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8日，孩子们在肇兴侗寨外的水田玩耍。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摄
作者｜李雅娟
8月18日凌晨1点左右，摄影师陆广（化名）路过“梦幻肇兴”客栈附近。他是贵州省肇兴侗寨景区的旅拍摄影师，刚给客人拍完夜景。他让客人先回店里换衣服，自己拎着拍摄设备走在后面。突然，陆广看到一个老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老人甚至慌张得说不出话。陆广正在纳闷，过了几秒钟，他听到瓦片咔嚓一声塌下来，火从“梦幻肇兴”客栈冲出来。肇兴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黎平县，这里的传统民居是木屋。陆广在肇兴侗寨长大，从小到大见过不少火灾。村民也反应迅速，从四面八方赶来，消防队很快赶到。陆广记得，十几分钟后火势就控制住了，半个多小时后被扑灭。救火的人们纷纷离开，以为没有什么严重后果。很多现场参与救援的人后来看到官方通报才知道，那场火灾导致9人遇难。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肇兴侗寨走访发现，当地的侗家人很警惕火灾、面对火情反应迅速，但外地游客对木屋的火灾隐患了解不深。凌晨1点了，民宿从业者许灵（化名）还没睡。突然，她从房间看到远处有火光，赶紧给消防队打电话。她清楚地记得，1点4分给消防队打电话时，对方说已经出动了。陆广在现场看到，有几个人逃到楼顶求救。“梦幻肇兴”客栈隔壁的店正在装修，几个年轻人用灭火器使劲砸、用脚踹开钢化玻璃门，冲了进去。他们绕到楼上，探出身体，将楼顶的人拉过来。“梦幻肇兴”客栈背后就有一条河，30米外还有一个水塘，人们搬来抽水机，抽水灭火。有参与者发帖说，大约有几十个人抱着水管拉到三楼去灭火。当时已经停电，围观的人们打着强光手电给救火的人照明。8月18日，梦幻肇兴客栈。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摄由于砖瓦、玻璃不停地掉下来，陆广有朋友在救火过程中受伤，但大家都没有抱怨，防疫部门也及时送来了破伤风疫苗等药物。
8月18日晚上，黎平县政务微博发布通告称，“已成立省州联合调查组，对火灾原因进行调查”。温雯（化名）专门研究少数民族建筑的保护与发展，在黔东南州做过100多天的实地调研，也曾多次到访肇兴侗寨。温雯说，少数民族建筑多是就地取材，传统侗寨房屋为穿斗式木构造，类似于榫卯结构。当地村民陆新（化名）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山上到处都是杉树，侗家人习惯用杉木建房子。走进肇兴侗寨，到处都是木质建筑和木制品。当地人所说的“鼓楼”其实是木质的亭子，风雨桥是带顶、带长凳的木质桥梁，木屋外堆着木柴或竹竿，消防水管藏在木质消防箱里面，空调外机要用几根木条包起来……人们做室内装饰时也偏好使用木料，小超市、手机营业厅、服装店、餐馆等各类业态的门面房里都可以看到这类装饰。而木质构造面对火灾格外脆弱。常年应对火灾，侗家人表现出惊人的团结和自我牺牲精神。陆广回忆，以前消防措施有限，“比如柱子着火了，男人会抱着打湿的床单被子爬到房顶，然后从柱子上面滑下来”，以此让湿水的床单被子熄灭木柱上的火焰。一个寨子失火了，别的寨子看到火光都要来救火。“哪怕来晚了，也要带点物资过来。”陆广不愿意详谈儿时经历过的一场场火灾，“没见过的人想象不出来，木房子着火烧得有多快”。他说：“虽然见得多了，但是看到（起火）还是会心悸。”陆广记得，大约20年前，肇兴侗寨发生过一次大火灾，“半个寨子都烧了”。以前的房子建得密密麻麻，一栋挨着一栋。在那次火灾之后建的房子，开始有意识地留出防火带。现在的主街正是那次事故后重新形成的，比过去宽了一倍。新修的房子多是砖混结构。陆广说：“以前不是不愿意盖砖混结构，是真的太穷了，盖不起。”陆广说，这些年的火灾不像过去那么频繁，起码五六年没发生过大火灾了。他记得，小时候，寨子里因为电线老化引起过火灾，后来政府出资全部更新了电线，还经常来检查。现在寨子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消防栓，当地还不时举办消防演练、消防比赛。陆广认为，这次发生火灾的房子幸好是混凝土结构，才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如果是纯木房屋，“半小时可能已经烧掉了一大片”。曾有人接受采访时提到，2007年肇兴侗寨发生火灾，半个小时内烧掉了50多栋房子。民宿老板张姗（化名）来到侗寨半年来，感到当地很重视消防安全，光最近一个月就来民宿检查了三四次。工作人员检查得也很细致，比如会仔细查看灭火器的日期，厨房里的油烟也要求及时清理，还教给她清理方法。陆新是肇兴侗寨的原住民，家里开了一家民宿。她也表示，政府部门要求很严格，要买防毒面具、救生绳、灭火器等消防设施，“不买的话会来家里说好几遍”。8月18日凌晨火灾发生后，张姗当天迎接了三四拨检查，工作人员要求增设一些安全通道标识、每个房间配备手持灭火器等。8月18日上午，黎平县应急管理局发布公告称，起火建筑为砖混结构，过火面积240平方米。记者在村民处了解到，这次失火的房子，一二层为砖块、混凝土构造，第三层是木质构造。这也是当地近年来常见的建筑形式。温雯在调研中发现，侗寨里新修的房子主要有“一砖两木”（第一层为砖块混凝土、二三层为木质结构）和“两砖一木”（第一二层为砖块混凝土、三层为木质结构）等形式。陆新也印证了这一观察。她说，在肇兴侗寨，“有些房子一层是砖头、上面几层是木头；有的房子里面是砖头，外面贴木头；还有一种全是木头（构造）”。记者在肇兴侗寨里看到几栋尚未完工的房子，基础部分都是混凝土构造。有栋房子的混凝土部分已经完工，而上面又搭了木质骨架，做出尖顶。根据《中国消防辞典》的定义，“砖混结构”指的是用砖、钢筋混凝土、木料建造的构件建筑。《中国消防辞典》还提到，“砖混结构建筑是比较耐火的，一般可视为一、二级耐火等级建筑。采用木屋架时，为三级耐火等级，耐火性能较差。”多名当地村民和民宿从业者都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就算是用砖块、水泥建的房子，当地也要求在外墙贴上木板，以保持整体风格的统一。在网络平台上，“梦幻肇兴”客栈收获了不错的评价。对于城市游客来说，入住木屋是一场新奇的体验。有几名游客在评价中特别提到，自己入住的是全木结构的房间。该客栈的简介显示，房间里的家具也是实木的。记者联系到几名不久前入住“梦幻肇兴”客栈的游客，他们表示，房间内部的墙面也是木质的。而2017年，住房城乡建设部、公安部、国家旅游局制定了《农家乐（民宿）建筑防火导则（试行）》，提出了具体的消防技术要求。其中明确规定，“禁止采用可燃、易燃装修材料……建筑外墙不得采用可燃易燃保温材料和可燃易燃外墙装饰装修材料”。距离肇兴侗寨20多公里的小黄村，隶属于黔东南州从江县。这里是侗族大歌的起源地，入选住建部“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小黄村曾多次发生火灾。能查到媒体报道的就有两起重大火灾：1999年，烧毁172间房，近900人无家可归；2009年，烧毁数十栋民房。温雯在调研中了解到，小黄村火灾后新建的房屋多是砖房或混凝土构造，而且当地并未对新修建筑的外观作出强制要求。远远看上去，这些房子与普通的农村砖房没有太大差异。面对火灾威胁，当地人也在做出改变。温雯了解到，2008年前后，小黄村新建了消防水塘、原先密集的房屋之间留出了防火线（一片空地），村里为了建防火线，迁走一些房屋。距小黄村短短几公里的黄岗村，隶属于黎平县。黄岗村2012年入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温雯看到，这里严格保存了侗寨的原始风貌，村里都是木屋。黄岗村的村支书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我们依据传统村落条例来引导群众建房……建房只能用木结构，不能建砖房。”温雯走访了很多侗族村寨，她发现不同村寨对新修建筑的要求各不相同，管理的宽严也不同。贵州民族大学副教授郭婧在论文《当代侗族村寨火灾原因分析——以贵州省黔东南侗族村寨为例》中写道：“火灾是困扰贵州省黔东南侗族村寨的梦魇。”她曾于2012-2013年在黔东南州的侗族村寨做过田野调查，了解村民的用火习惯和火灾情况。黔东南州曾发生过多起大规模火灾，郭婧仅列举了2014年的几起事故：1月，镇远县报京大寨发生火灾，1000余间房屋烧毁、受损；时隔几小时，从江县西山镇岑杠村发生寨火，烧毁21栋房屋；同年7月，黎平县永从乡宰坑侗寨发生火灾，烧毁28栋房屋……郭婧说：“很多新式民居（即水泥结构加木质结构——记者注）在建筑时，由于没有专业技术的指导，也会埋下火灾隐患。”郭婧曾收集了2000年到2012年的从江县火灾情况，她发现，因电器线路故障引发火灾的案例约占总火灾案例的70%。郭婧写道：“据消防部门官兵透露，由于火灾现场调查取证困难，很多火灾事故原因难以确定，在报告时常用‘不明原因’代替。但这种原因有很大可能就是电线问题。”此次肇兴侗寨火灾，部分村民和民宿老板也倾向于认为是电路起火导致的。8月18日凌晨1点多，张姗看到主街两侧都停电了。主街两侧分别属于不同的线路，“平时停电只会有一侧停电”，她意识到可能发生事故了。这里夏季炎热，空调是民宿房间的标配。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到肇兴侗寨这天，白天气温34摄氏度。众多空调也增加了电路负担。张姗说，寨子里不时停电。很多游客发帖说，自己8月18日夜里因为空调停了被热醒，才知道发生了火灾。陆广说，近两年旱情严重，这次火灾之前已经很久没下雨了，木屋干燥，更加易燃。随着旅游旺季到来，游客大量涌入，寨子里更为缺水。肇兴侗寨不时会停水，很多游客发帖抱怨说民宿又停水了，旅游体验不好。有的民宿既有自来水，也有自家的泉眼，但水还是不够用。在这块号称“人类疲惫心灵的最后栖息地”，不少外地年轻人来开民宿。有人表示，在大城市“卷不动了”，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今年5月的公开报道显示，肇兴侗寨共有205家民宿。走在河岸边，两侧的民宿招牌密密麻麻。张姗估计，可能有几十家民宿是外地人开的。
肇兴侗寨约有两百家民宿，路边的民房，许多开成了民宿。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摄
陆新说：“外来居民没有见识过木房子在火灾面前的脆弱。”
肇兴侗寨有5个鼓楼，每个鼓楼旁都有一个池塘，游客穿着民族服装，坐在碧绿的池塘边拍写真。但当地人清楚，这池塘其实是用来防火的。游客也不够了解木房的火灾隐患。陆新说：“还有人拿房间里的救生绳晾衣服”。其他民宿从业者也遇到过类似情况。未来可能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些传统村寨、涌入木屋。贵州省、黔东南州都曾下发文件促进民宿行业发展。今年4月，《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乡村旅游促进条例》出台，布局发展民宿产业带、民宿群落，鼓励发展乡村民宿。全为纯木房屋的黄岗村也在发展旅游业。据今年年初的公开报道，黄岗村已经建成民宿11栋38间，在建和拟建民宿4栋20间。事故发生后，张姗忙着采购新的消防设施，她希望确保安全。她考虑，未来还要做好游客的消防安全教育。8月18日，短暂的闭园后，肇兴侗寨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游客在旅拍店挑选民族服饰、在烈日下摆造型拍照，蜡染店里挤满了人。事发十几个小时后，陆广说，路过“梦幻肇兴”客栈时，他还能闻到那股烧焦的气味。那天，他和几个朋友都没再工作。他说心里难受。“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自己却无能为力。”8月19日，“梦幻肇兴”隔壁的商店已经修葺一新。游客路过这里，甚至不会驻足张望。与往日不同的是，肇兴侗寨景区内不时有公务车辆或消防车开过。接近日落时分，落日余晖洒在侗寨的木质房顶上，反射出淡黄色的光芒；绿色的水田里，孩子们的嬉笑声传来。寨子外，一趟又一趟小巴车拉来游客。他们拖着行李箱，走向肇兴侗寨的主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