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人,惊魂166天
文 | 徐晴 王思琪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橙子
动荡之中的阿里
有人打了一个夸张的比方,在一拆六之后的某天,走进坐落在杭州西溪园区的阿里总部,那里安静地能听见针落在地上。
在杭州,阿里有13座办公园区,累计面积相当于540个足球场。西溪园区又被称为“淘宝城”,包含3个园区,8栋写字楼,2栋停车楼,囊括了办公区、食堂、健身房和影视放映厅,像一个小型城市,每日吞吐着近6万戴着橙色工牌的阿里人。如果骑园区里的免费自行车,要半个小时才能完成一圈。
这曾是一家热闹的公司。国际业务的丁晚难忘2021年入职时的盛况,“感觉像逛集市”。园区里随处可见打电话的人、讨论问题的产品经理、独自散步沉思的技术大佬。傍晚,穿着荧光运动鞋夜跑的阿里人会成为一大景观。任何时间走进健身房,“挤得特别满,基本上抢不到位置”。
走进办公楼,密集的工位上坐满了人,大家热火朝天,以至于空调常年开在16摄氏度。工位隔壁是销售团队,时不时的,欢呼和掌声传过来。丁晚曾在其他公司工作,来了阿里,疑惑盘旋在脑海:“怎么每天邮箱都是满的?”新技术、行业的新变化、同事的新业绩,随时同步到他的邮箱里。
▲杭州阿里巴巴总部大楼。 图 / 视觉中国
2023年3月28日,阿里宣布组织变革,一个大集团,被拆分成1个上市主体,6家业务集团,N个业务公司,大锅饭打破,各个公司自负盈亏。这样巨大的变化,在阿里史无前例,它意味着组织人事变动和战略调整,而这些无疑会影响到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命运。
长达几个月的时间,不确定的氛围笼罩着阿里,一些变化发生了。健身房没人了,夜跑的队伍消失了,园区里的人三三两两,很少有人再大声说话,整个公司像是罩上了一个消音的罩子,声音降低了几十个分贝。
而阿里在北京的望京工区,一位阿里云员工说,饭点走出办公楼去食堂吃饭,电梯不再拥挤,也不需要排队。他觉得,要么大家变卷了,吃饭更晚,要么摆烂,早点下班回家吃。
据《时代财经》报道,一位常年徘徊在西溪园区附近的滴滴司机说,放在两年前,凌晨两三点还有不少单子,如今大家不再加班,过了晚上10点,园区附近的订单量就像踩了一脚刹车。这也跟阿里的预算下滑有关——早在拆分前,阿里就取消了打车补贴,换成每月800元的限额报销,能提前下班的员工从打车转向了公交、地铁。
不确定的未来像一块巨石压在人们的心头。另一位阿里云员工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局“狼人杀”,正在合作的几个团队,人陆陆续续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仔细一问都是离职。大家害怕见到HR,谁被HR找到,就默认被裁员了,或是即将被裁员,“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有些人感知到了风向变化,主动跳下了船。阿里的老P9程明月曾在阿里辗转沉浮10年,今年5月离开了老东家,加入一个创业公司。还在阿里时,他常组织同事周末打羽毛球、打拳,离职后仍与老同事们联系紧密。5月上旬,周末能来20个人;6月,球场上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只剩下7、8个。大家对变化心照不宣,闭口不提,但他知道,如果有人突然连续几周没来,再突然出现,说明他找到了新工作。
“很多阿里人晚上睡不着觉。”程明月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裁,也不知道被裁后房贷还不还得上,同时又犹豫,是否要开始找工作。一位前同事说,极限二选一——精力有限,是拿来找工作、准备简历参加面试,还是在老板面前卷起来,争取核心业务防止被裁掉呢?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the question.
远离杭州和北京总部的人,也感受到了大浪来临前的暗潮。王子华在深圳的菜鸟工作,“好像海上飘着的船一样”,非常不稳定。他把变化分为三种:公司老板换了;公司战略调整,业务受影响;自己所在的团队人员变动,自己的工作内容也因此改变。“我一、二、三接连经历,现在正在经历第三种。”
由于这家公司在各个维度的庞大,它的变革通过海面上的涟漪传导到很远的地方,影响到阿里之外的个体。
这段时间,出去团建的阿里人几乎罕见,京郊民宿和杭州郊外的度假酒店短暂地失去了不少来自阿里的客户,程明月说,“很显然,没有了预算,也没有了心情”。更重要的原因是,团队始终处于变动中,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团建时机。
阿里的组织变革,也给杭州楼市带来了新一波的震动。拆分之后,靠近西溪园区的未来科技城“三兄弟”——阳光城未来悦MAX、中南樾府、东原印未来的房价跌得更惨了。巅峰时期,阳光城未来悦的均价超过了7万每平方米,如今一度跌到5.5万,一位阿里人买下的房子在45天内总价蒸发了200多万。
几乎所有的阿里人都在等待变革的完成,只有拨开云雾看清方向,大家才能重新出发。
靴子落地之前
要如何治理一家业务跨度巨大、员工超过20万的巨型互联网公司?这是最近30年里,中国互联网世界里一个崭新的问题。阿里几乎把所有方法都试了一遍,分事业群、合并、大中台、轮值董事长……直到2023年,选择了更彻底的拆分——“1+6+N”。
终于,最后的靴子也落地了。
9月10日,阿里巴巴上一代掌门人张勇从他担任4年的董事会主席、担任8年的CEO位置上退下来,如期完成了权力的交接,将这艘巨轮的船舵交给了蔡崇信和吴泳铭。但让外界没有预料到的是,张勇连阿里云的董事长都不做了,选择彻底放手,转型科技投资人,为了他的退休,阿里向他颁发了史上首个“功勋阿里人”荣誉称号,并向他的科技基金投资10亿美元。
在这封内部公开信里,蔡崇信同时宣布:“这一次变革已经基本成型,初见成效。”许多阿里人悬着的心也随之放下,有人在职场社区里发问:“是不是裁员要告一段落了?”
过去5个月里,裁员只是发生在这家公司最浅显的表象。8月10日,阿里巴巴集团发布的2024财年第一季度财报显示,截至2023年6月30日,阿里员工总数为228675人,相比2023年3月31日的235216人,在三个月里减少了6541人。这个数字,是裁员、主动离开、新招聘等人员变动的总和,实际上裁员的数量会比这个数字再多一些。
裁员的背后,是一拆六之后,业务打乱重组,权力重新划分,那些亏损的弱势业务,连人带事一起被淘汰。本地生活板块的钟南南记得,年初因为口碑没有了到店生意,团队被并入高德,“想留下得问高德的人同不同意”。他认识一位口碑的P7,连续几年一直拿3.75的绩效,因为人员冗余,最终被裁员。本地生活自己的几个业务,则因为不赚钱,“一裁就是几百人”。国际业务的速卖通也是烧钱的部门,钟南南的朋友在速卖通,据说“正职外包一起裁”。
还有一些阿里人的离开是“自上而下”的,在拆分之后,各个板块内部架构变化,高层人事调整,就像一位阿里人所说,“老板先被干掉,然后自己被干掉”。而在外界看来,“被干掉”的最大的老板,就是张勇自己。
过去许多年里,张勇一度被认为是“中国最忙的CEO”。根据《晚点LatePost》报道,张勇勤奋、忍耐力和执行力极强,有12年时间,数年如一日住在杭州西溪的喜来登酒店。他不只是管理阿里主业,很多业务都有过他的身影。比如,他曾经管理Lazada,每月从杭州飞到新加坡开两天会,接受7个国家、几十人的汇报;在饿了么,甚至曾经有一间张勇专门的办公室。阿里的规模越来越大,组织越来越复杂的几年,有30多位高管向张勇直接汇报。
张勇作为职业经理人,曾被赋予了莫大的权力,他一手主导了阿里过去数年间的扩张,张勇时代阿里的主旋律就是四面出击,他带领着阿里在多个领域和全球进行布局,2015年以后,也就是张勇成为阿里CEO时起,阿里先后大手笔并购众多企业,如优酷土豆、高鑫零售、银泰、饿了么、Lazada,逐渐成长为涉及衣食住行、娱乐、科技等多方面业务的商业帝国,马云口中的“第五大经济体”。
随着业务扩张,组织越发庞大,员工人数逐年增加,超过了10万、20万。2021年,阿里员工突破25万。在扩张过程中,管理难度加大,张勇作为CEO,也在不断尝试升级管理体制,保证公司效率。
比如为了适应业务越来越杂,他先尝试了“合”,实行“大中台,小前台”,所有的业务共用一套中台支持系统,快速应对多变的市场竞争,代表案例是仅用半年时间就孵化出盒马鲜生一整套线上线下新零售系统;阿里还设立过一个13人的经济体发展执行委员会,通过“五委四办”管理公司,把权力集中到这个委员会中,居中协调不同业务之间的合作,发挥经济体内部的协同效应。
最直观的例子是每年的双11——阿里内部最大规模的协作之一。根据媒体报道,在2018年双11,有上百个核心产品、上千个垂直项目、几千人共同参与,除了淘天内部,还有阿里云提供的计算资源和云服务、菜鸟的物流、蚂蚁集团的支付体系、大文娱优酷为商家提供的广告位等。
任何竞争对手,面对的都不是阿里的某一个业务,而是阿里整个集团的势能。为了粘合庞大集团的众多业务,阿里也创造出一套统一的文化价值观,阿里文化变成一种颜色,一种气味,一些精神纲领和战略方针,作为实体附着在阿里人身上,出现在这家公司里。
丁晚第一次来到阿里时,墙上贴着阿里的价值观口号,随处可见展示阿里文化的海报墙、吉祥物和标志性的橙黄色,就连洗手间厕所的门上,也会有一个位置定期更新阿里最近的新闻,蹲下去时,视线与之平齐,“好像没有一刻时间是浪费的,时时刻刻都被‘阿里’以及这两个字代表着的东西填满”。他说,如果是其他公司可能还要猜一猜,但阿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阿里。
这个时期,阿里就像一个”大一统帝国“,按马云的话说,“技术统一、数据统一、文化统一”,但到了2020年左右,庞大的阿里展现出疲态,动作愈发缓慢,在核心电商、本地生活、直播带货等多个领域,被拼多多、美团、字节跳动等狙击,增速放缓的同时,扩张也失去了动力。
于是,张勇又开始了“分”,把中台打薄,把权力下放,给各业务更大的自主权,实行“业务单元经营责任制”,后又升级为“多元化治理”。在张勇之下,在20位事业群总裁之上,有了4个分管大总裁,让“各业务负责人自己算好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阿里在今年组织变革的雏形。
分拆与纠缠
分分合合的尝试中,业务与业务像一棵大树的根系,日渐盘根错节,缠绕交汇。
连那些最细小的环节,也涉及多个业务部门的协同。2018年双11,菜鸟为了减少纸张使用,设置了快递纸箱的回收点,用户去捐赠时,可以用淘宝、支付宝或菜鸟裹裹App扫码,获得蚂蚁森林的绿色能量。一个小小的设计,横跨了三个业务。
对阿里来说,拆分如同打断骨头连着筋,六家公司之间重合、相似、关联的业务如何划分、何去何从,是个难题。
一些业务更换了公司。原阿里云智能的达摩院自动驾驶业务转入了菜鸟集团。阿里云智能员工杨哲发现,原本达摩院跟阿里云有许多资源可以共享,如今需要走审批。合作的项目,从前只需要一方向上汇报,现在是各汇报各的。
也有些业务留在了原地。淘宝员工李子木说,淘天的淘鲜达、淘菜菜,更像是本地生活的业务,但实际上合并为淘宝买菜,还在淘天内部。
一些业务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比如同为阿里中台孵化出来的淘特,此前是独立事业部,被视为阿里巴巴的“特区业务”,钉钉上的员工架构和岗位隐藏,办公室也不在淘天所在的西溪园区或1688所在的滨江园区。但一拆六之后,淘特重回淘天,不仅是组织上回归,物理上也回归。淘天员工阿本看到,淘特的办公室搬到了西溪园区,淘特回归淘天之后,多出了一个“中小企业发展部门”,跟淘宝天猫同属一个级别,淘特就属于这个新部门。而原淘特的负责人汪海(花名七公),调整为中小企业发展部门的负责人。
变化最大的要属中台部门,包括“数据中台” 与 “业务中台”,曾经掌握着内部最多的资源,校招时对中台的介绍是“全球最大规模的电商平台技术底座”。此前,中台由原阿里的CTO吴泽明(花名范禹)管理。拆分后,大中台没了用武之地,阿里的决策是将其独立出去,成立爱橙技术,属于“1+6+N”中的N,依旧由吴泽明出任CEO。
中台员工或许是这一次变革中最失落的人。阿本曾经与中台的同事对接过,对方提起,中台独立出来,还改了名字,多多少少有些落差,“本来自己是在整个集团里面核心的部门,突然变到一个小公司,还没什么名气,个人发展可能因为公司天花板降低受限”。况且,各个业务都会有自己的中台,爱橙到底有没有活儿干,还是个问题。
一些服务于集团的小部门,也像中台一样失去了在阿里的位置。阿本认识一位雇主品牌团队成员,过去,团队会做职场环境、校招、实习、环评等方面的调研,尝试有意思的员工活动,比如给员工的宠物制作工牌。拆分后,他们被“一锅端走”,并入其他业务线,或许会做直播相关的工作。
伴随业务拆分,人事和财务也各自独立出来。根据阿里的公告,8月1日之后,员工们就不能内部转岗了,得先离职,再入职,相当于重新找了一家公司。一位老阿里人告诉每日人物:“以前转岗很丝滑,比如你是蚂蚁的,想转去集团就直接转,组织调过去就行,福利什么的都保留。”现在,多出来的流程也意味着风险。
于是,7月底成了转岗频率最高的时期,忧愁前途的阿里人会在最后的窗口期给自己选择一个自认为好的未来。同一天,有人从本地生活转到阿里云,也有人从阿里云转到本地生活——出于某些更复杂的原因,比如领导风格、人际关系、业务性质,他们都认为对方的公司更有前景。每个公司都变成了一个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
大家心里很清楚,以前是一家人,以后就变成了甲乙方。拆分之后,很多跨部门的合作需要重新议价,压根不讲什么往日情面。淘天使用阿里云的服务器,李子木发现,哪怕一个小功能,一个月就几千块钱,淘天也要跟阿里云开个会,谈判采购价格。淘天也是菜鸟最大的甲方,有一次,李子木所在的部门跟菜鸟谈项目,其中涉及的技术需求由菜鸟提供。以前双方都不考虑钱,把事做成是唯一任务,“现在两个BU之间结算,觉得对方报价100万太贵了,这个项目不值,就不做了”。那一次,他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亲兄弟,明算账”。
除了人事、财务,连文化都分了家。原本从2006年开始,阿里每年都会在“阿里日”这天举办集体婚礼,由马云为结婚的员工证婚。阿本记得,2017年的阿里日,园区里做了很盛大的活动,各个业务线摆出小摊位,邀请大家参加游戏活动,亲戚朋友也可以来到公司游玩,阿里还财大气粗地包下了一趟高铁,接北京的同事去杭州参加活动。阿本自己业务线的同事也参加了当天的集体婚礼,音乐响起,同事挽着爱人的手,跟其他的夫妻一起走上台,让阿本 “感触很深”。
但今年5月10日的阿里日,平淡度过,一年一度的集体婚礼暂停了。
而作为阿里人的第一站,持续20余年,举办了1000多期的“百年阿里”培训也在今年消失了。“百阿”不仅是新人了解阿里、融入阿里的一条捷径,每一期的“百阿同学”也都来自集团各个业务条口的不同岗位,阿里也鼓励新人毕业后与同学保持联系,此后的很多业务协同也是由他们促成的,因此,“百阿”培训也成了阿里大家庭业务和文化融合的载体。
现在,“百阿”在菜鸟变成了“百鸟培训”,在高德变成了“百年数据”,大家有了各自的文化和价值观,比如阿里云有19条文化主张,以后更多人不再自称阿里人,而是淘天人、菜鸟人、蚂蚁人。
拆分并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尽管变革“基本成型”“初步见效”,但阿里的员工们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的结束,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将和自己的公司一起,直面最现实的问题。
钱,钱,钱
如果说过去的阿里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摆在第一位的任务,是让每个业务线都活得不错,那么现在的拆分,是让每一个孩子真正地离开和独立。
高德的员工陈豪说,在阿里的业务部门,中台提供许多通用服务,其中一种被内部称为“中间件”,比如日志、数据仓库等。有时项目出了纰漏,但找不到根源,就说是“中间件出了问题”。中间件向来强势,一句话回复“我们提供的服务,并不是承诺百分百没问题,只提供99.9%的稳定性”,事情不了了之。当集团过于庞大,0.1%的概率掉落在任何一个项目里都足够合理。陈豪有点惋惜,一拆六之后,没有了中间件,“失去了一个绝佳的甩锅理由”。
这个细节揭示了阿里变革的最终目的——谁家的孩子谁抱走,不管是利润,还是过错。不要总想着从兄弟的碗里分食,该扛事儿的时候却躲在后面,每个公司、每个人,都得自己养活自己。
在变革之前,阿里六大业务板块里,不赚钱的有三个,包括国际数字商业、本地生活、大文娱,菜鸟也刚刚两个季度实现微利。尤其是大文娱,连年亏损,亏的最多的时候,2018年亏了214亿,2019年亏了158亿。于是,刚刚过去的半年,大文娱只有一个目标——赚钱。
接近阿里大文娱的胡云萍透露,大文娱的降本增效是从源头开始的。过去两年,有多个爆款剧的剧本被递到CEO樊路远的桌上,最终都没能通过。所有人都知道,好的内容太贵,顶级演员、制作班底只能保障内容,无法保障利润。胡云萍说,去年的一部口碑不错的悬疑剧,因为单集制作成本超过千万,最终也没实现盈利。优酷吸取了教训,“如果ROI太低,或者根据财务模型预判大概率要亏损,优酷就不会投”。
菜鸟内部也涌起一股澎湃的干劲。有一阵,王子华的邮箱里连续收到了5封内部邮件,“说公司准备探索上市,要更加高效起来,艰苦奋斗起来”。菜鸟CEO万霖也开过内部会议,多次提到“二次创业”“第二次征程”“重启下一个十年”的字眼。
公司开始给大家灌输危机意识,“说白了以前不需要跟别人竞争,天然就是淘天的合作伙伴,但以后如果别的物流更便宜,能提供更好的服务,为什么要选菜鸟?”
在本地生活,赚钱更是急迫。高德员工陈豪发现,从2020年开始,高德就开始有盈利的KPI,最初他不敢置信,“我们是一个基建服务,成本部门,赚钱很难,我们这种部门都要背赚钱的KPI?”直到拆分发生,他发觉,这只是伏笔。
拆分的前后,高德销售团队开始变得越来越忙,从前看不上的小客户,现在也得尽心尽力服务。他作为后端的产品经理,常常接到各种定制化的需求。销售团队的话语权越来越大,“这个东西什么时候要,没得商量,他们是通知你,你能做完就做,做不完找老板”。有时候跟销售团队一起开会,对方的音量都提高了一些。他自嘲地说:“公司内部孵化了一群甲方。”
为了赚钱,高德地图抢起了大众点评的生意,推出新功能,用户在高德地图发布两篇真实体验的评论,超过50字、3张图片,就可以成为高德达人,获得达人卡,兑换美食、影音等商品的满减礼券。高德甚至模仿大众点评的霸王餐,让用户在“高德请客”页面用达人卡参与“一分钱抽取吃喝玩乐”。
大势所趋,赚钱的业务也紧张起来。淘天的P8李子木说,从前大家只看DAU、MAU,看新用户有多少,转化用户有多少,现在领导嘴里出现了一个名词:EBITDA,一个衡量利润的指标。项目预算卡得更死了,相比公认最困难的疫情时期,同类项目的经费被砍掉一半。领导拉紧口风,“省着点花”的嘱咐被替换成“一定要达到收支平衡”。
降本增效席卷全公司,员工们也只能越来越卷。
根据Tech星球报道,去年4月开始,优酷员工不再参与阿里的年度绩效考评,13薪降为12薪,收入构成变成底薪+奖金,能否拿到奖金,全看能否完成KPI;晚点LatePost报道,淘天准备将OKR考核制度调整为OKR与KPI并行,以KPI为主的考核制度,十人以上团队可能将执行末位淘汰。淘宝、菜鸟等计划将把绩效考核周期从半年改为季度。这阵子,菜鸟的技术员工都卷起来了,原本只做技术工作,现在公司要做“全栈开发”,提高人才的效率,菜鸟员工王子华正在重新学习前端开发、测试。
裁员可能是告一段落了,但苦日子还在后面。
光环褪去
当一艘巨轮转向、颠簸,意味着固有的层级也会被打破。
老阿里人心中曾有一个清晰的上升途径:1年升P6,再工作3-4年升P7,再努力几年,摸到打工人的天花板P8。拆分后,阿里改革了职级体系,取消P序列,由原本的P4-P8五个层级调整为14-28十五个层级;简化晋升方式,绩效达到3.75就可直接晋升;激励机制不再与职级相关联。一位老阿里给出了他的解读:“意思就是你能升职,但是不一定涨工资。”
晋升节奏慢了下来。阿本的部门,有2020年或是2021年入职的校招生,在HR约谈绩效时询问能否涨薪或是提升职级,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名额”。
如今,被阿里人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做核心的工作”。阿本最羡慕的是“老P7”——干重要工作,裁掉成本太高;自己赚的够用,不愿意为钱升职。“他来得还早,他还买房了,他工作年限还长,还干重要的活儿”,阿本问,在阿里有个稳定的工作,你不羡慕吗?
陈豪也觉得不安定,因为他所在的部门盈利困难,他时常担心公司为了上市,把部门变成外包。前车之鉴已经有了,腾讯上市时,曾经把腾讯地图的数据生产部门单独拆分了出去。他和同事都觉得,“能苟一天是一天”。
变革真切地影响着一些人的生活计划。去年,王子华原本计划在深圳买一套50平米左右的二手房,但在经济下行、公司巨变的时候,他犹豫了。“我们是海面上的船,只是锚连着陆地,万一哪天锚的链子断了,船飘出去了,我们不知道会经历什么。”
淘天的老P8李子木正在尝试调整预期,“原先可能对未来想象非常美好,假如说今年我工资是2万,就想着明年2.5万,年终奖可能会翻倍。但现在,我赚2万,明年可能只加10%,甚至不加”。
他恰好在一拆六前的一个月在杭州买了房,一平方米6万,总价500多万,交过首付,剩下的30年被每月一万多元的房贷套牢。阿里最鼎盛的时候,他拿过3.75的绩效,被奖励过价值300多万的股票,分四年兑现,兑到现在,因为阿里股价下跌,只剩1/5。他有点心痛,“根本不是腰斩,是脚踝斩”。
相比房贷,工作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这段时间,他有意识地开源节流,跟老婆孩子一起出游,都会选择当天能回来的城市近郊,“住酒店的话,一个晚上起码也得七八百,对不对?”
不过,他的社交支出反而变多了。“经济好的时候不会大量维持社交关系,经济不好的时候,要提前给未来铺路。”
大约两年前,有朋友喊他周末兼职,为自己的公司的技术项目做顾问,按天计费,一天2000元,被他婉拒——本来阿里就是996,多兼职一天,休息时间全没了,钱没有时间重要。得知自己在的部门连P9都裁了好几个的时候,钱的重要性被提了上来,他有点懊悔。“之前可能认为阿里已经比较牛了,根本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丧失掉很多机会。”他开始想,一个月四天,多出一万多元的收入,至少房贷赚出来了。
时代曾经向阿里人承诺的钱、房子、中产的生活以及令人尊重的社会地位,随着阿里光环暗淡而一起暗淡。钟南南在今年7月离开了阿里,从前有阿里人跳出来,HR抢着要,他自己也常接到猎头电话。但最近面试,HR一上来就问,你的职级和薪资范围是多少?得到答案,HR立刻说,不好意思,跟我们不匹配。阿里的高薪成了被嫌弃的关键。
钟南南很理解。“中小公司一般都是这么反馈,第一出不起薪资,第二庙太小了,你原来看起来是操大盘,实际上只在里面打螺丝钉,不懂整个盘子怎么运营,低职位看不上,高职位干不了。”
他认识一位年薪180万左右的P8,进入小公司,降到70多万,“连零头都不够”。另一位40岁的老阿里向他诉苦,“这个年纪进大厂没人要了,老年迟暮,没人看得上我们”。
还有一位阿里的前同事,去年被裁,今年卷土重来,重回阿里,被他称为“二进宫”。但薪资缩水了不说,工作体验也变了。每天早上9:30,他得准时打卡,中午1:30必须从午睡中醒来,吃饭走早了不行,HR提前去食堂抓人。说起这件事,前同事一脸苦笑,“感觉跟念高三似的”。
从变革开始,进行到落幕,近半年时间,阿里人的心理状态像未来科技城的房价一样上下起伏。钟南南观察,最初是使劲儿卷,因为在乎这份工作,想要留下来,“老板不走他不走”,后来大裁员开始,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尘埃落定,在高速坠落的最后一秒来到缓冲区,不想卷,只想缓,“把年假休光”。
再后来,大家回归一种“平常心态”。就像李子木所说,他不再追求一定要做成什么事,相比工作上的高投入高产出,稳定和确定最重要。
最终,他用了一句阿里的老话,总结当下的处境:“静水长流。”但很快他又推翻,“我也不确定,走一步算一步吧”。他的身上,留着老阿里的影子,也带着新阿里的彷徨——正如现在的阿里一样。
(文中所有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浙江日报:阿里巴巴20年地理秘史:从湖畔花园到西溪
[2]时代财经:阿里裁员,满城风雨
[3]电商报:阿里中台彻底分拆,张勇主动求变
[4]电商报:高德地图,本地生活的搅局者
[5]雪豹财经社:阿里CTO线退出历史舞台,原CTO转任子公司CEO
[6]晚点LatePost:阿里巨变
[7]豹变:“百阿、集体婚礼”暂停,阿里文化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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