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共和党议员针对Mate 60事宜致函BIS简析

2023年9月14日，美国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发布信息，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Michael McCaul携其余9名共和党众议员向美国商务部分管工业安全局（BIS）的副部长Alan F. Estevez致函，要求对华为等企业采取更加严厉的出口管制及其他制裁措施。

近期不少专业机构都已对该函进行过分析，本文旨在从更多层面稍加讨论，尤其突出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供各方参考。与网络舆论流行的时而亢奋、时而失落、时而悲鸣不同，作者倾向选择更为冷静的视角去观察当下，提供谨慎的判断。

一、共和党议员致函的信息来源基础

信函表明10位共和党议员认为华为已经研发出能够支持5G的7nm芯片，并且是由SMIC生产。根据该函段首脚注，议员的判断来自于computerworld.com的一篇报道，而该报道其实是转引Techinsights此前的分析报告。

在《轻舟已过，前路仍艰——对Mate 60的一些简单看法》一开始，作者即已提及，Techinsights的报告是十分重要的信息来源，一是因为Techinsights在全球业内的专业地位，二是它是一家位于加拿大的机构。这两个因素决定了Techinsights的报告（而不是任何中文报告）会对美国产生直接影响，因而历次Techinsights关于中国大陆芯片进展报告的发布其实都是引发美国反馈的起点。

这并非是讲国内评测机构反应更慢或专业能力更差（事实上国内机构显然是有更多信息来源，反应可能也会更快），而是讲在G2芯片战争这个问题上，既有技术演进的复杂性、市场选择的复杂性，更有规则干预的复杂性。无论是从技术演进选择，还是市场、成本对产业的影响，乃至于大规模出口管制制裁的效果判断而言，当前的G2芯片战争都值得科技界、企业界、经济学界和法学界详加观察、记录和分析。我们身处过往数十年来最具综合性的“经济战”、“产业战”和“贸易战”之中，其复杂程度和对全球未来的影响已远超当年美日、美德贸易战。

10位共和党议员致函的上述引注，说明议员们截至致函日尚未获得关于华为产品所用芯片来源的美国独立分析报告，因此10位议员要求BIS会同美国国防部、国务院和能源部去做出口管制的相关审查，并于9月28日前向议员们提供简报。

就此而言，9月28日是下一个重要时点。

二、致函的对象

致函的对象是BIS负责人Alan F. Estevez。BIS是美国商务部负责出口管制的具体单位，Alan F. Estevez在BIS任职前，曾在美国国防部工作长达36年。作者在《芯片战争及其应对（下）——美国半导体政策的不同视角》中详述过美国国防系统对半导体产业发展的历史影响，及其国家安全观点对当前美国半导体政策的影响。Alan F. Estevez的工作经历决定了他应当是一个能将历史与现实、美国国防诉求与商业诉求综合起来考虑的人。

与大众认知不同，美国国防系统在多年前就认识到半导体产业发展不能主要依靠财政补贴，而需要高度依赖大众市场驱动，这也是当前美国半导体产业政策的两难之处。一方面，美国国防安全诉求要求限制中国大陆的半导体技术进步；另一方面，过度的安全诉求会使美国半导体产业在中国大陆的市场进一步萎缩，进而影响美国的半导体产业本身，从而最终影响美国的国防安全本身。作者在此前将其归纳为安全成本过高，进而危及安全本身。基于上述悖论，作者在《繁荣、安全与成本——进攻性现实主义的破解之道》提出了干预成本策略，也即，通过原材料端的成本干预和零部件端的成本干预，使美国半导体产业内部持续感受到压力，进而尽快促使安全成本过高，进而危及安全本身成为现实。

当前，民主党政府的思路是“小院高墙”，临近2024年美国大选，民主党政府并不想与中国大陆在经济问题上再掀波澜。但BIS处于风口浪尖，Kirin 9000S的出现使得共和党抓住一次重要机会去质疑和攻击民主党主导的出口管制策略的有效性。随着今后中国大陆半导体产业的进一步发展，这种美国内部的党争攻讦会变得越来越多。最终只能导向美国国防系统重新基于市场现实厘定明确标准，但由于美国当前也处于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风潮期，因此出口管制措施进一步强化将是一个很可能出现的情况。

三、致函的7项措施

共和党议员的致函提出了7项堪称严厉的措施，包括要求BIS对相关企业施以全面禁运，将直接产品规则适用于相关企业的全部子公司、分拆企业和具有承继关系的主体，对更低制程的半导体产品和设备进行出口管制，甚至还要求对相关企业高管施以刑事处罚等。

上述即为作者在《轻舟已过，前路仍艰——对Mate 60的一些简单看法》中提出的美国会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喝止策略，即对相关企业采取严厉的处罚。事实上这些措施并未超出美国出口管制规则的要求，也即这些“美国法律上可能的后果”是相关企业早已知晓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BIS施加任何处罚措施都需要基于调查证据，而不会仅基于议员的诉求或某份议员们引用的第三方机构出具的报告。因此，个中博弈的关键在于BIS如何去收集到相关证据。无非几种可能：根据中文互联网提供的种种线索去获取，根据对产业链相关企业的调查去获取，根据竞对的举报去获取等。

作者认为，BIS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但具体会施加怎样的处罚，存在一个复杂的博弈过程。各方的诉求可能存在不同：

一是共和党议员，会将处罚诉求推至极限，如果BIS同意，会产生产业混乱的后果，进而对民主党在明年的选举产生负面影响；如果BIS打折吸纳，则可以攻击民主党政府“软弱”，以及民主党政府主导的出口管制策略已经失败。

二是美国的半导体产业，正在面临十分纠结的时刻，这一点是需要各方高度关注的。对美国半导体产业最有利的局面，是中国大陆市场的半导体产品核心零部件均由美国企业来供应，因此美国半导体产业并不希望看到中国大陆突破核心零部件领域。但过度的制裁已经迫使中国大陆产业链开始“抱团应对”，最关键的是，华为品牌在消费者中的号召力使商业闭环能够得以实现，也就是产业政策与市场选择的通路是存在的。因此，如果中国大陆在核心领域不断突破，其实是对美国半导体产业不利的，正如作者此前的分析，中端和中高端成熟制程产品的商业闭环（成功销售）才是尖端制程研发的现金流来源，这是任何补贴都无法企及的。Kirin 9000S意味着在中高端制程领域，中国大陆半导体产品将开始对美国竞对的现金流造成强烈冲击。这会否导致美国半导体产业界变得更加倾向于支持对中国大陆半导体产业的制裁强化，需要进一步观察。

三是民主党政府的“小院高墙”策略会否调整。“小院高墙”的逻辑悖论正是作者提出的“安全成本过高，进而危及安全本身”。因为中国大陆并非当年日本，美国的盟友压制手段在与中国大陆的博弈中是无法使用的。因此“小院高墙”很快就撞上了南墙。但民主党政府的纠结会在于，在需要与中国大陆缓和经济气氛时，却可能要被迫选择进一步加剧制裁。

作者想强调的是，以作者对商业历史的认知，美国在过去尚未遇到过如今日般棘手的状况，G2实际上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冷静与专业的判断，一步一步行进，才是最佳应对之道。

四、市场选择与民族情绪

市场的力量不在于一开始就让质量最佳、技术最优的产品胜出，市场的力量只会让能够满足需求的产品胜出。半导体产品早已是大众消费品，这意味着大众消费需求会对现金流产生决定性影响。大众需求是复杂的，性能、外观都只是一方面，品牌带来的情绪满足感经常是重要的另一方面。

Kirin 9000S显然并非最优的手机芯片，华为手机在当前也绝对谈不上“遥遥领先”，但它带来的情绪附加值是非常高的，尤其在当前。从短期而言，民族情绪有助于实现商业闭环，因此这种情绪调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但从更冷静的视角而言，商业故事仍然还有可以更加丰满的空间。

平心而论，与其让更多民众陷入盲目的“遥遥领先”幻觉中，不如像徐直军那样，直陈中国大陆半导体产业仍与海外有相当的差距，但如果商业上没有闭环，本土产品无人使用，那这个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坦率地讲，当前Kirin 9000S芯片产品被市场追逐，除情绪因素外，最为重要的就是半导体技术过剩给中国大陆产业带来的喘息之机。正因为3nm、5nm和7nm制程产品在实际使用时几乎体会不到多少差异，情绪影响才能够成功。这并非技术上的“遥遥领先”，而是相对落后的技术仍然能够满足当前的大众消费需求，制程工艺却替代不了民族情绪的附加值。

但长远而言，如果商业闭环能够长期实现，确实会改写产业生态。这不仅意味着本土产品在市场选择上的胜出，更意味着本土产业研发所需现金流将会越来越充沛，本土产业信心将会越来越强，商业投资将会越来越多，这意味着科技类高收入就业岗位将会出现稳定增加的机会。这当然还会进一步改写全球科技生态。这才是真正的大争所在。

所以，在当前支持一个远远不够“遥遥领先”的产品，其意义可能比支持“遥遥领先”要大得多。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