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在伴侣坟前被找到
文 | 周航
编辑 | 王一然
对厦门曙光救援队队长王刚来说,每次出任务都在跟时间比赛。这天接到求助的时候,老人已经失踪半天,监控最后停留在傍晚时分,离家三公里多,她的背影消失于蔡尖山山脚,往左一条隧道,往右一条水渠。
水渠大概400多米,怀疑老人掉了下去,王刚带着志愿者们沿着水渠,电筒照亮了每一米,但来回两次都没有任何收获。监控排除了隧道的可能,只剩水渠一个选项,老人能去哪呢?看着水渠上方陡峭的山路,王刚想到了什么,打电话给老人家属,开口就问,之前是不是来过这?
老人孙子还在监控室,他回忆,确实来过,但那是十一二年前了,爷爷在山上落葬,当时走山路送葬。只走过那么一次,之后公路修通,每次祭扫都是开车上山。而老人80周岁了,患阿尔茨海默症,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和父亲都不相信奶奶上了山。
这条山路看起来很久没有来人了,起初还有石头铺成的阶梯,后面就是踩出来的土路,尽是蕨草、树丛,很难想象一个80岁的老人会独自往上爬。
但王刚很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要讲了,往上面搜吧”,他用对讲机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13个志愿者和家属兵分两路,沿着两条山路各自往上搜寻。
城市寻人变成了山地救援。他们带上钛合金救援担架、医疗包,用柴刀开路,这些装备常年在救援房车上装着。爬了一个多小时,到达老人丈夫坟墓,没看到老人踪迹——就在这时,老人儿子的呼叫引来微弱的呻吟回应。
声音就在周围三五十米,天太黑了,加之山地复杂,救援队又花了二十分钟,终于在一个山涧找到了老人。那是土路下方一处突出的平台,可能是不小心摔下来的,她脚踝擦伤了,正半卧在地上。
●6月26日凌晨,救援队员在山上寻找老人
这是6月26日凌晨3点许,距离老人走失至少已经过去了十小时:她明显脱水,嘴唇发白发干,神智也不大清楚,王刚赶紧取来葡萄糖液,慢慢喂给老人。四个人将她放上担架,慢慢往下挪,下了山,老人有些恢复了,握着王刚的手不断道谢,“你们辛苦。”
如果不是多年经验,王刚不会做出这么准确的判断。五年前,王刚经历过一次几乎同样的搜寻,那是住在郊区山林里的一个90岁的老人,走丢后找了十多个小时,怎么都找不到,王刚突然想到,问家属这山上有什么跟老人相关的,老人儿子回忆说,母亲十多年前就葬在山上,后来去找,果然老人就靠在墓碑旁。
这正是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特点,王刚说,他们总是从最近的事开始遗忘,反而对过去很多年的事留有记忆,拿这两件事来说,“可能老人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在弥留之际,会想要去陪在伴侣旁边。”
每个经验丰富的救援队员都知道这一点,那些保留于老人记忆深处的往往是最爱的人。副队长林愈静对一次城市寻人任务印象很深,那个老人原来住在厦门老市区,林愈静特地让家属找几个以前住的地方,又派了一组队员过去一块搜。直到找到后,家属才意识到为什么林愈静要这样做——不是在老市区,而在一个新区的疗养院,他们找到了老人,老人母亲以前住在那里,他说要去看母亲,其实母亲已经过世很久了。
“阿尔茨海默症老人就是这样,会一直以为还在年轻的记忆,还在那个空间里面。”林愈静说。
在这座500多万人口的海滨旅游城市,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类似求助。6月26日凌晨3点43分,把老人送上救护车,王刚发了一条朋友圈,记录了这场救援。一刻钟后,新求助又来了,一个18岁少年在海边溺水,没时间睡觉,他赶紧再次出发往岛内赶。
●救援队用担架把老人抬下山
阿尔茨海默症,人们现在大概并不陌生了。根据《中国阿尔茨海默病报告2022》,中国现存阿尔茨海默症及其他痴呆患病人数超过1300万。这是一种神经性中枢系统退化疾病,就像岩石在风的吹打下一点点剥落,随着大脑萎缩,时间会让他们逐渐失去记忆、意识。
庞大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家庭的困境。除了日常繁重的照料,最具风险的便是外出走失。而当人们寻找无望,除了报警,想到最多的就是求助于当地民间救援队。
林愈静就是在一次求助寻找老人后加入了曙光救援队。那是2017年1月,他朋友的父亲患有阿尔茨海默症,下午1点许走丢了,他帮着一块找,同时尝试性联系了曙光救援队,当时他想着救援队“应该是地震台风上山下海”,可能不会管这种事,没想到被接受了,陆续地有队员赶来和他们汇合。
监控永远有老人的身影,但永远是一两小时前的,那一晚,老人不停走,林愈静说,大家就跟在老人屁股后面一路找,但每次到了就消失了。只能继续看新监控,逐帧看,最多两倍速,再快人影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看到后面,只要看到那件有两条白纹的蓝裤子他就能认出老人。就这样一直找到第二天天亮,都还没找到,连家属都有点泄气了,林愈静也先回家休息,但救援队一直有人在,还有新的志愿者不断赶来加入。
到中午,林愈静听到了朋友传来的好消息,他们跟救援队一块,在万石植物园一个寺庙找到了老人,那里供奉着老人父母的骨灰盒。这里距离老人出发的家中大概只有五六公里,但他却足足走了将近一天,将整个老城区都走遍了,一些街道来回走了三四次。林愈静说,找到的时候老人觉得自己只是来看父母,并没有觉得自己需要救援。
后来参加任务多了,对阿尔茨海默症,林愈静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了解,除了对过去很多年的人和事留下深刻记忆,再有一点,就是他们好像不知道身体疲倦,很多时候只是想回家但找不到路,就那么不停走,甚至走到血肉模糊都不会停下来。有人从岛内走到了岛外,甚至快出厦门了;有人散个步就走丢了,在接下来的106个小时里,走了大概50公里,最后在一个村庄里被找到。
●2019年一起寻人任务,找到老人后,最小的志愿者10岁,一直陪在老人身边
2017年林愈静加入时,队里还没有专门的寻人海报,就是一张照片,一段信息,很多人转了一个忘了另一个,设计师出身的他帮忙设计了海报,他说,现在这个模版被很多救援队借鉴。
海报更迭了好几个版本。一开始有家属电话,但好几次碰到捣乱的,比如有打给家属, “老人在我这边,转一些费用过来,否则我带他去北京玩两天”,后来就撤掉了家属电话;本来也没有任务编号,有时候任务一多就显得混乱,他又给每一个任务都赋予了编号。
现在,林愈静是救援队400求助电话的第一接听人。所有求助都会来到他这,比如城市寻人,他就要确认信息,姓名、年龄、穿着、身高、地点、特征,没报警的要先去报警,拿着报警回执才能成立。
快的话10分钟就能确认,慢的时候,比如碰到老人孩子也上了年纪的,就可能花上一小时。等确认完信息,达到出队条件的,林愈静就要派任务,把相应的人拉进任务群,指定领队,对接家属。
他的微信置顶了十多个志愿者群,仅曙光救援队的就有好几个,另外还有的士互助群、外卖群、环卫群,每一张寻人海报都会散发到所有群里,分两次才能转全。里面还有一个特殊的群,由曾经的求助者组成,他们在群里的昵称都是一个个当时的任务编号。
每次任务结束,林愈静都会问求助人愿不愿意加入,只转发一下朋友圈对救援队来说也是莫大的帮助。大部分人都很乐意加入其中,也有林愈静发消息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刚开始他还很挺沮丧,后来“经历多了,也就习惯了”。
很多时候,找老人靠的就是人们提供的各种线索。林愈静记得最快的一次是大概四五年前,一个老人走丢了一天一夜,寻人信息发出去后,2分钟就找到了,一个在医院急诊室工作的志愿者说老人就在他们那,前一天晚上摔伤了被民警送来,说不出有效信息,正愁找不到家属。前两天,也有一次任务很快结束了,一个的士师傅说自己刚在隧道里看到了,老人正在逆行穿越隧道,就赶紧通知志愿者过去。
六年来,林愈静见识了城市林林总总的故事。用林愈静的话来说,厦门每天丢多少人,他都知道。经常有男女朋友吵架,有人离家出走,另一方来求助的;有人说自己老婆丢了,但拿不出结婚证跟户口本的。有一次,一个60多岁的老人跟老伴吵架完出走,他们出了任务,结果最后人是在派出所找到的,“跑去按摩被人家扫黄抓走了。”
一件件事下来,成立任务的标准越来越清晰。刚开始,对60岁以上老人没有限制,后面要求有阿尔茨海默症或者其他精神疾病,中年人离家出走,患抑郁症、有轻生可能的才会接。
只有1/3会成为正式的任务,拥有自己的编号。即便如此,这仍是一项庞大的工程。过去六年,厦门曙光救援队确认成立的城市寻人求助就有1495起。疫情前的2019年达到峰值,一年407起,其中最多的就是阿尔茨海默症老人走丢,几乎占到一半,有时一天就有好几个求助。
林愈静说,市中心的老人相对丢得少,他觉得是因为家人看护得紧,而同安区经常发生,那是一个工业区,外来人多,做生意亦或打工,有人也会把老人带来帮忙看孩子,他们自己为了生活顾不上。
其实,阿尔茨海默症及其他痴呆患病人群之庞大(超过全国总人数9%),基本上意味着,每个人身边都可能有这样的老人。类似地,林愈静还帮同学找回过父亲,找到的时候摔得满脸都是血,好在没有大碍。在曙光救援公众号里,这些故事基本都不会被记录下来,它们都只是小小一段基本信息,再加上一句话,“任务状态:已结束。”
保护机制
王刚第一次参加救援是汶川地震,当时他开着越野车跟几个朋友在四川玩,地震后就进了汶川,那时候没有任何装备,就是徒手扒,扒到最后,“半个指头刨没了”,现在右手大拇指虎口还有明显缝合痕迹。
王刚说,中国的民间救援队正是始于汶川地震,他也是从此走上了这条道路。现年47岁的他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当兵退伍后本来有一份公职,全心投身救援后辞掉了工作。2014年,他和几个朋友一起成立了厦门曙光救援队,最开始的物资就是几个人的越野车。
一开始讨论收队员标准,王刚提了一个“要有一份正当的收入”。在曙光救援队,志愿者有上千人,但要经过考核,才能成为正式队员,有资格自费穿上定制的蓝色队服。
王刚给救援队的定位始终是补充政府职能,一开始几年,他们还做过打拐营救,最近几年案例明显变少,就不做了。城市寻人在王刚看来是值得做的,就说6月26日这个凌晨,王刚说,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走失的老人,在厦门潮热的天气中,老人补充不到水分,或许熬不过第二天。
事实上,根据一家媒体寻人平台2019年给出的数据,阿尔茨海默病老人走失后死亡率高达10.47%,远高于一般走失者死亡率3.1%。
王刚也说,阿尔茨海默症老人的特点就是,他们没有躲避危险的意识,隧道中间、井下,甚至山上石块的缝隙里,他们都找到过老人。上一个冬天,一个老人摔在路边,骨头都露了出来,如果不是晚上及时找到,他觉得或许再也救不回来了。
这座海岛城市分成两个部分,一座岛屿,被一个扇形大陆包围,岛内外都有亚热带丛林山地,对游客来说意味着山海重峦的美景,但对救援队来说,那意味着搜寻和救援的艰难。
也有多位老人找到时已经过世了。但具体案例,王刚很难回忆起来细节,像是一种保护机制,他头脑里会“自动”删除这些画面。林愈静也说,老人走丢后遇难的情况在厦门并不多,他能记得的一个原因是遇到了车祸。
●6月26日结束寻人任务后,救援队又在海边打捞一位少年的遗体
当年从汶川回来后,他就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征),至今那些惨烈的画面不时会重现。这几年,他开始有间隙性房颤,心率经常上160,健康手表三天两头报警。之前救援队统计过,有一年用掉的尸袋就有两百个。就说6月26日清晨,等他们找到,那个溺水的18岁少年已经罹难,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救生艇把遗体带回家人身边。
王刚曾说自己有英雄主义,后来有一年被评为厦门十大平民英雄,他上台发言,最后想出的一句话,“一个英雄不在于你战胜多少敌人,而在于你帮助和保护了多少人。”这是他理解的英雄含义。他和妻子有一个小产权房,不大,分割成出租屋,租金维持日常生活。他们的支出很少,一年四季穿着救援服,吃饭也都在任务上,最大开销是王刚“一天三包烟”。
他们的运转也来自于社会支持,2017年资金不济,账上剩的钱只够出两次任务,他们发出募捐,短短8天就达成了68万众筹。现在,救援队在全国几十个城市都授牌成立了队伍,大致保持了收支平衡,主要来自社会和民众的捐赠以及政府购买水域巡逻等服务的资金,据王刚说,每笔钱都会公示,而且所有人都可以去查账。
和王刚的通话都是在他坐在指挥车赶往下个地点的路上。6月30日这天,他带队前往湘西救援水灾,接着是重庆万州。车里常年备着几箱泡面,一年超过300天,他说自己都住在这辆指挥车上。
说这些的时候王刚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就像在照片里,他总是面无表情,被其他人称为“扑克脸”。很多次都有人问,为什么要为了找一个人耗费这么大的精力,王刚的回复都是不值得。紧接着的回答是,“我会想如果这是我的亲人,还会觉得不值得吗?”
(图片、视频均由讲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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