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丨高德地图江睿：市场真不需要你的时候，做什么都没用

文丨窦亚娟

编辑丨贺乾明

2023 年以来，越来越多的车企公开强调，不依赖高精地图推广高级辅助驾驶功能。舆论场上，高精地图供应商们一时成为汽车智能化浪潮中被抛弃的对象。

面对这样的趋势，高德地图汽车事业中心总经理江睿认为，当这个市场真不需要高精地图的时候，做什么都没用，“但现在还没有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在持续进化。”

2015 年，高德开始研发高精地图产品，之后几年采集了 30 多万公里高速、城市快速路上的 67 个要素，不仅有道路宽度、长度、曲率（弯曲程度）、坡度等基本信息外，还有车道线等路面标记信息、车道与车道关系的信息，支撑许多中国车企开发出了高速上可用的导航辅助驾驶功能——自动上下匝道、自动跟车、变道超车等，驾驶员只需要保持警惕，随时准备好接管就可以。

2022 年下半年开始，特斯拉彻底证明不用高精地图也可以实现较安全的辅助驾驶功能，风向变了。“重感知、轻地图” 成为行业共识，小鹏、华为、理想等纷纷发布 “不依赖高精地图” 的技术方案，迫切想要推广高级辅助驾驶功能进入更多城市的公开道路。

“高精地图现在没那么受欢迎，核心原因是鲜度没法保障。” 江睿说，如果城市普通路上的高精地图一年更新两到三次，跟实际道路的变化起来还是杯水车薪。“假设一个城市有一千公里的路，可能一年过后其中的三百公里就有了变化。”

“汽车感知能力越强，地图作用越弱，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感知再强，汽车想要自动驾驶，还是需要一张地图。” 江睿认为，能弥补车辆感知局限、提供全局视角，且能快速更新的动态地图，会是辅助驾驶地图的最终方案。

2023 年 6 月，高德发布 HQ Live Map（High Quality，高质量）地图，更看重汽车难以凭传感器识别好的道路逻辑信息，在城市道路上采集的要素从传统高精地图的 67 个减少到 20 个左右，相对精度也从原来的 10 厘米降低到了 1 米。更少的要素、更低的精度，再加上大量物流车等特殊车辆采集的信息，高德宣称可以做到最快每天都更新地图。他们计划今年新产品覆盖 50 个城市，明年推广到 100 城。

HQ Live Map 是高精地图供应商适应变化的产品，也在影响着车企的决策。“几乎所有的客户都来找过我们。” 江睿说。今年 7 月，时任小鹏自动驾驶副总裁的吴新宙告诉《晚点 Auto》，小鹏会看高德能做到什么程度再做决策（是否用图商的高精地图产品）。而在这之前，小鹏会大力推进无高精地图的高级辅助驾驶系统。

江睿毕业于英国诺丁汉大学电子电气工程专业，2015 年加入高德地图，先后负责苹果地图服务、车载导航服务和高级辅助驾驶地图服务等领域工作。完整经历了中国高精地图的研发、推广过程。“高精地图只是（地图产品演进）中间的一个状态。” 江睿说，他一直对地图行业感到乐观。

以下是《晚点 Auto》和江睿的对话：

晚点 Auto：许多车企都在谈论不依赖高精地图做城市道路上的高阶辅助驾驶，你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到这个趋势？

江睿：应该在 2022 年。我认为国内厂商的认知和信心，很大程度来源于特斯拉的 AI DAY，所展示的技术演进确实令人振奋。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特斯拉也用地图，无非是这张地图是由第三方提供的还是自己建的。

我们的判断是，高级辅助驾驶可不可以不用高精地图？答案是可以不用。高级辅助驾驶功能能不能没有一张地图？答案是肯定不能。

高级辅助驾驶功能大部分是 NOA 类的，就是 Navigate on Autopilot，“Navigate”，就是导航。导航和高级辅助驾驶最终会共用一张图，关键是这张地图的信息要素种类和数量，以及制作这张图的周期和成本。

今天谈论不需要高精地图，其实是经历了一个过程。我们开始涉足高精地图领域是 2014 年之后，那个时候国外的许多自动驾驶公司，比如 Waymo 和 Cruise 大放异彩。

我们在 2018 年和一家外资厂商定义了现在的高精地图产品。这张高精地图含有 67 个要素，绝对精度和相对精度分别达到 50 厘米和 10 厘米，质量的要求也非常高。恰恰是因为这样的高精地图，国内的车厂，包括现在很领先的部分车厂，把辅助驾驶做出来了。

所以高精地图的作用其实还是非常关键。不说车企以后是不是还需要高精地图，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高精地图在那个时候完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使命。没有那张地图，可能今天中国市场上的辅助驾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晚点 Auto：理想发布的城市 NOA 宣称没用高精地图，是提前采集了复杂路口的特征等信息。车企采集道路特征信息，相当于做了一部分图商的工作。你们担心吗？

江睿：不担心，我们其实非常鼓励车厂做各种探索，因为这也会帮助我们更加了解技术和市场。我坚定认为高德和车厂是长期互补关系。

我们做了太长时间的地图，很清楚要做什么事情，以及会产生的收益和成本。要建成一张真正的活地图，这些年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和成本在这上面，我不认为任何一家车厂能够承受这个成本。

规模效应是我们很核心的竞争力之一，我们几乎跟所有的车厂都有合作。不管是导航层面，还是在地图层面，都会考虑到长期的规模效应。大量的公司一开始可能会投入很大的精力（做地图），但它会发现这笔账其实不划算。我们做车，肯定不如车厂专业，但是做地图，车厂肯定不如我们专业。

车厂现在使用的地图是狭义的地图，是为了更好地做高级辅助驾驶。车厂做很多先行先验的地图相关工作，我们觉得无可厚非，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想把高级辅助驾驶做好。而高德做的是一张广义的地图，除了帮车企做高级辅助驾驶功能，还涉及用户自驾、公交、打车、生活服务等日常出行的方方面面。

晚点 Auto：那你们怎么争取客户？

江睿：我们判断车厂一定需要一张地图，要做的事情是，把自身能做好的产品做好，让车厂看到我们的价值。

城市普通路上（的）高级辅助驾驶（功能）各大厂商都在尝试和验证的过程中，最终这个产品形态是什么样的，是今天的方案加点还是减点，还有待进一步研究和讨论。

为什么说高精地图现在没那么受欢迎了，最核心的原因还是它的鲜度问题没法保障。我们刚才说了那 67 个要素，采一遍把它制作成图，还要保证更新频率，消耗的人力物力相当巨大。

晚点 Auto：有多大？

江睿：我不能说实际的数字，但每公里的成本大概是 SD （手机里用的标准导航地图）的数十倍。

晚点 Auto：你们不能保证地图的鲜度，什么时候告诉车企的？

江睿：很早就说了。我们的定义是，高速上高精地图数据更新是一个季度一次，（城市）普通路我们做不了更新。一年就更新这么几次，跟实际道路变化比起来，还是杯水车薪。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城市里道路的变化真的特别夸张。举个例子，假设一个城市一千公里的路，可能一年过后其中的三百公里就有了变化。

晚点 Auto：HQ Live Map 什么时候开始启动的？

江睿：它不是随着时代变化想出来的方案。2019 年，我们第一版高精地图做完，就开始讨论了，高德集团董事长（俞永福）在战略上的深度思考，让我受益匪浅。

那个时候我们在内部讨论地图总体上是什么样的，我们不认为 SD 的数据能解决辅助驾驶，也不认为 HD （High-definition Map，高精地图）这条路能跑下去，因为它打底的成本，车厂还能接受。如果再叠加更新的成本，那就真的没法接受。

我们判断未来要么是 SD 加一些，要么是 HD 减一些，我三年前的 OKR 就已经提到了。

现在我们认为时间点已到，就把 HQ 定义出来。我们一直处于观察分析市场、努力干活、不太说话的状态，因为我们是一家理工科基因非常重的公司。

我们做了大量的落地工作，包括和一些高级辅助驾驶能力相对领先的客户，以及一些自动驾驶的公司探讨，未来在 L2+ 这个领域，在（城市）普通路上和高速路上需要什么样的地图。我们并没有做一个简单粗暴的产品，比如说就把 HD 的要素减掉一部分，或者把 SD 的要素加一部分，而是基于不同场景下、高级辅助驾驶的需求，对于产品的要素、鲜度、精度、质量做了重新的分层和定义。

晚点 Auto：它跟高精地图的关系是什么？你们还会继续维护高精地图吗？

江睿：HQ Live 和 HD 的关系方面，分场景说：

高速城快，我们认为是一个快速行车的场景，车在上面开到 100-120 公里 / 小时，确保车一定能在正确的车道里行驶，并顺利的上下匝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随着车厂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强，我们认为它们对地图的依赖会逐步下降。对于车厂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但现在我们还不敢轻易的去下结论。

在高速场景，我们合作的多家车厂，都是以高精地图去做量产（辅助驾驶）项目。HQ Live 地图中，我们保证了之前高精地图的所有要素，只是把精度和鲜度做了调整，相对精度从 10 厘米下降到 30 厘米，鲜度则变成天级更新，我们认为这是车厂可以接受的范围。

城市道路场景差不多 20 个要素。这张地图更多承载的是一个逻辑作用，车要知道每条车道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甚至还有和红绿灯之间的关系。这和用视觉能力去感知周边的世界，并形成几何数据是两种维度。

至于高精地图的维护我们需要和客户讨论，现在我们正积极的和行业合作伙伴探讨，推动 HQ 在高级辅助驾驶功能的量产落地。

晚点 Auto：你之前演讲提到，城区普通道路场景，地图相对精度 1 米就够了。为什么是 1 米，不是更长或是更短？

江睿：我们跟大量的车厂谈过这个需求。有的说要更低一点，有的说更高一点。我们谈完多家客户以后，发现相对精度 1 米是大家可以接受的，所以我们只是暂时把精度放在 1 米。我们相信，在普通道路上的精度需求会进一步变化，随着感知能力的持续增强，精度的要求可能会持续降低。

晚点 Auto：相对精度下降和要素减少，HQ 地图的成本跟 HD 相比降多少？

江睿：我们在高速城快上其实是升级，不是降级，因为大幅提升了更新频率，但却不会涨价；在普通道路上的价格会下降，我们用视觉众源的方式去做，采集成本、制作成本都会相应下降，这也是车厂乐于见到的一件事情。

晚点 Auto：验证持续多久了？

江睿：今年一直在持续大范围验证。

晚点 Auto：鲜度可以保证了吗？

江睿：可以按天更新。我们选用一种更先进的方式提高更新效率，采用了大量的识别技术，以及包括像物流车、行业车等设备去完成采集任务。

我们的源，就是这些常年跑在路上的车，每天的里程数大概是一辆家用车的 20 倍左右，一辆车顶 20 辆。而且我们这一辆车，并没有固定的路线，而是到处都跑，所以相对来说覆盖范围更全。

晚点 Auto：HQ Live 发布后，市场反馈怎么样？

江睿：几乎所有的客户都来找过我们，虽然其实之前多多少少也有聊过。我们（和车企）之间的合作还是多方面、多层次的，包括像高速城快场景应该做什么，导航地图方面做什么，城市普通道路上方案可能不太一样，我们也在虚心观察、学习。

我一直是这样的态度，这个市场真不需要你的时候，做什么都没用。但现在还没到这个时候，我们也在持续进化。

晚点 Auto：有地图供应商估算，2025 年有 800 万辆车会用（类似）高精地图的方案。你们有什么估算吗？

江睿：他们说的应该累积，我个人认为六七百万肯定是有的。

晚点 Auto：都是哪些公司的车？蔚小理这些新势力会占多少？

江睿：还不确定。我们需要看车厂什么时候推出（高级辅助驾驶功能），推出以后销量是什么样的。所以要说 2025 年哪些多，这个真不好说。但那个时间点，各个玩家也都在牌桌上同台竞技了。

晚点 Auto：地图的终极形态是什么？

江睿：它一定是一张活地图。但是我没办法确定今天 HQ 的定义、覆盖、要素和精度是否一定能走到 5 年以后，因为中间一定会有一些调整。

晚点 Auto：这是你进入地图行业以来最大的一次变化吗？

江睿：我认为 HQ 只是大变化里的插曲，最大的变化还是整个汽车行业的智能化演进。以前车没有智能化的时候，没有办法很快进化。（高德）最早是提供离线地图给到车厂，用 SD 卡，想更新地图要换新卡或者重新下载。

晚点 Auto：地图产品演进过程中，你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江睿：我会担心过度的竞争，会让一些企业为了快速推出一项技术，枉顾了安全方面的一些东西。一旦出现很严重的事故，对于行业来说是很严重的打击。即使我们要做技术上的演进和创新，但是一定要在安全之上。

为什么在高速城快上我们不敢减要素，精度也不敢大幅度降低。因为在那个速度之下，出一点事就很严重。但在城市普通路上面，一般行驶速度在 40km/h 左右，还有堵车的情况，这样也给人和车预留了特殊情况的反应时间。

题图来源：高德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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