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95后开始整顿职场，完。
整顿职场
Reorganizing the Workplace
年轻人整顿职场又成了热门话题，热搜都说：有人整顿职场反倒把自己整顿没了。网友们对这件事的评价也褒贬不一，有人为年轻人的真性情鼓掌，说铲除职场不公平全靠这一代；也有人对这种“整顿”嗤之以鼻，说这就是职场新人不能吃苦还矫情。
但年轻人也不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人敢大胆表达对老板的意见，肯定也有人为了保住工作老实做小绵羊。还有更多无法忍受工作的新人们，干脆辞职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地方。
我们采访了三位有互联网大厂打工经历的年轻人，有人被大厂伤害后毅然辞职，从此告别互联网；也有人从大厂离开，又去了另一家大厂。但她们的经历告诉我们，所谓“整顿”职场，大概都是中年人对自己不敢做的事的幻想。
（所有受访者署名皆为化名）
油梨
年龄：24岁
大厂生涯：四个月
油梨去年十二月海外硕士毕业，当月拿到某互联网大厂的校招offer，今年二月正式入职。她承认大厂工资对应届生来说确实挺高，但她在这家公司做了还不到四个月，就主动提出辞职了。
拿到offer比较顺利，但还没有入职，她就遇到第一个小插曲。原本的offer写的是二月中旬先以实习身份入职，两个月后转为正式员工；但今年春节后HR就打电话给她，让她尽快以正式员工身份入职，这样有助于完成当月KPI。
她在这家大厂的岗位需要大量对接外部商家，对刚毕业的学生来说压力不小。油梨本以为自己能以实习身份先熟悉工作内容、缓冲一下，没想到被要求临时上马，所以心里很不舒服。也因为这件事，她对这家公司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紧接着入职后，又发生了一件她无法接受的事：她拿到的offer上有校招生保护条款，规定入职六个月的薪资不受业绩影响；但入职当月，公司告诉她如果第一个月没有客户的话，只能拿到底薪。
油梨说当时就觉得“被忽悠了”。她找到部门主管，主管建议她忍过第一个月；油梨不认，找了主管好几次，后来终于和HR协商成功，薪资按照offer上说的发。
虽然这违背了主管一开始的建议，但她也不认为这是在“整顿职场”。后来主管又找她聊，油梨意识到自己在被PUA，“他和我说，总部的HR也会在意我的业绩和表现，说我的表现好坏，会影响今后部门能否再有校招生的名额”。
第一个月过去了，然而到了第二、第三个月，油梨也没能适应这家公司和这位主管。令她感到厌烦的地方很多，比如：“无效加班，每天完不成目标就逼着我们回公司干坐到十点多，领导不走我们也不能走，如果看到我们走了就会问：你今天任务没完成，为什么不加班”；还比如“每天早会都会说竞品公司这不好那不好”。
油梨以前下班时天已经黑了
/受访者供图
这些事让油梨不断内耗。她的身体出了大大小小的问题，但也没有真的采取什么“反抗行为”，只是在入职第四个月月初，就和主管提出离职。没想到的是，主管最后一刻还在威胁她，说“不要跟领导撕破脸，不然你以后去其他大厂背调的话，我们也不会说好话”。她熬过了最后一个月，终于在月底离开这家公司。
再找工作，她没有考虑互联网大厂，而是入职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国际部。虽然工资比大厂低了不少，但油梨觉得现在的工作状态是健康的：项目强度适中，领导也不会说出那些奇怪的话。她身体好了很多，也没了精神内耗。
油梨现在下班看到到天空
/受访者供图
有人说，年轻人没有生活压力，所以不怕失业。油梨确实没有担心过失业，但她说这是因为自己想好了“我不想打一辈子工，35岁之前还是得找点自己能做主的事”。至于“整顿职场”，她觉得这只是网络上的发泄。她和同龄人们并不会真的把职场掀翻，“实际上该做的工作肯定要做好，遇到不合理的才会据理力争”。她明白自己要是和职场老人斗，肯定斗不过，“如果没多大事，我肯定是闭嘴干活那种”。
西瓜
年龄：25岁
大厂生涯：三个月
校招进入互联网大厂的西瓜，从一开始的态度就是“试试看”。她的专业是奢侈品管理，其实最对口的行业并不是互联网；但大厂光环太耀眼，加上她有一个学姐就在某大厂工作，就找学姐内推大厂，于是得到了这家公司的销售类岗位。
刚刚入职的西瓜对公司印象很好，觉得福利好，领导和同事也都很拼。但好的感觉维持不久，她就发现公司架构和制度很乱：新人没人带，人事变动过快，才上班两个月就被换了三个team。组里还有所谓的“赛马”PK，把刚刚进入职场的她搞得压力极大，随之而来的抑郁焦虑、寝食难安，让西瓜短短一个月就瘦了十斤。
现在回想起来，她说那时候自己刚刚工作，把工作看得太重，整个人过于紧绷，还不会疏解情绪和压力。她甚至也不习惯工作批评，把领导的负反馈无限放大，会因此自我PUA。所以那段职场经历对她来说，是公司制度带来的压力过载、转化为自我内耗，这需要一定工作经验消化。但当时的她没有意识到这些，所以直接选择辞职离开。
西瓜公司外
/受访者供图
谈及年轻人“整顿职场”，西瓜也确实会提出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安排：她不愿意被换team，找了很多领导表达态度，但最后也没能改变；她也会和领导讲自己不愿意做的工作，但同样被驳回。不过她说“这不是整顿，是合理的反馈工作诉求”。
不管是整顿职场还是合理反馈，这些都建立在一定的底气之上，她觉得自己的底气就是工作能力。
如果工作完成得好，老板用得顺手，提一些无伤大雅的诉求其实是ok的，毕竟为了一点小事换手下自己也不方便。”
她也说，在组内一些业绩好的同事，对领导白眼都敢翻。
虽然没有失业压力，但西瓜也会在内心衡量工作与付出。她开玩笑说“如果钱到位，可能就不会整顿”，大厂工资看起来不低，但她认为和付出比起来并不划算，所以不值得畏手畏脚工作。
短暂的互联网生涯之后，她转行进入了一家奢侈品外企。新公司虽然薪资比过去少了一些，但没有加班文化，大家更愿意在工作期间忙完所有的事。而且她觉得，现在的行业有明朗的职业规划，没有互联网行业那么严重的年龄焦虑。所以从长期来看，现在的行业更适合自己。
西瓜不加班时看到的小猫
/受访者供图
进入社会才一年多，在两个行业锻炼过的西瓜对职业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问她愿意在什么样的岗位长期发展时，她回答说“聪明的老板和性价比平均的工作强度”，后来又加了一句“老板是最重要的因素”。
皮球
年龄：26岁
大厂生涯：三年
有人在感受过大厂的“败絮其中”之后，坚定离开头也不回；也有人即使认清了大厂的混乱和不公，依然会在离开大厂之后寻找下一个。皮球就是其中一位。
2020年皮球硕士毕业，通过校招进入某互联网大厂做运营。还没毕业时她就在这家公司实习，当时对公司的评价很好：“对年轻人友好，领导没有很强的上级感，福利很多，业务上也能学到东西。”刚刚入职的她充满期待，想做出一番成绩，想在校招生中被认可为最优秀的那一批。
但她没想到，随着公司业务的急速扩张，整体氛围和模式也极速变化：原本扁平化的管理、靠能力推动的上升渠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乱和动荡的组织架构、靠花言巧语上升的混子员工。
皮球承认自己的努力和上进，她觉得与其说被公司PUA，不如说那段时间她一直在自我PUA。因为那个环境里，“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被淘汰，被人diss，被质疑，这种强烈的危机感和高压的工作强度，让人会陷入不断的自我怀疑”。但是混乱的架构又无法让她真正施展自己的能力，甚至一位领导都劝过她看看别的机会：“一个人不能长期处在一种不公平的环境之中。”
皮球出差前在飞机上拍窗外
/受访者供图
97年出生的皮球是很多人眼中“整顿职场”的一代，但起码在皮球看来，所谓的整顿全在口头。“和朋友聊天重拳出击，在工作群里立刻回复收到”，不管是资历深还是资历浅的同事，能在大厂敢“整顿”的寥寥无几。她也见过个别员工，因为觉得绩效不公提出申诉，最后的结果就是员工自己走人。皮球告诉我们“根本不存在绝对的公平”。
互联网上那种发疯式“整顿职场”，看起来更像是压抑社畜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说没几个人真会硬碰硬，大家会试着“高情商整顿”：比如公司团建没人想去，干脆换个思路，自己主动安排规划团建，让自己和老板都满意，“这不也是一种整顿”。
皮球在公司窗前
/受访者供图
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多之后，皮球还是选择了离开。压倒皮球的最后一根稻草依然是岗位和发展问题，她被调岗到和自身职业发展完全背离的岗位，终于决定离开这家曾经让自己对未来无限期待的公司。
皮球说自己有底气不怕失业，“我对公司来说随时可以被替代，公司对我也一样”。但离开了这家大厂，找下一份工作时她没考虑过互联网之外的公司，也无缝衔接进入另一家大厂。
这两家公司的氛围和管理天差地别。新公司的工作强度和压力大幅下降，她不再做噩梦，也不再做梦梦到工作，“我现在都敢休假了，在过去的公司，提出休假能让自己觉得羞耻”。但是，冗长陈腐的流程和处处低下的效率，也曾经让“卷”习惯了她很抗拒。
入职新公司一年多，皮球慢慢适应，发现了新团队的优点和缺点，终于找到了工作和身心的平衡。
但她还是告诉我们：“互联网人不怕忙，怕的是不忙，不忙才更让人焦虑。”
这三位年轻人对职场的冷静，大概会让那些鼓吹“直怼职场不公”的人们失望了。面对无意义的加班，她们忍了；面对混乱的架构，她们也忍了，虽然也会选择辞职离开，但她们都明白硬碰硬没结果，任何职场都没有公平。
年轻人们确实不怕失业，因为“35岁魔咒”还早，她们还有好几年去寻找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一条能让自己做主不依靠打工的路；还因为她们比很多人想象中清醒，懂得生存不易，职场都是腥风血雨，换句话说，她们很懂得践行“要么忍要么滚”这个金句。
就像皮球说的那句“不忙才更让人焦虑”，虽然忙有可能是瞎忙、穷忙，但完全不忙的工作岗位，谁都会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砍掉。就像网上那个承认自己“整顿职场”反倒把自己整顿没了的人，如果要和一切不公平不合理斗争到底，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回到家里，在自己的地盘享受平静。
没有完美的职场，就好像没有完美的人生吧。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你是整顿职场还是被职场整顿？
撰文 离心力
编辑 Sissi Hua
排版 新月
校对 Pome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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