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5天,学了3句“日语”
《先声》·第6期
作 者:陈为 正和岛总编辑
来 源:正和岛(ID:zhenghedao)
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总是押着同样的韵脚。
——马克·吐温
“企业家都是神通广大的孙悟空”。
松下幸之助向坐在对面的邓小平发出一句感慨。
这位日本的“经营之神”是白手起家、无中生有的典范。有一次,有人问他为何成功?他讲了3点自己的“优势”:因为学历低,只有小学学历,所以知道向人请教;因为自小家贫,所以保持财务稳健,不会乱花钱;因为一直体弱,所以懂得授权别人,依靠团队。
这是他和邓公的第二次见面。
1978年10月,邓小平访日,参观松下电器时,曾问询首次见面的松下幸之助能否为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帮点忙”?松下慨然应允,“愿意倾我所有,全力以赴相助”。
第二年6月,松下幸之助受邀访华,成为首位访问新中国的知名国际企业家,邓小平亲切接见了他,几天内先后见了两次。
他们谈了很多话题,松下先生就中国的改革开放直率地提了很多建议,邓小平说,“作为大公司,像你这样提意见的,我还没有遇到过。”
作为企业家,自然也会谈企业,这位资本主义国家的首富对共产党的领导人说,企业是“社会公器”,能促进社会的和平、幸福与繁荣,而企业家就是能上天入地、七十二变的孙悟空。
“是啊,可惜中国的孙悟空还不够多。”邓公吸了一口烟,幽幽说道。
在日本待了5天,学到3个词
1、素直
每个到过松下政经塾的人都会对墙上高悬的“素直”二字印象深刻。
这是我时隔八年、第二次造访松下政经塾。8月20号,我和正和岛20多位岛亲一起,赴日参访游学一周。公司的日本游学已经举办十多次,这里几乎是每次必“打卡”之地。
在松下幸之助看来,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是理念、人才与物质,所以他在创办松下电器之外,又于1946年创办PHP研究所,研究“繁荣、幸福与和平”;1979年,他又创办松下政经塾,旨在为日本社会培育精英,当年他已84岁。迄今,松下政经塾已为日本政商学界培养三四百位高阶人才。
多年前,步步高创始人段永平参访松下,对“素直”一词念念不忘,觉得跟他的理念“本分”相像。
何为“素直”?这次我们的随行导游拍下并解释了它的10条内涵:不为私心所困;倾听;宽容;识真相;明大义;虚心好学;融通无碍;平常心;懂得价值;博爱的心。都是既“素”且“直”的道理,大道至简。
松下与邓小平的交往经历,便可见“素直”风格。除了率真建言,访华碰面时,松下幸之助承诺会联合日本电子工业界,助力中国工业改革。
未想,回国后发现,当时日本电子产业界因对中国不了解,并不热衷投资合作,松下的倡议遇冷。为此,1980年,松下特意飞到北京,向邓小平致歉,并表示松下电器将单独同中国合作,打造中外合资企业的样板。
1987年,中国企业与松下公司合资成立北京松下彩色显像管有限公司,投资规模达到248亿日元,成为当时最大的中日合资企业。
回溯中国40余年改革开放历程,灿烂荣光、可歌可泣,这把“大火”离不开中外诸多英杰为之添薪加油。2018年,中央向10位国际友人颁授中国改革友谊奖章,松下幸之助即是其中一位。
2、三方好
同样获得中国政府表彰的日本友人还有三枝富博。
他是伊藤洋华堂的社长。其母公司柒和伊控股旗下运营着大名鼎鼎的7-11便利店和伊藤洋华堂、西武百货等商场。根据德勤《2022全球零售力量》显示,柒和伊2022年零售营收达到523.17亿美元(约合人民币3650亿元)。
自1997年进入中国以来,伊藤洋华堂相继在成都、北京落子11家商城。他们在中国共有3100位员工,其中日本人只有16名。
8月21日走访伊藤研修中心时,三枝富博先向我们致歉:他的汉语原本交流无碍,3年疫情下来,语感日渐生疏,只能用日语演讲了。但他自得于自己的中国身份:2020年“中国政府友谊奖”获得者,以及——成都荣誉市民。
三枝闻言如同触电,他觉得这是一次“冲击性的相遇”,预感这次会议会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于是积极请缨前往中国。
等飞机落地成都,三枝一行人大觉失落。当时日本流通业已颇为先进,国民生活质量较高,中国当时的GDP只有日本的五分之一,放眼整个成都更是堪称经济的“不毛之地”。
怎么办?这时候,理念的作用开始显现。团队经过研讨,将中国公司的口号确定为“我们能为中国人民做些什么”,目标明确为“打造让大众愉悦和感动的店铺”。
其后,尽管经历了非典、四川地震、反日事件等多重冲击与危机,他们对事业目的和价值更加清晰,“通过切磋琢磨和中国顾客与员工一起成长到今日”。
在研修中心,最让中国企业家震撼的是伊藤雅俊的一段话。伊藤雅俊是公司创始人伊藤让的弟弟,他和7-Eleven会长兼CEO铃木敏文分别成为公司百年历史中最为重要的两代经营领袖。
视频中,伊藤雅俊说:经营者要将三种情况视为理所当然——供货商不卖给我们货,银行不给我们贷款,顾客不光顾我们的店铺。但在“三难”的情况下,也要努力通过做出让顾客“感动、感谢、感恩”的产品,来达到“三方好”(即卖方好、买方好、世间好)的目标。
事实上,在我们此行所交流的经营者与研究者中,几乎每个人都会提及“三方好”的宗旨。
最后一天我们参访了京都的塚喜商事,这家企业的掌门人认为,日本自1868年明治维新以来,整个民族在不同阶段经历了四大危机:
大地震,日本分别于1923年、1995年和2011年经历关东大地震、阪神大地震、东日本大地震;
经济危机,1929年世界经济大萧条与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
政治危机,二战期间东京大空袭与原子弹爆炸,战后大日本帝国崩溃;
全球性流行病,1918年,西班牙流感致使32万日本人死亡,2020年新冠肺炎日本将近1.6万人死亡。
然而很多企业在社会变乱之中继续传承,首因即是能贯彻“三方好”的经营理念。
根据京瓷研究专家堀树分享的数据,2022年,日本达到百年的企业新增3826家,总数已达37085家。在他看来,这些长寿企业的第一特征即是“经营目的中含有‘三方好’的要素,并在公司内共享此经营目的。”
3、不易流行
任天堂揭示了另一密码。
在很多人印象里,这家“游戏之王”是一家年轻公司。实际上,自1889年以花札骨牌开业以来,任天堂已穿越无数风雨,经营134年,是一家有创新基因的老公司。
任天堂前法务部长朽木鸿次朗退休后成为公司的讲师和顾问,他遍阅公司历史,熟悉公司实务。在他看来,任天堂能活得长,核心密码在于“坚持与灵活性的平衡”。
100多年来,公司专注于自己的优势方向,追求给人们带来“娱乐”和“游戏”,采用“无厂制造”模式,将制造外包,坚持无债务经营,不做无关多元化。在产品开发上,却极为注重独创性,公司每做新品必问:“这是新的吗?不同于以前的产品吗?”
这即是日本人所谓的“不易流行”——既要坚持不变的传统与使命,也要关注“流行”,与时偕行。
本次日本行的第一课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员冈野寿彦分享《日本人“失去的20年”对中国企业的启示》,检讨日本企业得失后,他的结论是:企业一定要兼顾“攻与守”,在“深挖”企业已有核心竞争力的同时,在经济环境变化、技术快速迭代中“探索”新事业。
这和吉姆·科林斯的结论是一致的,在影响了无数经营者的《基业长青》里,这位著名的管理专家将最重要的经营原则概括为“保存核心,刺激进步”。
在伊藤研学现场,我看到柒和伊的企业文化里有一句有趣的话,“用鸟的视角,虫的视角,鱼的视角来观察世界的变化”,我就此询问74岁的三枝富博这句话意涵。
他说:“鸟在天上飞,飞得高,看得远;虫趴在地上,对近处的土壤和草木看得清;鱼在河里游,对水温和流速的变化最敏感。作为领导者,要对全局、具体和变化,都有洞察。”
“东洋镜”:日本的大与小
距离2015年首次来日,一晃已八年,世界巨变。
任正非2001年访日后写下《北国之春》,谈访日印象:
“一踏上日本国土,给我的第一印象还是与十年前一样宁静、祥和、清洁、富裕与舒适。从偏远的农村,到繁华的大城市,街道还是那样整洁,所到之处还是那样井然有序;人还是那样慈祥、和善、彬彬有礼,脚步还是那样匆匆;从拉面店的服务员,到乡村小旅馆的老太太,从大公司的上班族……
所有人都这么平和、乐观和敬业,他们是如此地珍惜自己的工作,如此地珍惜为他人服务的机会,工作似乎是他们最高的享受,没有任何躁动、不满与怨气。在我看来,日本仍然是十年前的日本,日本人还是十年前的日本人。”
这次游学,我与随行者多有类似感受,尽管经济增速不振,地震灾害频发,日本人的冷静、自制与团结,似乎从未变过,从容有序的节奏似乎也未变过。
当然,我们清楚,日本这个国家是复杂的,日本的民族性格是复杂的。
这次有两位首次过来的企业家说,之前没来就是因为“心里这道坎儿实在过不去”。在官方和民间话语里,中日之间“一衣带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现实里,两国却又常起波澜,甚至惊涛拍岸、不共戴天。
但这个多面的邻居,这个“东方的西方”国家,是我们必须认真研究和学习的。日本人口1.26亿,全球人口过亿的国家只有14个;总面积37.8万平方千米,如果放在欧洲属于排名前10的国家;日本去年的GDP总量为4.23万亿,约占中国的四分之一,但也是全球第三大经济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属小国。
松野丰是一位中国通,曾担任野村综研中国首任总经理,目前是日中产业研究院院长。根据他的研究,从企业角度,中国人对日本企业竞争力的认识存在显著误解。
九十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后,日本企业的经营效率和企业利润却不断爬升,尤其疫情后,不降反升达到新高。
从产业角度,日本在汽车零部件、化学工业等领域有较高竞争力,中国则在服装、食品、信息通信设备方面优势明显,产业互补性很强。
从经济结构看,中国GDP增长较快,但目前劳动生产率只有日本的一半左右。特别是发展阶段上,日本在二战后经济高速发展,迅疾成为全球GDP第二位的国家,尔后经济泡沫破灭,进入低速增长阶段。
其间数十年,日本与美国的贸易摩擦不断。在这种种考验、磨难、危机之中,日本如何冲决网罗,化危为机,正是当下中国最好的镜鉴。
以我此行所见所感,日本企业有几个明显的特征:其一,注重“现场力”。伊藤雅俊有条经商心得,“如果习惯用汉字或者晦涩的语言来思考事物,就会离现场越来越远。”他们相信现场有神灵,现场有创新,现场有答案,管理者必须深入企业经营制造现场,鼓励一线自下而上创新。
其二,注重“社会性”。很多日本企业都有明确的利润之外的价值追求,普遍提倡“三方好”理念,尤为让人意外。此次探访的很多企业讲自己的企业文化往往先从《论语》的义利观讲起,“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或是荀子所言的“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
其三,有“整体感”。日本人信赖集团主义,以企业为家,企业也为这些“企业战士”提供统一的、广泛的、持续的庇护。我们曾问三枝富博管理中日员工有何不同,他说,中国员工的长处是有个性、有想法,短处是想法太多,个性太强。
但日本企业显然错失了互联网大潮,冈野寿彦比较中日企业,谈起华为基本法规定——将10%以上的营收用于研发,小米宣布将硬件利润率控制在5%以下,对这种兼顾速度与“长期志向”的企业佩服有加,也对字节跳动、美团、滴滴等中国第二代平台企业颇有艳羡。
日本人的长与短
站在国民性的角度,日本人值得学习的,也有几点。
其一,认真。
鲁迅对日本人的认真印象极深。他对好友内山完造说过,“日本人的长处,是不拘何事,对付一件事,真是照字面直解的‘拼命’来干的那一种认真的态度。”“中国把日本全部排斥都行,可是只有那认真却断乎排斥不得。无论有什么事,那一点是非学习不可的。”
1932年,鲁迅在辅仁大学讲演时也说:“日本人太认真,而中国人却太不认真。中国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挂就算成功了。日本则不然。他们不像中国这样只是做戏似的……这样不认真的同认真的碰在一起,倒霉是必然的。”
其二,公义。
日本人恪守本职,注重公德,是普遍信任的社会,就像一个交响乐团,“每个人都严格地按照曲谱,演奏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最后成就整个乐章的完美”。而儒家注重私德,虽然讲究人和,却又各怀心思,往往是面和心不和。
傅高义曾讲过,同样到他所在的哈佛大学考察,“在日本,一个团能将其考察的成果向其他的考察团提供,而在中国,很多情况下是前面的团考察的结果,后面的团不知道……中国各单位、部门的本位主义太强,缺乏彼此联系和协调。”
我们的社会,总是不乏在高铁上大声放音乐、在小区里放手遛恶犬、在车库里随意大小便的“巨婴”,让不少人不堪其扰、不胜其烦。各方面人士多讲讲日本“敬、净、静”的情形,或许会有汗颜与改观。
其三,学习。
日本在小岛上崛起,成为大国、强国,离不开强悍的学习力。日本人能够没有偏见、没有情绪地向强者学习,此次的随团导师、《简读日本史》作者张宏杰对这一点印象尤为深刻。
张宏杰研究发现,白江口一战后,日本发现唐朝强大于自身数倍,于是多次派遣遣唐使赴长安学习。十六次派出的遣唐使在风波与疫病的击打下,死亡率接近50%,献出生命的多达上千人,但日本人依然无所畏惧地渡海学习。
近代美国“黑船来航”,日本没有仇视这一“侵略”事件,反而感谢“侵略军”司令佩里由外推开日本大门,得以进入新的世界。日本每年都要举行“黑船祭”,并在当年登陆的横须贺市修建纪念公园,纪念佩里的黑船终结了幕府统治下的锁国状态,成为推动日本回归世界的原动力。
1875年,李鸿章接见日本外交官森有礼时曾直言相问,日本学欧洲习俗,穿欧洲衣饰,是否感到羞耻?森有礼回答,“毫无可耻之处,我们还以这些变革感到骄傲。这些变革绝不是受外力强迫的,完全是我国自己决定的。我国自古以来,对亚洲、美国和其他任何国家,只要发现其长处,就要取之用于我国。”
当然,日本人的短处也是明显的。
集团主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与集体信仰,终究会侵蚀个体意志与自由,对内会造成僵化与压抑,对外则可能造成暴虐与残害。侵华日军当年在中国所犯下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让国人难以忘怀。在历史的书页上,血迹或会发黄,却终究不会消失。
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指出:“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倔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
这就是复杂的日本人。
西洋镜是美丽稀奇的,却也有伪善的一面。家门口的这面“东洋镜”,时常看一看,对我们大有好处。
[2]. 涩泽荣一(日),《论语与算盘》,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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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夏昆 轮值主编 | 夏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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