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年轻人前往非洲打工

我在安徽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初中到县城里上学。爸妈在外地务工和照顾妹妹，我是和外婆一起长大的。来非洲是我第一次出国。直到现在，我妈妈还以为我在“非洲的首都尼日利亚”工作（其实尼日利亚是非洲的一个国家）。

选大学的时候，我想去大一点的城市，就选了重庆的一所普通一本读财务。到了去年毕业季，我一开始就错过了秋招的最佳时机，因为我当时还在忙着参加商业创新活动和考研，结果创业活动里，所有环节都做了，就是卖不出去产品，考研的结果也很惨烈。

这种情况下，2023年初，我开始赶紧找工作，后来拿到手的offer有四个，其中包括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项目助理，重庆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营销管培生，月薪分别在1万和8千左右。但这两份工作，我都不是很满意，后来辅导员告诉我，再投一投校招的企业吧，我就投了现在这家公司。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想过出国工作，也没有想过非洲这两个字会和我有半点关系。但是经过五轮面试，我拿到了这家尼日利亚公司财务岗位的offer，月薪1万5，加上对非洲的商业有好奇心，我就和家人商量，先来挣两三年钱，然后要么跳回国内，要么再去欧洲读研究生，家人也支持我。

《都挺好》剧照

这是一家把美国车卖到非洲的小型创业公司，老板和大部分员工是中国人。初创企业的好处是，我有很多机会和老板直接沟通、学习，缺点则是公司很多方面都没有人做，管理比较混乱，也正因为公司的管理问题，另外两位校招生同事刚待了半年就离开了。

我的岗位虽然是财务，但我什么杂活都干过。从给公司养花、喂狗，到财务、市场营销、门店运营、仓库的线上化，基本上除了销售之外的工作，我都接触过。当时，我每周要上6天班，工资还在承诺薪资的基础上打了一些折扣，我入职后，公司告诉我，头半年都算实习期，工资只付80%，还要再扣除五险一金。

不过即便如此，业余时间，我还是和朋友们做了一档关注非洲年轻人的播客“非聊不可”。因为我和在非洲的其他伙伴讨论下来，得出一个观点：你一定要找到你工作之外的第二个支点，一个能让你持续投入时间的东西。不然，下班后的时间太无聊了。

无聊的主要原因是外出不便。我和同事们住在公司提供的一栋别墅里，一人一间房，离公司很近，司机接送上下班。小区是高档小区，内部就有健身房、游泳池，很方便，就是一旦外出，需要跟领导报备，安排了司机和保安同行才能出门，包括去市场买菜，也需要保安跟随。公司这样安排，据说是因为本地另一家中资企业，发生过一桌员工在餐厅吃饭被全部劫走的情况。

不过我自己接触的尼日利亚朋友特别友善。有一件事让我非常难忘。在我休假回国之前，几位当地同事为我组织了一个小型聚会。他们的工资都不高，每月1000多人民币，但他们花了大概 150 元，买了烧烤、啤酒、红酒、饮料，去和我告别。在聚会上，他们和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中国人之一。我们都希望你能再回到这个国家。但是如果你不回来，我们也能理解。”

受访者居住的别墅区内部

曾经有人问我，如果有一天我离开非洲，有什么东西可以留恋的。我觉得就是当地人。和他们的交往，真的颠覆了我的想象。他们非常友好，非常善良，非常热情，还会在工作中鼓励我，而以前很少有人会鼓励我。他们会说，“罗宾，你是一个特别棒的人！”“你做的工作很了不起！”

接下来这一年，我会想一边从工作中学习做生意，一边看看创业的机会。我还没有很明确的事业目标，不过我始终坚持“不当螺丝钉”，这是我的一条底线。我认为赚钱多少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能让大家看到我的价值。我最近就在构思一个面向非洲女性的时尚品牌，虽然具体想法还不清楚。

我对未来的看法也跟女友有关，她还有一年就研究生毕业了，马上也面临工作选择。我们是大学同学，相识已有5年。过去整整一年都异国，我觉得挺愧疚的。她的家庭条件比我好，又是独生女，一直在重庆长大，大概率也会留在重庆工作。

她之前和我说，“你如果就是想去看世界，还让我等你更久，那你就告诉我，我离开”。所以对我来说，如果在非洲多待两年，或者去欧洲读研，都可能增加这段关系的阻碍。

这次我回国休假，我妈就很不想让我回非洲。她说，“你可以在重庆找一份工作陪着女朋友，安定下来不也挺好的嘛”。虽然女朋友的父母目前很支持我在非洲历练，也没有提及买房结婚的事，但我自己也会思考这些。我想，再给我一年时间看看吧。

我出生于湖北某小县城，爸爸妈妈做点生意，家庭算小康，我自己从小学到高中，上的是县里最好的学校，成绩中等，普普通通。

但我一直想离开小县城，甚至想离开湖北，所以高考后选学校，我就往省会城市报，志愿全是小语种专业，后来就被录取到南昌的一所二本学校学法语了。

在学校里，我们院的领导跟很多中国驻非企业关系不错，常和我们推荐非洲，介绍在非洲的学长学姐给我们。学长学姐们传回来的照片里，非洲的建筑、水果，人们的衣服，全都五颜六色、热情奔放，生命力十足。那时我就想，非洲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听起来好酷。

而且根据学长学姐们的介绍，在非洲工作，中国国企的话，本科毕业生，一般年薪都是十五六万，公司包吃住，等于吃住行的花销都能省下来，特别能存钱。所以大二我就和爸妈提起要去非洲的事，他们没有当真，只说“你不要命了吗？干嘛去那种地方挣钱？”

后来我真正动念去非洲，是因为想去法国留学。我发奋图强地准备了法语考试，但最终还是不忍心花父母辛苦赚的钱，去付一年20万的留学费用。我就告诉爸妈想去非洲赚学费，他们也同意了。

实际上，法语专业的就业面其实很窄，2019年本科毕业时，我们班30多个同学，大部分都去做外贸了，有六七个同学继续读研，还有一个做了法语教师，剩下4个来了非洲，其中就包括我。

我是大四校招时，投的一家中国驻非国企，在非洲做工程的国企，我的岗位是翻译。当时全公司只有一两个翻译，所以和非洲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几乎都要参与。非洲人的讲法语口音很重，我一开始完全听不懂，我记得最难受的一次，是我第一次被公司派去给同事办签证，因为一句话没听懂，被签证官员拿纸甩在了脸上，但还是要忍着眼泪，把表填了交上去。

真的开始在非洲工作后才发现，曾经学长学姐们在朋友圈晒的都是最光鲜的一面。我当时在的国企，办事处在封闭园区，一道铁门进出，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篮球场，办公室、食堂、员工宿舍都紧紧挨在一起。

我每天从办公室走到宿舍，只需要 1 分钟，领导有事的话，在园区的无论什么地方，随口喊一句，我都能听见。所以工作和生活根本分不开，出园区则要打报告，我性格又比较纠结，只能干脆少出院子。

还有一阵子，领导从国内回到园区，需要隔离，我们就搬去了工地的集装箱住了20天，洗澡要去水泥蹲坑的公共厕所，厕所的墙面缝隙里常有蜥蜴爬进来，与洗澡的我面面相觑。

一位中国厨师正在集装箱里给工人做晚饭 图源｜视觉中国

也许是因为第一年在非洲太苦闷，那一年结束的时候，我把辛苦挣来的工资挥霍一空。随后，因为疫情，公司经营困难，两个翻译要减成一个，我被延期开工。考虑到自己本来就不喜欢这份工作，我主动辞职了。

失业后，一开始我想找国内的外贸岗位，但上网一看岗位信息，发现这类工作都在一线城市，工资一般只有七八千，租房就要花掉三四千。加上当时我姐姐在北京工作，每天通勤要三个小时，我实在不敢想象这种生活。

所以2021年4月，我又选择了一家面向非洲的私企，公司主要业务是销售电视机顶盒。这次我在的地方是几内亚首都科纳克里。科纳克里是个基础设施一般的城市，当地还没有集中处理垃圾的地方，垃圾都是通过排水道排向大海，沙滩上全是垃圾。

这次我做的是自己感兴趣的市场推广，工资也涨了，每个月两万多人民币。在之前的公司里，中国人和非洲人是分开工作的，在办公室根本看不到当地人，但在这家公司，我们和当地人同坐一间办公室，会一起开玩笑，聊天。

《埃博拉前线》剧照

中国人和本地人的薪资差距很大。中方员工的工资按国内的水平发放，非洲员工的工资则按当地水平计算，一个月只有700人民币左右。大家的工作也不太一样，中方员工一般是指导和监督，非洲员工则负责落实，比如调试电视、维护基站、剪视频等等。

非洲员工工作的节奏很慢，早上来办公室，先冲一杯咖啡，吃上黄油配的面包，工作了没多久，又到了中午祈祷时间，再工作两三个小时，就下班了，有时候一天的工作能做三天。如此一来，中方员工想赶工也急不来，渐渐也把工作节奏放慢了。

在这家公司，下班时间都属于自己，我周末一般会到市场上转一转，尝尝当地的美食，当地国庆节时，也会一个人去集会上看他们跳舞。但总的来说，这边的娱乐活动很少，下班之后，我通常就是去健身，然后回家洗澡睡觉。

为了打破这种无聊，我基本每半年会旅游一次，至今已去了8个非洲国家，每次七八天。不过，非洲的机票真的很贵，国与国之间的单程票卖到四五千块。现在几内亚对我已经慢慢失去了吸引力，不过，即便如此，当我坐在车上看到大幅的壁画和涂鸦，五颜六色，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我从小常常压抑自我，他们文化当中鲜明的色彩、奔放的舞蹈，还有热烈的活力都特别吸引我。

现在，除掉从国内买衣服每个月要花三四千，还有每年旅行要花两三万，我一年能存十几万。我准备再过一两年，等我差不多28岁的时候，我会存够钱去欧洲留学。

我妈妈其实特别希望我回国，我自己也一直将非洲当成一个中转站。因为在这里，我无法陪伴父母，也很难解决婚恋问题。2022年，我在国内休假完，和家人告别、重返几内亚的途中，我对自己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非洲常驻了。

但我在非洲已经4 年了，回国我要去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不太清楚。在非洲，大家都说“一日非洲，终身非洲，逃不走的非洲”。意思是在非洲呆久了，就很难适应国内的生活和工作。但我觉得，既然来了，就要面对这一个逃不脱的问题。所以还是把握当下比较好，不去想那么多。如今，我那些本科毕业后读研的同学也毕业了，他们中好几个人也在请我们介绍非洲的工作。

我来自西北的一个省会城市。我爸退休以前是老师，我妈是公职人员。读书时，我在家族里所有的亲戚、同辈当中，是学习最好的。爸妈对我很放心，也从不干涉我的选择。自从我考上了省内最好的高中，我就感觉自己在家里有了最高话语权——通常是爸妈来问我的意见，而不是反过来。

后来我以全省文科一百多名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985大学。选专业的时候，我首选了语言类，觉得语言是实实在在的工具，不像文史哲，显得虚无缥缈，不好找对口工作。加上我小时候喜欢日本动漫，就选了日语专业。

我大三去日本交换了一年，回来后发现，同学们全都已经拿到offer了。我当时很慌，因为原本以为，大四才需要开始找工作，于是赶紧在学校里报了一个语言课，延长了一年毕业。

我没有继续读研究生的打算，觉得不如把时间花在社会历练上，所以多出来的一年，我到两家知名外企实习，做市场方面的工作。我运气算很好了，大五时是2019年，疫情还没开始，还没有太多人提到就业难，那年秋招，我拿到了各种大公司的面试机会，最后选择了W企业的管培生offer。

W是一家国内顶尖的电子产品企业，以后放在简历上会很好看，他们给我开的税前年薪是23万左右，薪资待遇也好，所以算是很好的工作了。但没想到一入职，我就对这家公司失望了。

当初面试的体验特别好，地点在高级酒店，全程有西装革履的引导人员指引流程。但确定入职后，人力资源的同事来问我的意愿，我说想留在上海，结果入职的前一两周，我被告知，分配到宁夏，我当然不愿意，但签合同时又同意一切服从调配，所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宁夏的一年我是忍着干的，每天上午 8 点半打卡，工作到晚上10 点、 11 点，每周还有一两天晚上两三点才能睡，因为要赶着发会议材料。因为感觉自己就像一架工作机器，那时候即使下班晚，我也一定要打打游戏、看看综艺。除了工作时间太长，公司在宁夏的团队小，项目预算也少，写报告就像在编材料，要把一张纸说成金子。

所以工作半年后，我就开始规划离开。我开始在公司内部寻找机会，一位同事告诉我南非缺人，能尽量安排我过去。南非的岗位在约翰内斯堡，我先参加了那边的面试，得到的信息是，说公司在那边资源和预算都给得多，工作上有很大的自我发展空间。

我想着，非洲这个地方，自己没有去过，就当去公费旅游了，也挺好的。至于那里的社会环境，我查了新闻报道，知道了南非并不算落后，基础设施挺好的。

还有一个重点，去南非的话，我的工资几乎可以翻倍，因为越艰苦的地方，补助越高。对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外派人员，W公司会给离家补助和艰苦补助，南非的艰苦补助是每天30美元，但比如日本是发达国家，外派就只有离家补助，没有艰苦补助。

图源｜视觉中国

这样一来，调职去南非，我一年能拿到45到50万的税前收入。我想，既然公司在国内不给我涨薪，我就通过出国，自己给自己涨薪。2021年10月，我来到了约翰内斯堡。

在南非的工作，起初特别开心。我所在的团队，是公司里外国人最多的，我和他们相处的都很愉快。加上我的工作需要跟当地的媒体、明星接触，是一个很多元化、国际化的环境。在南非，我们的工作语言是英语，我花了两个月时间，就适应用英语交流了。这边的项目也是实打实的，让人心里比较有自豪感，哪怕晚上工作到 11 点，也不会厌倦。

约翰内斯堡的社会两极分化很严重，整洁的街区很整洁，脏的地方也很脏，中国人在当地属于收入比较高的群体，偶尔会被一些警察故意开罚单。但整体来说，在那边的生活宁静舒适的，我在市中心的一个高级小区租了一套两室一厅，月租金大概四五千人民币。那个小区也是城里少有的不会断电的小区，在房间还能看到美丽的落日风景，

因为工作顺利，我本来愿意在南非至少先工作三四年，但去的第二年，因为国际形势变化，公司业务受影响，人员要裁减，而一直带我的主管又被调走了，公司决定把我调去中东。我表达不愿去中东的意思后，公司很冷漠地让我自己想办法内部转岗。我就想，算了吧，不再为这个公司付出了，今年3月，我正式离开了公司。

离职后，我并没有立刻回国。相反，在我看来，南非人口接近6000万，是非洲最富有的国家，应该有很多机会。当时我有两个朋友在南非做电商平台，做得挺好的，我自己有做零售的经验，也接触过电商，就开起了电商平台，从国内进一些小的电子产品比如剃须刀、充电宝，卖到非洲。

我没有条件雇人，所以进货、搭网站、给货物贴标签、发货、计算销量、投广告、记账等等……这些环节全都自己来。刚开始每天就卖出去六七个商品。到后面购买量慢慢上去了，一天能卖到二三十个，现在一个月可以有1万左右的收入。

其实辞职的时候，我就没有很担心收入问题。当时我已经工作了两年半，有一定的积蓄，况且因为家庭不富裕，我从大二之后就没向爸妈要过钱，而是自己用奖学金交学费，用打工、做家教的钱赚生活费。

创业以后，我的生活轻松多了。我现在一周出一两次货，然后每天查一下竞品的价格，看库存是否要补货。每天自然醒，有时间就健身、研究菜谱，再不会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了。在南非，每个人的工作动作都很缓慢，事情晚一点做也没关系。也再没有人问我要数据、让我做表格，然后做个 PPT 汇报。虽然赚的钱比以前少了，但是我可以好好休息，这些是在之前的工作中办不到的。

我没想好会在南非留多久，反正现在没有什么压力，就先试试看能把这份事业做到什么规模。

（文中出现的罗宾、扎扎、哈里均为化名。）

排版：孙孙Boy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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