经历历史，但回想起来，能感到都是恩典。

我在想，banker的回忆录为什么很吸引人，因为banker就是relationship manager，就是人际关系。有人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生命在里面，有生命就精彩。

分享两个高盛的小故事。

高盛的传奇CEO，后来的美国财长Hank Paulson一直以来在公司内外的形象都是有点吓人的（formidable)，因为他光头加体型魁梧。有一次他来香港见客户，到了客户楼下发现这个客户还没跟高盛做生意，遂对负责的银行家Ron咆哮道：你在fxxking干啥，搞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开张。Ron吓得一哆嗦自觉完了，要被开掉了。然而上楼坐定，保尔森却指着Ron对客户说: you have my best man, 他是我手下最牛的banker，他一定能满足你们的所有需求。

保尔森的继任者Lloyd Blanfein也是这么接地气。他曾经是中国常客，2015年前后他来中国时接受采访，一个记者忽然冒出来问他：你还记得我吗，我五年前采访过你。一般被问这个问题，人都会懵，然后开始检索记忆库。Lloyd却拉着中国记者的手，深深地望向她的眼睛说：yes, it was just like yesterday。

这个读后感拟分为三个部分：中国故事，80年代之后的美国金融史，以及Mack对leadership的终生感悟。        

下面就说说大摩的中国故事，这是第一部分。

80年代末到90年代MS的亚洲负责人是Jack Wadsworth，他当时大力在内部鼓吹做一众美国投行中第一个敲开中国大门者。此公很不简单，在出任亚洲主管之前曾为MS的TMT大banker，在1980年一手操作了Apple的IPO，奠定了大摩科技投行几十年来的霸主地位（到了2000年前后靠的是秘密武器Mary Meeker，a.k.a.互联网女王）。当时的情景是这样：会议一开始，Jobs脱了鞋把光脚放到大摩的会议桌上问Jack, 你们Morgan Stanley到底是干啥的。但会议结束的时候，双方一致同意，由大摩来主持苹果上市。Jack就这么搞定了Jobs。

Jack Wadsworth从80年代底开始从东京办公室覆盖中国。尽管一心向往着中国美好的未来，但他和同事一落地，还是被中国的百废待兴状态震惊了。北京的机场只有一条跑道，一个terminal, 到处拉着电线，电线上挂着灯泡。从机场进京的道路，是好多段互不相连的混凝土马路组成，这些马路之间是野草地。由于隔不几时就要下一段马路，再上另一段，汽车只能开到最大15迈。外国人只能在指定的一个酒店住，尽管这个酒店（估计是亮马河酒店Landmark, 高盛的第一个代表处也是在那里）有七层，他俩还是坚持住在一楼，因为酒店的电梯隔几个小时就断一会电。他俩怕万一有个闪失被关在电梯里。

与此同时，为了打开中国大门，大摩还搞了点外交手段，主动给25个中行纽约分行的员工进行培训，教他们大摩的固收业务和纽交所是如何运作的。

90年代开始，中国经济爆发式发展，建设电信、高速公路、电网这些基建设施需要大量融资，但是中国还没有西式的金融服务业，大摩立定心志要填补这些空白，成为中国的“go-to"投行。Dick Fisher, John Mack的老板，时任大摩董事会主席告诉Mack：高增长能创造财富，财富能给我们带来生意机会! 在此同时，高盛的CEO保尔森也在努力和大摩赛跑，90年代前后的10年他来了中国72次。据Mack自述，他和Paulson其实是在那段时间才熟络起来的，因为两人经常在北京酒店的走廊或者健身房里撞上。俩美国最蓝血投行的传奇CEO在中国明争暗斗，当时只道是寻常。不知道是应该感慨这些CEO对生意的执着，还是感慨他们对中国的情感，我想二者兼而有之吧。二人的回忆录中, 都不约而同地对当时中国官员的聪明，直率，简朴和勤奋大加赞赏。

1992年，Mack升任大摩的COO，这时Wadsworth和MS同事、前世行驻中国的经济学家Edwin Lim（林重庚）给大摩的两位当家人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大摩和中国搞个合资投行：中国的第一个投资银行。对于大摩，这是在赌上自己的品牌，毕竟这是把自己扔到一个并不熟悉的人民和国家里，仅仅20年前这个国家还被美国看成一个生存威胁。但是没关系，要么增长，要么等死。对大摩来说，不投资就是最大的风险。1995年8月，合资公司成立举行盛大招待会国宴，地点在钓鱼台国宾馆。Mack和Fisher共同参加，他俩被中餐师傅的创意震撼了，各种菜品被雕琢成花、龙、水牛，Mack由此开始爱上川菜。当一份鱼眼睛汤端到面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干了，表示对主人的尊重。他已经不是那个当年在东京对着生吃活虾呕吐的青年Mack了。那天晚上，茅台他也没少干。被中国人赞为“敢第一个吃螃蟹”的老外，Mack心里充满了自豪。

对于美国本土金融业，整个90年代也在经历巨大的变化，其中很大的一波浪潮是传统只做融资业务的“white shoes” 投行公司，和传统只做零售券商业务的“white socks”公司的联姻。看看大大小小的竞争对手们的结局：

整个90年代都是华尔街的并购江湖，剩下的独立投行越来越少，高盛和大摩这样的蓝血贵族急需找到新的市场新的增长，因而不约而同地来到中国打天下。这是中国的机会，也是全世界的机会。30年以后的今天，不知两位前CEO如何评价自己当年的努力。中金早已没有大摩的痕迹。实际上合资公司成立没两年，中金在时任掌舵人方风雷的决策下就全面倒向高盛作为国际投行合作伙伴，而不是预期中的给表哥大摩带生意，其背后原因也可能和后来裴熙亮掌舵MS，Mack靠边站有关。相对比，这期间保尔森一直还是高盛的当家人。这段竞争的详情很有意思，详见Hank Paulson: Dealing With China, 里面讲述了两家投行在一系列中国国企改革项目上的焦灼暗战。不过这还是笔很不错的财务投资，2010年大摩把股份卖了10亿美元给PE投资者，成本$35mn，持股15年。另一厢，高盛也终于在今年拿到了全资牌照，但是高盛中国里中国本土团队的地位，早在十一年前蔡金勇卸任、高盛高层里的中国代言人Mike Evans在CEO继任者中出局的时刻，就又回归成了纽约的从属。这个大时代的背景是中国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成功，越来越不需要外资。毫无意外，相应的是纽约总部越来越怀疑，本土团队越来越两边不是人。所以算起来，峥嵘岁月其实只有20年而已。不过人生确实不是以成败论英雄，因为谁又能长盛不衰呢。这二十年，对于Mack和Paulson的人生意义不会变，那些给中国解决的问题、沉淀的友谊不会变，给老员工留下的印记和荣耀也不会变。

（未完待续,关注我们，获得后续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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