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敢这么大胆地写女性情欲
《小说现代中国》:正确的道路在哪里?灵与肉统一的爱情又该在何处追寻?
新天理VS新人欲
1928 年,我们选择的代表作品是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这篇小说体现了“天理和人欲的斗争”。宋明理学有一句名言“存天理,灭人欲”。《莎菲女士的日记》似乎也有这个意思,但小说要存的天理;已经不是宋明理学说的天理,而是“五四”新文化观念。“天理”,是新的天理;“人欲”也是新的人欲。
《莎菲女士的日记》作者:丁玲,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04
这篇小说最惊世骇俗的地方,是主人公莎菲女士以日记的方式,以自白的方式,对人欲的大肆张扬。比如看到美男子凌吉士“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莎菲就忍不住掉进了爱河:
于近一百年前,在小说中表达这种基于男色的女性欲望,是多么石破天惊!在此之前,即使在色情小说里,也很少有这样赤裸的表达,特别是女性对男性产生的身体欲望,几乎是一种书写的禁区。
电影《色,戒》
所以,莎菲女士的这种人欲的表达,是新的欲望。而与这种人欲交战的“天理”,也不是三纲五常、三贞九烈。莎菲女士这样的新女性,绝对不会将这种旧礼教的束缚放在眼里。莎菲女士(或者说“五四”新文化)所遵奉的“天理”,是对高贵灵魂的追求。小说里这样写道:
我在电子书上重读《莎菲女士的日记》时,发现有读者批注发问:在当下社会,怎么区别一个灵魂高贵或是卑劣呢?确实,这种区分在当下社会显得有些无效,只要一个人没有违法犯罪,似乎无法用“高贵”或“卑劣”来判断Ta的灵魂。
电影《黄金时代》里的萧红、丁玲和萧军(从左至右)
但是在“五四”新文化观念当中,高贵与卑劣的分野是非常清晰的。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组织进德会,基本的道德规条是“不嫖娼,不赌博,不娶妾”,而高级会员还要遵守“不吸烟,不饮酒,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不吃肉”这五条。也就是说,道德高尚的人对世俗的享受都抱着拒斥的态度。那个时代的精英知识分子,很多人还怀着新道德洁癖的理想主义。
而美男子凌吉士,恰恰是一个被“五四”新文化观念鄙视的俗人,莎菲不禁在日记里质问与感叹:
因此,阻挡莎菲与凌吉士发生进一步关系的,不是所谓“理智”,莎菲说她已经丧失了理智,她写道:
唉!无论他的思想怎样坏,他使我如此癫狂的动情,是曾有过而无疑,那我为什么不承认我是爱上了他咧?并且,我敢断定,假使他能把我紧紧的拥抱着,让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会快乐的闭着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的死的来到。
…………
为什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这大概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口嫌体正直”。但是,莎菲是真诚的,阻止她向欲望投降的,是她“自尊的情感”。所以莎菲说“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
因此,《莎菲女士的日记》的走红是必然的——对爱情的全力追求,表达隐私与欲望的大胆、无所畏惧,还有对道德、自尊、平等理念的坚持。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特色,而它们都被容纳融合在了莎菲女士的身上。
电视剧《觉醒年代》
像莎菲这样在北京漂泊的年轻女学生,写下男女情爱的日记,在叙述上大胆又新鲜,这样的小说会赢得读者的青睐一点都不奇怪吧。《莎菲女士的日记》能让丁玲一书成名,正是充分反映了这个时代的情绪特征。
另外,美男子凌吉士的身份也很有意思。小说把凌吉士设定为新加坡人。我查过北京大学 1920年代的学生档案,发现有日本留学生,有暹罗(泰国)留学生,但是没有看到新加坡学生。《莎菲女士的日记》把凌吉士写成一位南洋华侨,有什么用意吗?
首先,南洋人在现代作品里代表着一种异国情调,就像《围城》里的鲍小姐、《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南洋人跟中原人不一样,他们生活在热带地区,他们比传统中原人更热情、更浪漫,也更敢于表达欲望。同样是追求莎菲,拿来跟凌吉士对比的苇弟,是一个只会哭的年轻人,只有善良而缺乏危险,配不上莎菲这样的新时代女性。
再有一层,凌吉士是南洋华人,这个群体里很多是混血。这是上面说的比较热情、浪漫的来源之一。但另一方面,南洋华人家族没有受辛亥革命与新文化运动的冲击,家族伦理更为保守,对于长幼尊卑的秩序,联姻结亲的体面,讲究程度往往反而胜过了国内。我们试看《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也能够折射出这种复杂而纠结的特质。
电影《第一炉香》中的乔琪乔
另一方面,南洋是华人经商的集中区域,所以南洋男人的形象也带上了资本主义的色彩。凌吉士这位南洋来客,长得非常漂亮,但是满脑子都是金钱、地位这些世俗欲望——这是“五四”新文化特别要排斥、摒弃的特质。
新文化运动除了反对旧礼教、旧家庭,对资本主义社会也有着巨大的反抗动力。“五四”小说一方面反对礼教吃人,另一方面也批判资本的罪恶。《祝福》批判礼教的压迫,而《春风沉醉的晚上》则充满着对资本的厌恶。这两者合起来,才构成了新文化的整体语境。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里,凌吉士就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的象征。凌吉士这个角色写得并不好,很平面,但是在现代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资本世界的实体形象,它往上勾连着《春风沉醉的晚上》里隐形的资本压迫,往下开启了《子夜》里对资本家吴荪甫、赵伯韬等人的详细描绘。
《莎菲女士的日记》篇幅不太长,但是集合了好多当时的流行元素—女性、进步、解放、资产阶级、天理和人欲的斗争,这部小说不仅是丁玲成功登上文坛的标志,也是民国小说发展的一座里程碑。
为什么用日记体写小说?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1928年发表在《小说月报》上。
丁玲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手稿
丁玲步入文坛时才二十出头,她的顺风顺水多亏了叶圣陶慧眼识珠。叶圣陶主编《小说月报》时,在众多来稿中,他发现了丁玲的小说《梦珂》,不仅刊用了这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的作品,而且直接摆在头条的位置。紧接着,《莎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阿毛姑娘》都是头条刊用。除此之外,叶圣陶还主动帮丁玲联系开明书店,将这几篇小说结集出版。而这四篇作品里,《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当时是带有爆炸性的。
这篇小说打动叶圣陶,震惊了文坛,到底独特在哪儿呢?在于它的日记体形式。
用日记的形式写小说,清末就开始被中国读者接受了。1895年,《巴黎茶花女遗事》被翻译引进中国,小说里有一段叙事者展读马可日记的情节,就运用了日记体形式。如果说译著不算数,那么民国初年的爆款小说《玉梨魂》可能更有说服力。作者有意模仿《茶花女》,在小说中插入了一段日记,后来更是应读者要求,彻底将小说改为日记体。
可见日记这种形式并不新鲜。不过这些严格说来还不算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日记体小说,还未实现“日记进入小说的布局”(陈平原语)。
丁玲
真正将日记体的锋芒展露出来,给人以冲击力的,还是现代文学的开山力作—鲁迅的《狂人日记》。鲁迅将日记体形式与启蒙思想极富才华地结合在一起。小说中最震撼人心的,是日记形式带给读者的那种“受迫害狂”心理的袒露,读者直面叙事者内心的痛苦、恐惧与绝望,主人公在吃人的历史与社会里那一声“救救孩子”的绝望呼号,让启蒙思想直抵人心。
鲁迅之后,五四时代的庐隐、冰心也都在作品里尝试使用日记体。那既然形式谈不上创新,《莎菲女士的日记》轰动文坛,又怎么会得益于日记体这种形式呢?
因为正是日记体的形式,才让一个百无聊赖的三角恋爱故事闪烁着时代的光芒。莎菲女士身边有个小迷弟,姓白,被莎菲叫作苇弟,苇弟年龄实际比莎菲大四岁,但性格柔弱,心地单纯,动辄哭哭啼啼。莎菲对苇弟谈不上热烈的爱情,但享受苇弟对她的依恋和追求,多少有点玩弄的意味,不主动,也不拒绝,不时还吊一吊胃口。而三角恋爱的另一个角,是一个叫凌吉士的男人,他是南洋华侨,相貌俊美,让莎菲怦然心动,甚至有点自惭形秽。第一次见面后,这个人就在莎菲心里忘不掉,拔不出。于是莎菲巧使手段拿下凌吉士,但随着与他的深入接触与交流,莎菲发现他爱的只是最肤浅粗俗的金钱、名望、肉欲,是十足的市侩之徒。然而矛盾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市侩之徒,却又实实在在让莎菲心旌摇荡,忍不住思念。最后莎菲决定南下离开北京城。
这就是《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主要情节,整部小说由 34则日记构成,这 34则日记也是让整部小说脱胎换骨的关键。
西方日记体小说的出现伴随着个人意识觉醒的潮流。世俗日记的主要功能不再是叙事,而是倾诉情感、宣泄情绪、剖白心理。这样的文体也正与“五四”思想启蒙、个性解放的潮流相呼应。如果说鲁迅的《狂人日记》偏重于对宏大历史文化问题的反思与批判,那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则是个性解放、自我意识勃发的典型,其中女性独立意识的呈现,尤为难能可贵,是“五四”启蒙运动退潮后的回响。
鲁迅听闻丁玲被抓为其写的悼诗《悼丁君》,很长时间后才得知对方还在世,这首诗也成为有名的“乌龙诗”
比如这段莎菲在面对凌吉士表白时候的冲动与挣扎:
日记的写作日期是3月28日凌晨3点,为什么强调凌晨写日记?因为这里藏着莎菲的辗转反侧——当晚10点凌吉士的表白与莎菲的挣扎让莎菲一夜未眠。莎菲虽然从理性上瞧不起凌吉士的市侩,但男性肉欲的诱惑却又让她挣扎,最终莎菲心怀羞耻地接受了凌吉士的一吻。整个挣扎的过程中,女性内心深处的欲望、迷离、空虚、冲动、思虑,都被毫无隐晦地书写出来,展现在读者面前——一个没有被母爱圣洁、大家闺秀、端庄矜持这类话语遮蔽的女性声音。而这一表达能够区别于历代男作家模拟的闺怨作品,能够表现出一个深受启蒙思想洗礼的女性的声音,还要归功于日记体小说这种带有现代意味的文学形式。
小说之外的思考与闲聊
莎菲女士的朋友圈(仅供娱乐)
孟岳(中学语文老师,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小说里有一股萦绕不去的苦闷气息,现在的年轻人还苦闷吗?
李子(共读小组成员):对生活,对两性,青年都曾有苦闷的经历。这种经历如果被女性传统的身份压抑,连选择的权利、连苦闷的外露和低语的权利都没有,自然是大大地异常。
但这种苦闷,的确又只是人的众多苦闷的一种。这无关性别,生命之河该流向何方,我到底应该做什么才对自己、对身边的社会有一定的价值?—眼前的困局该怎么破,身边人的期望该怎么应对……诸如此类,大概是我所敏感的青年苦闷的底色。
尹伊(共读小组成员):现今是屏幕时代、肉感时代、消费时代。无论男女,互联网让任何隐秘的欲求都能找到排遣的路径,莎菲女士“五四”那套新伦理在今天看来有点迂腐了,霸道总裁甜宠剧才是潮流。但对今天的女性来说,苦闷可能更隐蔽。欲望的刺激、表达与展示随处可见,但欲望的真正满足更难了。放弃了莎菲式的灵与欲的纠结,放弃了中间的抵抗与结尾的出走,消费、宣泄之后的落寞,往往会让苦闷沉得更深。
绿茶(共读小组成员):这份苦闷背后也有具体的大时代以及个人经历的背景。丁玲在《记胡也频》一文中,表达了那时的精神状态。在 1927年国民党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中,一些她心中敬重的人牺牲了,为此感到痛苦,试图在小说中寻求安慰:
“我很恨北京,我恨死的北京!我恨北京的文人!诗人!形式上我很平安,不大讲话,或者只像一个热情诗人的爱人或妻子,但我精神上苦痛极了!除了小说我找不到一个朋友,于是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就不得不充满了对社会的鄙视和个人的孤独的灵魂的倔强。”
此时的丁玲虽然沉浸在胡也频热烈的情感中,但她内心的孤独和倔强却通过小说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这份“苦闷”也让丁玲在文坛一炮走红。
杨早(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职业读书人):不要忽视丁玲的女性身份对这份苦闷的加成。当占人口一半比例的群体不再借助他者代言,而是自己开口说话时,越是激进的发言,越容易引发喝彩,也就越容易被污名化。
选自《小说现代中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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