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预告”频发，韩国怎么了？

2023-08-11 04:0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7月21日，韩国首尔一地铁站发生故意伤人事件致1死3伤；8月3日，韩国京畿道发生无差别伤人事件，致1死13伤。期间，“杀人预告”言论在韩国社交网络上猛增，引发民众恐慌。8月8日，韩国警察厅表示，截至8日上午9时，共有67名“杀人预告”发帖者落网，其中34人未满20岁。

根据警方调查，无差别伤人事件的嫌疑人与家庭、社区关系疏离，而“杀人预告”的发帖者也以无固定职业的年轻人为主。高压力的生活中，“与社会隔绝的人”正在成为韩国日益扩大的群体，专家称，“社会纽带断裂的人变成隐藏在各处的定时炸弹。”

记者｜吴淑斌

人心惶惶

8月9日上午8点刚过，正打算去公司的敏贞被拦在了首尔地铁1号线市厅站以外。她向本刊回忆，地铁出入口外拉起了黄绿色的警戒线，有穿着警服和消防员服装的人在忙碌着，不允许进出。这里是换乘车站，早高峰客流量不小，突然的封锁让乘客暂时聚集在一起，相互询问何时能正常开放。空气中有些躁动，敏贞不敢太靠近人群，远远地张望了一会儿，马上转身离开，改乘公交车。

后来，她在新闻上看到，封闭的原因是警方接到报警，称该站点的卫生间入口处发现一个不明箱子，疑似爆炸物。不过，封锁检查后，警察确认“是一个装有剩余甜甜圈的名牌甜甜圈盒子。”

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在最近的韩国是常态。自从7月21日，韩国一名男子在首尔地铁新林站附近持刀造成1人死亡、3人受伤后，韩国社交网站上开始出现“杀人预告”，发帖者声称将在某个特定的地点制造爆炸、杀人等事件。8月3日，又一名男子驾驶汽车冲撞行人，随后又进入百货商场持刀行凶，造成1死13伤。与此同时，“杀人预告”的网帖大量增加，甚至标注出具体的伤人数量和作案方式。

当地时间2023年8月7日，韩国首尔，全国的“杀人预告”层出不穷，一位市民正在网站上观看实时预告文章。（图｜视觉中国）

以往，韩国被认为是一个安全的国家——敏贞说，这也是自己和许多同学选择到韩国留学的考量之一。根据韩国官方统计数据，2021 年韩国谋杀率仅为1.3人/10 万人，远低于美国的7.8人/10万人。韩国有严格的枪支管制法，平民获得枪支极其困难，涉枪犯罪几乎闻所未闻。不过，檀国大学心理学系教授林明浩在韩联社的采访中表示，经过疫情和梨泰院事件等负面影响后，韩国人已经处于“高度不安状况”，近期在公共场所接连发生严重的案件，让民众内心敏感，对周遭人事更不信任。

“每个人都很害怕，伤人事件是‘杀人预告’成真了吗？那么，其他几十条预告也会成真吗？”敏贞在韩国生活了两年，这是她“最小心”的一段时间：出门不再戴着耳机，也不打电话，以防听不见周围的声响；常常盯着来往的路人，避免让自己身处拥挤的人群中间，因为“人群是最容易被攻击的目标”。上个周末，她和朋友在首尔江南站附近看到，小广场上停着一辆装甲车，有特警正在周围巡逻。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更安全，“装甲车已经开进最繁华的地段，是不是说明情况真的很严重了？”敏贞告诉本刊，最近一周，除了上课和实习之外，她取消了大部分需要外出的活动，尤其是夜晚的活动，尽可能待在寝室里。

人们开始自救。4名韩国大学生开发了一款警示地图，短短一天里，就吸引5万多人使用。本刊记者查询发现，地图网页标注出了“杀人预告”所提及的地点以及警方的处理结果，截止韩国时间8月10日下午17时，网站已经录入97条预告。其中一位开发者称，想尽量提供信息以减少恐慌，“我感觉曾经以治安为傲的大韩民国社会正在崩溃的边缘。”韩国《亚洲日报》报道也称，韩国某电商平数据显示，从7月第一起地铁伤人案发生后，防身用品销量同比增加123%，较上个月同期增加399%，在第二起无差别杀人案后，防身用品销量再次激增。

《目击者》剧照

人心惶惶，警方在试图采取一些措施平息民众的紧张情绪。8月4日，韩国警察厅长尹熙根发表紧急谈话，首次宣布启动“特别治安行动”，包括在人员密集场所部署超过1.2万名警察、对于疑似携带凶器的可疑人员实施检查盘问、一线警察积极使用枪支等执法手段当场制服暴力行凶的犯罪分子等，这项行动将会持续到“民众不再恐慌”为止。截至8日上午9时，共有67名“杀人预告”发帖者被警方逮捕，其中，有人称“为了开玩笑”，也有人“好奇帖子上会有怎样的留言，想得到关注”。

“陷入孤立”的人

在警察后来的调查中，近期无差别伤人事件的嫌疑人大多独自生活，或是与家庭、社区关系疏离，而“杀人预告”的发帖者也以无固定职业的年轻人为主。韩国建国大学教授李雄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分析，“最近这些事件共同点是——凶手都是被社会孤立的、陷入负面情绪的孤家寡人”。

8月3日傍晚接近6点，正是京畿道城南市盆唐区AK广场人最多的时候。一位身穿黑色连帽卫衣、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将一辆白色小汽车车猛地开上百货商店附近的人行道，撞伤了4名行人。人群四散逃开，肇事小汽车的前窗破损、前轮胎破裂，不再动弹，男子手拿一把刀，下车进入百货商店内随机伤人。一位现场目击者告诉YTN电视台，当时他正在二楼，听到一楼传来尖叫声，不少顾客凑在二楼扶梯口处，看楼下发生了什么。“突然，有人告诉我们，那个人要上二楼，我们惊慌失措地逃跑了。”最终，他和一些商场员工躲进冷藏室里。

当地时间2023年8月8日，韩国光州，“杀人预告”接连不断，警察在公共场所巡逻。（图｜视觉中国）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最终导致1人死亡、13人受伤，其中重伤11人，轻伤2人，是韩国近年来最严重的无差别伤人事件之一。

根据警方后来披露的信息，驾车冲撞人群并持刀伤人的嫌疑人名为崔元钟，今年22岁。在《中央日报》的采访中，嫌疑人的父母和邻居提到，他出生在一个经济收入普通的家庭，念中学时，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内敛、但算得上成绩不错的学生，还曾在中学时获得奥林匹克竞赛奖项。转变来自于中考之后，父母回忆，崔元钟没能如愿考入心仪的名校高中，他开始变得异样，“不喜欢大的空间和声音，也不喜欢与人接触”。失落之余，他从高中退学，并且离开家开始独自一人生活。邻居们说，没有人知道崔元钟是做什么的，他独来独往，“每天用帽子深深地盖住脸。”

2020年，崔元钟被诊断患有精神分裂症，这让他更加孤僻，不爱与人来往，“几乎没人看到他出单元楼。”警方调查后称，这次行凶是因为崔钟元臆想“有一群跟踪者想要伤害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犯罪。”

《窥探》剧照

不只是崔钟元，7月21日发生在首尔新林站附近、造成一死三伤的持刀伤人案嫌疑人赵善，同样被韩国媒体称为“孤家寡人”。在接受警方调查时，赵善愤怒地称，“我活得很不幸，我想让别人也变得不幸。再怎么努力也还是过得不如意，所以杀了人。”被抓捕时，赵善大喊，“我不想活下去了！”

事实上，“与社会隔绝的人”正在成为韩国日益扩大的群体。首尔市政府今年的一项调查显示，由于就业压力、社会竞争、疫情等原因，在19-39岁的青年人里，约有4.5%的人由于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韩国东国大学教授郭大庆提到，“社会纽带断裂的人变成隐藏在各处的定时炸弹。”

这种隔绝的最直接原因是传统家庭结构的解体。最近十年，韩国的结婚率持续下降，生育率更是全球最低，这导致独居人口不断增加。统计厅发布的数据显示，2022年韩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家庭为“单人户”。一项针对“单人户”的研究报告中提到，虽然更多的独居者是老年人，但独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由于不婚，许多人从父母家中搬离后，“开始了长达几十年、漫长的一人生活。”

《独自生活的人们》剧照

不过，单纯的独居生活还不至于发展至社会隔绝。在韩国，选择“自我隔离”的青年更多地在逃离传统的社会规则。就读于首尔延世大学的刘妍曾经与同学合作进行一项关于“隐居青年”的课题研究，他们不工作、不与家人同住、尽量减少外出社交活动。刘妍告诉本刊，他们接触到的六十几名“隐居者”中，有超过60%的人是因为考不上理想学校、找不到好工作、遭受霸凌等原因，主动选择自我隔离。

刘妍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些近乎孤立生活的人常常面临着强烈的无力感甚至是绝望。“他们来自不同经济条件的家庭，但家庭关系都很紧张。一位男生只有不到20岁，因为没有被理想大学录取，坚持从家里搬出来独居。在韩国，如果无法上名校，意味着不可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这是社会默认的标准，落榜时，这位男生想的是，‘我已经彻底失败了’。还和父母住在一起时，他甚至极力避免上厕所，只因为不想和父母碰面，‘无法面对他们的目光。’”

韩国政府也意识到了风险，想帮助孤立人群重新建立社会连接。2023年，韩国性别平等和家庭部宣布，将每月向长期生活在密闭空间中，与外界隔绝，正常生活有显着困难的青年提供最多 65 万韩元（约 500 美元），以使他们恢复正常生活并重新融入社会。但刘妍对这一措施的效果并不抱太大希望，“许多人隐居并非因为没有钱。更多人觉得，无论多么努力，自己完全不可能达到家庭和社会的要求，因此心灰意冷。”

高压力社会

刘妍觉得，这种“主动隐居”背后的无力感和绝望，与韩国社会的现状密不可分。“看过韩国一部叫《寄生虫》的电影吗？和里面的情节很像，社会贫富差距悬殊，阶层固化严重，不幸者债务缠身，年轻人大量失业。”

针对近期出现的“杀人预告”和无差别伤人事件，现代经济研究院经济研究室室长周元提到，“事件集中在难以进行健康社交生活的青年层，与经济困难不无关系”。

《寄生虫》剧照

韩国经济发展的后劲不足已经十分明显。经济学家吴在俊分析，韩国经济的辉煌时代早在20年前就已落下帷幕，今年的经济增长率仅为1.4%，为金融危机以来第二低。“在最好的情况下，假如韩国能够实行全面的结构性改革，同时全球经济能从当前的低迷中恢复，那么，在合适的条件下，韩国经济有望在未来10年甚至更长时间内维持3%的年增长率；否则，到2020年代末，韩国经济的年增长率可能降至1%。最坏的情况下，多重风险叠加，导致停滞持续10年乃至更久。如今，这些危机已经初现端倪：经济增长乏力，私企债务累累，房地产市场动荡。”

这种压力直接传递到了年轻人身上。最先摆在大多数韩国青少年面前的是高强度的学业压力。“在韩国，如果能进入三星、LG之类的大公司，收入能达到普通学校毕业生年收入的两倍以上，但大财阀一般只会录用首尔、高丽等几所名校的学生。”在中国攻读博士学位的韩国留学生崔熙悦说。崔熙悦今年28岁，在首尔长大，她告诉本刊，这种压力层层向下传导，考学成为青少年最大的目标。“每个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高收入家庭的孩子能接受更好的课外辅导。”不同阶层之间的教育不公平现象突出，“韩国的阶层固化正在加剧，出身普通的年轻人能够改变人生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小小姐们》剧照

对于已经踏入工作岗位的人，新的一座大山就是房价。即使从2022年以来，韩国的房地产价格首次下降，首都首尔的房价对于普通人的收入而言，依然高不可攀。“在中国，大家可能会选择毕业后回二线城市，但在韩国，能这样选择的人很少。”崔熙悦说，即便是与首尔相隔不远的城市，发展水平也相差甚远。由于虹吸效应，仅占韩国国土面积0.6%的首尔吸纳了大量人才、资本、技术、资源，GDP占全国的20%以上，全国大概一半左右的人口居住在首尔。年轻人没有缓冲带，要找一份薪资待遇都能够满足需求的工作，只能留在首尔。

“就像一个死循环，教育、工作、住房，每一个环节都已经被安排好，但前路又看起来毫无希望。”崔熙悦说。8月4日，她听说在韩国大田市发生一起伤人事件——二十几岁的嫌疑人进入校园刺伤一名高中教师后——感到十分震惊。崔熙悦去过这个距离首尔只有一百多公里的中部城市，“那里一直是个宁静的地方。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这么做？是在模仿，还是宣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