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哈尔34中女排队坍塌的梦想

▲ 2023年7月26日，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屋顶坍塌的体育馆墙壁上扔挂着运动海报。（受访者供图 / 图）

责任编辑｜谭畅

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坍塌后，第一个被从废墟中挖出来的女孩儿是魏鸣娟。

汪滢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懵住了。就在前一天晚上，魏鸣娟还给她发来一张银牌的照片，一如既往地“炫耀”刚拿到的排球比赛成绩。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好友时，汪滢的声音发颤，“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假的，我多么希望这是假的，但后来发现是真事。”

魏鸣娟是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以下简称三十四中学）女子排球队队员。这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学生排球队，2023年7月下旬，她们刚从牡丹江市赢回一个省级亚军奖杯。球队中的7名初三队员，刚被保送至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开学之前，她们要为代表齐齐哈尔市参加的一场国家级赛事做准备，几乎每天都在体育馆训练。

7月23日是假期训练的最后一天。14时52分，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屋顶坍塌了，正在训练的女排队19名师生，仅4人脱险。15名被困者中，最终11人死亡，4人受伤仍在救治。

“我看了一个视频说有幸存者，我就一直翻名单，想找到我的朋友。结果那个视频里面，第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就是魏鸣娟。”汪滢说。

“这是齐齐哈尔近年来最为严重的安全事故。在这起事故当中，共有11名师生失去了宝贵生命，给多个家庭造成了严重伤害。”7月24日晚，齐齐哈尔市召开新闻发布会，市委书记、市长沈宏宇代表市委、市政府向遇难者表示沉痛哀悼。

自发前往三十四中学悼念的齐齐哈尔市民们，在校门口堆出一片花海。地上摆放着成排的黄桃罐头、AD钙奶、棒棒糖，市民相信遇难的孩子们会喜欢。

鲜花和零食当中，还有一个排球，球身上写着：“平行世界，变成冠军吧。”

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校门口，市民们摆放鲜花、零食、排球悼念遇难者。（受访者供图 / 图）

到校门口献花的林蔚，刚从三十四中毕业，她的发小张盼也在这支女排队伍中。

体育馆坍塌次日，林蔚得知，张盼被从废墟中抬出后，多处骨折，转到哈尔滨的医院治疗，班主任全程陪同。“哪怕是多处骨折，但人救回来了，对我来说，也是这两天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可能她以后再也不能打排球了。”林蔚说。就在一周前，这支女排队代表齐齐哈尔市参加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中学排球比赛，获得亚军。

接下来，这支队伍原本要于8月前往湖北参加另一场国家级赛事，那也是刘可跟三十四中女排队员林卉约定见面的日子。“上次我们拍了照片，很丑，约定了今年比赛拍一张好看的。”刘可是河南的中学生，也练女排，两支排球队原定一起参赛。

“她很帅的。”刘可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林卉的照片，一头利落的短发，眉眼干净秀气。刘可在三十四中女排队另一个朋友，经抢救后幸存了下来，“她还在医院，下巴缝了三针”。

“千万别出事儿，求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P你图片了，你快回来吧。”得知体育馆坍塌，汪滢联系魏鸣娟，没有得到回应。此前，汪滢喜欢“恶搞”魏鸣娟的照片，把对方的漂亮自拍照P成小怪兽，做成表情包。“她有的时候也会P我的，但从来都不给我看，总是偷偷摸摸发朋友圈，还屏蔽我。”

以前，她们碰到一起打比赛，魏鸣娟会装作得意地问汪滢，“我在场上发挥得怎么样？是不是帅呆了？”汪滢开玩笑地回：“拉倒吧，有好几个球你都接不起来，真是个菜鸡哦。”

汪滢心里觉得魏鸣娟长得可爱俏皮，长头发，性格温暖。但她们谁也不主动夸对方，习惯了打打闹闹，见面时从走廊的一头追到另一头。一旦双方在比赛中交手，输的一方会装作挑衅口吻向对方声明，下次一定会赢回来。

两人平常微信聊天，话题大多与最近训练发生的事情相关；探讨球技，分享诀窍，比如用什么姿势传球、怎么垫球。有时候，魏鸣娟会“炫耀”三十四中女排新获的奖牌。

周末，她们打视频电话聊天，最长的一次打了9个小时，打着打着睡着了。第二天起床才发现谁也没挂电话。“魏鸣娟起床了，再不起就是猪。”汪滢回忆自己冲着屏幕喊。被吵醒的魏鸣娟骂：“你是不是有点大病啊？”

细数魏鸣娟的爱好，汪滢只能想到排球。“她一心只有排球，想一直打排球，但我不是，因为我身高不够。她一米七二，打自由人是足够的。”

在排球赛场上，自由人可以任意替换球队中后排的队员，作用是加强球队防守，需要速度快和足够灵活；但不能够拦网或扣球，所以对身高没有要求。汪滢了解魏鸣娟，知道她崇拜《夺冠》里的自由人，也崇拜《排球少年》里的西谷夕。“那个人物的性格还真和她差不多，开朗又有点沙雕，打球风格也像，即使倒地、撞墙也要把球追回来。”

齐齐哈尔市第三十四中学校园。（受访者供图 / 图）

“打排球已经368天。”2023年7月15号，体育馆坍塌前一周的周六，三十四中女排队员郭怡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张计时便签，并将这张图设置为封面。

郭怡在此次事故中去世。好友吴婧知道，郭怡以后想当运动员，进国家队。她的朋友圈里，全部是排球相关的内容，训练、队友或是奖杯，有时甚至一天密密麻麻发五六条。

“刚开始打排球那段时间，她瘦了15斤。”吴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从来没有听郭怡抱怨过一句打排球累。

热爱排球，是朋友们对三十四中女排队员的共同回忆。

李雅璐的小学同学宋冉记得，李雅璐小学时身高就长到了一米七，当时所在的年段只有她一个人练排球。“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拉着同学一起打排球。排球一般都是漆皮的，很磨手腕。我们都是没垫（球）几下，手腕就疼得不行了。”

在宋冉的印象里，李雅璐“很好看，人缘很好”，课间会有同学围着她，但她的话不多，有点腼腆。每天下午5点左右放学，李雅璐2点多就早早出了教室，去三十四中学练排球。

小学毕业时，宋冉收到李雅璐写好的同学录，“她在里面写喜欢看《夺冠》”。那是一部关于中国女排精神的电影，队员们用30年重回巅峰。

后来，李雅璐去了三十四中学，时间基本都投入到排球训练和比赛中，两人联系变得少了。宋冉最近一次见她是一年半以前，在补课班门口碰到，李雅璐穿一身黑色长款羽绒服，身材修长，“五官都长开了，更漂亮了，个子也长高不少，起码一米七五”。

那天，李雅璐跟补课班老师请假，说要到哈尔滨参加比赛，之后没再去补课。等宋冉再听到这个名字，已是死讯。

刘月是这群女排姑娘昔日的队友，她回忆，2021年球馆全天训练的那个夏天，“强度大得不行，没人喊累，还有人要早走晚来，计划着练这个，练那个。”那时候，大家在操场水坑里不顾形象地翻滚，接球不好的依规要挨打，总是有人不服。

“孩子那天正好请假，没去参加训练。”王安的侄女也是三十四中女排队员，队友们遇难后，她在社交平台上传了一张合照：“来世还做队友，想你们。”

“我最好的朋友全走了。”另一位逃过一劫的三十四中女排成员在社交平台发文纪念队友，配图是女排队昔日的合照——那是凑在高低床之间的十余张笑脸。

一位逃过一劫的三十四中女排成员在社交平台发合照纪念队友。（网络截图 / 图）

7月23日体育馆坍塌后，一名从废墟中露出半截身子的男教练，不断呼喊着队员名字。

“我的同学当时给我发了这段视频，说搜救到高嵩老师了，身上都是血。”视频在网络上流传，林蔚认出这名教练是高嵩，负责训练三十四中学女排队，也是林蔚父母的朋友。

一位知情人士称，高嵩要求救援人员给自己简单包扎后，就带自己回来。“他说大概知道每个学生的位置，拖着担架说了一大堆话。”

下午6点多，在外面参加赛事的齐齐哈尔体育界人士徐涛看到三十四中体育馆坍塌的消息，着急地给高嵩打电话。“打过去他撂了，他最近腿不太好，从5月份开始，他参加比赛都是拄着拐棍儿来的。”

林蔚也记得，高嵩上次来家里吃饭时，由于腿部受伤，钉了钢板，还拄着拐杖。“前两天，他的腿刚好没一阵儿，就遇到这种事情，现在腿部骨折，也转到哈尔滨治疗了。”

“高嵩为这支传统的队伍付出了很多，训练也很认真。”徐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与高嵩经常在比赛中碰面，打了十来年交道，是老交情了。“高嵩在圈子里很老资格了，具体水平咱不敢说特别高，但最起码特别敬业。”

高嵩今年50岁，在他腿受伤的这段日子，三十四中女排主要由另一位女教练丁微娜带着训练。丁微娜生于1983年，徐涛称，丁微娜刚来三十四中学不久，原本就是齐齐哈尔人，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四川专业队打排球比赛，退役后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回到齐齐哈尔工作。“她本身就很喜欢排球，又很专业，后来经人介绍，到三十四中帮高嵩带队。家里两个小孩儿，不是很大。”

高嵩在社交平台上介绍，三十四中女排队成立于2001年11月。“二十年来，多次在国家、省、市各级比赛中获得好成绩。国手胡铭媛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2023年上半年，在高嵩和丁微娜的带领下，三十四中女排参加了多次赛事。徐涛记得，这支队伍在5月份的黑龙江省锦标赛中获得冠军，在6月和7月的两场省级比赛中，获得亚军。

再往前，2019年，三十四中学女排队在黑龙江省中学生排球竞标赛中获得冠军；次年在同类型比赛中获得亚军。

徐涛说，进入三十四中女排队的门槛不低，队员一般从小学就开始练排球，条件相对好一点，再进入三十四中。“这支排球队，应该说也是多少里挑一个的，不是很随便（能进）的。”

“齐齐哈尔三十四中学的女排队非常出色，在东北地区数一数二。”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宝清县排球协会会长阴丽春用“慕名已久”形容三十四中女排，2023年6月，她本想邀请三十四中女排队参加宝清县举办的一场比赛，由于对方当时在准备另一场比赛，没能如愿，“还准备下次再邀请她们呢”。

“我们最大的对手就是齐齐哈尔。”汪滢所在的女排队在哈尔滨，此前她们去过一次齐齐哈尔，跟三十四中女排打交流赛。三场打下来，三十四中女排赢了两场。

后来，在一次黑龙江全省排球队伍统一参加的锦标赛上，双方交手，汪滢所在学校的女排队赢了。为了这场胜利，汪滢的教练赛前特意制定战术，扬长避短。

“主要是我们这边比较有气势。”汪滢回忆，当初比赛，她们有专门的拉拉队加油，而三十四中女排队只是场上队员喊一喊。“真正比球技，我们可能真的比不过人家，毕竟她们练的年头是摆在那儿的。”

在汪滢的描述中，三十四中女排基本功扎实，整体身高让人生怯——队员人数多，个子普遍很高，最矮的也有一米七二。而汪滢所在的队伍，整体身高都在一米六几浮动。

几场回合打下来，汪滢和魏鸣娟成了很铁的朋友。“有次比赛，魏鸣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面对汪滢的扣球，魏鸣娟都能接得住，给队友组织了最好的防守。

让汪滢震撼的是，三十四中女排队伍身上有一种“很想赢”的韧劲儿。在一次哈尔滨锦标赛中，三十四中女排最终进入前三。“没有拿第一的时候，她们也不会放弃，一直都是很想赢。”

排球比赛5局3胜，前4局采用25分制。汪滢记得，有一场比赛她所在队伍已经冲到 24 分，三十四中女排得分19分，但她看不出来对方有丝毫颓意。“她们还是不放弃，后来比分被追到23分比25分，她们能得一分就是一分，球不落地，永不放弃。”

2022年暑假，汪滢去齐齐哈尔打比赛，第一次走进三十四中体育馆。“很破旧，大都是磕磕碰碰的脱落的墙皮，空间特别大，观众台和棚顶都很高，感觉我们学校的体育馆两个搭起来才有她们体育馆一个高。”

体育馆屋顶坍塌后，留下一片废墟。（受访者供图 / 图）

“我们学校的女排名气比较大，学校也很看重，公示栏上会贴她们打比赛获得的奖。”林蔚称，平常三十四中学周一升旗，邻近结尾时会有一个校园热点聚焦环节，“每个队伍出去参加比赛获得的奖项和荣誉，都会在这时候公布告知我们”。

阴丽春说，三十四中学女排队的出色离不开平时的刻苦训练。“许多优秀中学女排队的训练都较为严格，平时会在每天下午两点到五点进行专业训练，暑假则会全天集训，并参加一些比赛，有的队伍为培养队员的适应能力，还会特意选择去外地集训。”

“运动队伍就是这样的，必须得练，要停个三天，那前面这一两个月就都白练了。”徐涛说。

“她们有段时间，几乎是全天的封闭式训练，从早上8点练到晚上6点多，时间要比我们长很多。”汪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与齐齐哈尔实行的特长生保送政策有关。

多位受访者称，排球在齐齐哈尔是一项特殊的运动。小学阶段具有打排球条件的学生，可以保送到三十四中；三十四中成绩优异的排球队员，保送到市里最好的高中——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

齐齐哈尔市政府公开的一份2023年四所重点普通高中特长生录取公示名单显示，三十四中女排队有7名成员被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录取。根据多位女排队成员公开消息，其中至少3名学生已遇难。

“我从入学第一天，就想进实验高中，每一个学生都应该想过。”林蔚当初本来也有机会去学排球，但想到“排球虽然是捷径，其实不比学习轻松，甚至更累”，打消了念头。“体育这条路太艰难，而且打排球容易受伤，平常训练也是真真实实会磕碰。”

徐涛说，齐齐哈尔市有两项传统的优势体育项目，排球和冰球，其中排球至少有20年历史，当地好几所学校都从事排球项目。上世纪90年代，黑龙江培养出很多优秀的排球运动员，女排国家队的主攻李盈莹也是从齐齐哈尔走出来的。“后来黑龙江缺乏专业队，可能就相对发展得薄弱一些。目前为止，黑龙江孩子都是以上大学为主，个别学生会入选其他省的省队和国家队。”

在黑龙江省内，各个学校的排球队竞争激烈，大赛小赛不断，学生们也习惯了流动式的比赛生活。这也给了不同学校的球队碰面的机会。

“我们只能在比赛上见面。我们在教练面前很收敛，假装不认识，等教练走了之后再打闹。”汪滢说，之所以要假装不认识，是因为三十四中女排队属于“半专业化”，“相比我们更专业一点，两方都不想向对方透露一些球队内部的秘密。但实际上我们也不会谈论这些，就是单纯的好朋友”。

在2023年7月黑龙江省第十八届学生运动会中，汪滢又跟魏鸣娟见面了。“我们会有很多次比赛，不是每一次都能见面，所以这次比赛前我还问了她一嘴，问她去不去，知道她也去，我激动坏了。”两人都给对方准备了小礼物，魏鸣娟准备了一瓶果汁和几块糖果，汪滢揣了几块巧克力。“她送我贴纸，我们互相带上，就证明我们要一辈子当好朋友。”

汪滢寻思，8月22日山东潍坊开启新的一轮锦标赛，又能见魏鸣娟一面，但最终等来的是一则噩耗。

2023年7月24日夜晚，齐齐哈尔第三十四中学校门口。（受访者供图 / 图）

7月24日夜晚，林蔚站在三十四中学校门前，站了两个多小时。

陪同的朋友只重复一个动作：眼前的蜡烛熄了，再点上；燃尽了，再换根新的。

时不时有外卖员小跑上前，在花海周边放一捧菊花，再退出人群。花海中的黄桃罐头和棒棒糖，将林蔚的思绪引到了以前。

“她们的团队很有爱。”林蔚记得，不论是三十四中的篮球队还是排球队，每当另一个校区的初三队员们回来训练，就会在学校对面的小卖部买很多棒棒糖，包里也会藏一些小零食，等到下午训练休息的空档分发给队友吃。

三十四中校门口附近一家花店老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24日中午12点开始，到店的客人多了起来，鲜花很快脱销，临时从哈尔滨紧急调了一批货。“很多都是大人，因为大人懂得一个人失去孩子的心情。”

店家将花的价格降了下来。“这两天不是赚钱的时候。”除了黄白菊花，店里没有卖过任何一束带色儿的花。

一个中年男人踱步过来，他是三十四中女排教练丁微娜的表哥，睡不着，走到校门口看看。“遗体是昨天晚上十二点半，倒数第三个挖出来的。”

原本他和妹妹每周都见面，约好了7月23日下午吃火锅，因为下雨天没成。“要是叫她出去吃火锅，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文中除阴丽春、高嵩、丁微娜外皆为化名，南方周末实习生韩艳燕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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