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一辆卡车,穿越 666 千米致命冰路
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这是一本关于女性的书,关于我们的屈服、倾听和爱,关于我们的守望相助,以及死亡也无法阻隔的情谊。”
埃米·布彻从各方面来看都是美国社会喜欢的那类女性:三十岁,已在一所高校获得终身教职,工作之余为报纸杂志撰稿,玩园艺,有一个看上去温柔体贴的伴侣。光鲜生活背面是无法挣脱的泥沼——埃米长期遭受亲密关系暴力,生活在巨大的割裂中,在课堂上教授女性文学,在家中向糟糕的爱人乞求爱。
乔伊·维贝在美国阿拉斯加州的道尔顿公路上驾驶重型卡车,以长途货运为生。这条路坐落于极度偏远荒凉的极寒地区,被 BBC 评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公路”,乔伊是这条路上唯一一位女性卡车司机。
在某次遭受家暴后,埃米决定“出逃”,前往阿拉斯加,与网友乔伊见面。在道尔顿公路,在北极荒野的狼群和驯鹿前,在乔伊的大卡车上,埃米终于有勇气开口讲述自己的经历,乔伊的故事也逐渐浮现……
以下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摘自《冰路狂花》。
普拉德霍湾出现在视线中时,就像天堂一般,万丈光芒从云层洒落。地平线上升起的第一幢建筑就是上帝的化身,在这里,它是一幢建在挑高结构上的模块化房屋,提供暖气、食物和遮风挡雨的屋檐,以及一个冰沙吧——乔伊打趣说。
我摇下车窗,让风从指隙滑过,雪花在指尖上打着旋儿。
“敬请期待!”乔伊说。
突然,一阵歌声响起,手机嗡鸣着传来爱的讯息,来自萨曼莎、詹姆斯等无数人。我们距终点还有 12 英里,信号只有两格,不足以发出一条报平安的消息,更不用说发出一张我们的合照,却足以接收此前累积的消息,每声嗡鸣都传达着来自远方的问候。
“帮我个忙好吗?”乔伊问道,她摆出双手握着方向盘的姿势,对我说,“安全第一。”
我拿起她的手机,几十条来自全世界的消息一拥而上,在屏幕上闪过。
“别管那些,”乔伊伸出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做出左滑的手势,告诉我,她只想看家人的消息。
“希望你已经平安抵达,”我大声念给她听,“那条是萨曼莎发来的。还有,别在外面待太久。”
“那是詹姆斯吧!”乔伊笑着说。
这些消息提醒着乔伊她在这世上的位置和价值,是她与世界联结的纽带。她说边开车边发消息实在太危险了,但有时——她微微一笑说,只是有时,当她能看清前方路况,且天气良好,艳阳高照时,她会偶尔允许自己读一条消息。
“一点点爱,一条小小的消息,就能帮助我跑完最后的几英里。”她大声说。
我笑了,试想经历过漫漫长路上的无边黑暗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终于看到天空沿着车的引擎盖变成蓝色,那时能看到詹姆斯的消息,想必对她意义非凡吧。
他说,我想你了,小姑娘。
我留意着我的手机的动静,但它在背包里一声不响。
你真笨,笨死了。我对自己说。
父母知道不要发消息给我,我告诉过他们路上没有信号,只有在安全抵达费尔班克斯之后才有可能发出消息。但我并未跟戴夫说这么多,一部分是因为我要让他想念我,并且告诉我他也想我。
我想让他告诉我,他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他知道出于冲动的侮辱是有害的,对我们的关系没有帮助。我想看到他的承认和道歉,看到他列出举措来纠正此前的种种不当行为,例如接受心理咨询,学习管理愤怒。即便现实总不如愿,但我依旧愿意相信,他终会找到办法来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我这几天的缺席能让他更有动力去做这件事。
但我的手机上一条消息也没有。没有承诺,也没有宣言,只有美国边境的工业光辉笼罩在我们四周,物资堆积如山,孤独亦然。
“可以帮我个忙吗?”乔伊问道,“既然有了点信号,麻烦帮我打给普拉德霍湾酒店,号码在快速拨号上,找前台的乔琳,请她帮我们留点上等肋排。”
她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天,是神圣肉食日。
这是普拉德霍湾的传统,每个星期天,各酒店和工地都会提供一模一样的餐食——“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块肉”。
我想象着通红的酱汁在肥美的肉排上晶莹流淌。但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没关系,”乔伊说,“我想我们也不一定需要一块巨大的半熟肉排吧。”
可是我已经在幻想那块牛肉了,佐以拌入了黄油的土豆泥,如果有青豆就更好了,这叫我怎么抽离出来!
“我可以再试一次吗?”
乔伊允许我再试三次。
“乔琳肯定在忙。这可能是上帝在暗示我们,会有更好的东西来填饱我们的肚子。”
“也可能上帝是在考验我们?”我试探说,“可能我们得证明我们值得这块牛排?可能祂想让我们臣服于那神圣的、滋补的——”
“肉的力量?”
“这种力量神秘莫测。”我说。
“你对上帝的感知蛮不错哦。”
“我听说祂作工的方式很神秘。”
乔伊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你总是能把我逗笑。”
“你觉得有可能会剩一点吗?”
“你见过的最好吃、最大块的肉,在一间几乎全是男人的餐厅里,你觉得呢?”
“好吧……”我说,“好吧。”
我努力压制自己对肉的幻想,可除此之外我只能想到加油站卖的方便食品:软塌塌的火腿芝士三明治,里面裹着生菜叶,淋了些微辣芥末酱;一袋玉米片,两颗凉掉的水煮蛋,装在一人份塑料包装袋里。算了,我还是回去我的土豆泥、肋排和青豆的异想世界吧。
我驱使自己继续想接下来的事情。明天早上,我将穿上我的蓝绿色比基尼,涉水步入北冰洋中。此行的刺激和活力将在那一刻达到顶峰,就在北极海岸线上,我将埋头下潜,背对冰冷的天空。这会是对北极的终极臣服,我会请乔伊记录下这一切,发到我和她的 Instagram 上。或许第一张照片里,我还处在震惊之中,咧着嘴浑身颤抖。下一张,我双手高举,摆出胜利的姿势,得意扬扬。可能我会请乔伊拍一连串照片,在电脑上做成定格动画,再配上音乐。将来我要把这段视频给我的孩子们看,看我曾经多么年轻又坚定,无所顾忌。我走进零下 5 摄氏度的北冰洋,穿着蓝绿色波点比基尼,从头到脚都展示着什么叫作强悍,什么叫作对生活说“是”。
“等我们到了那儿,我想带你认识几个女人,证明我不是这里唯一的女性。”乔伊说。
她让我不要误会,她很荣幸我找到的是她。但如果不让我认识这里的其他女性,则是不诚实的表现。这些女性同样在极地建立自己的事业,忍受着恶劣的气候和孤独的处境,找到了养家糊口的方法。乔伊固然是唯一的女性卡车司机,可在北坡,仍有许多英勇无畏的女性活跃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这里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乔伊说,“也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她说我和她们的见面很重要,因为她们的故事也值得一讲。同时也应该让人们更好地了解到,是什么人在勇敢直面阿拉斯加的残酷极地。
“我想,你听说过——”乔伊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离家出走的巴士男孩(Runaway Bus Boy)?还有熊先生(Mr. Bear)?”
离家出走的巴士男孩和熊先生是两位美国男子,因善于忍耐阿拉斯加的偏远而闻名。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逃离了他那物欲横流的失调家庭,在全国各地旅行,不拒绝搭便车等一切能助他前行的手段,最终,他在费尔班克斯郊外荒野上的一辆废弃校车里安顿了下来。几个月后,他死于饥饿,也可能死于有毒的浆果。但现在,他活在诱人的美式传奇之中:我们永远的少年,身穿法兰绒的彼得·潘,腰间挂着一把折叠小刀。他是天真的理想主义者,追寻着尘世之外的某种东西。
麦坎德利斯如此广受爱戴,以至于费尔班克斯郊外的许多旅行团都推出了主题旅行路线,号称要跟随他的脚步去偏远的森林与河流探险,会途径麦坎德利斯的旧校车和他的遗体被发现之处。
“142 路巴士之旅,一睹克里斯托弗·麦坎德利斯最后的安息之地!”——“迪纳利荒野”导览项目对其如是宣传道。
这里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也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据我最近一次查看,这条路线获得了很多五星好评。熊先生本名蒂莫西·特雷德韦尔,是另一位因死在阿拉斯加边远之地而著名的美国男子。特雷德韦尔放弃了他在下 48 州的生活,每年夏天都在卡特迈国家公园和灰熊一起生活。他认为熊是自己的家人,相信仅凭一人之力就能确保熊不会伤害他。
在多数人看来,他是个自恋的疯子,但他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灰熊人》的主角。这部电影由沃纳·赫尔佐格执导,他捕捉到了特雷德韦尔对熊独特的狂热,同时也聚焦于导致特雷德韦尔避世的人性: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孤独。
“真是个疯子,”乔伊对我说,“我才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想的。熊会杀了你,它们想都不用想就会杀了你。”熊确实杀死了特雷德韦尔,不假思索。但多亏了赫尔佐格,我了解了一些乔伊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告诉她,特雷德韦尔并不是孤身一人,他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他多年的女友阿米·哈格纳德。也只有她,会出于对蒂莫西的爱而陪伴他在夏天前往卡特迈,尽管她很害怕熊,也相信熊可以杀死他们。
阿米身材高挑,有着金色的长发。在一张照片中,她穿着橄榄色运动衫,脖子上围着防蚊网。但在特雷德韦尔所拍摄的数百小时的影片中,阿米只出现了几秒钟。特雷德韦尔在叙事时坚持宣称他独自与熊共处,因此拒绝让阿米出现在身旁。
在电影的结尾,赫尔佐格探讨了阿米在片中的缺席——以这种方式向她致歉——并推测她在特雷德韦尔人生中的存在感比电影中呈现的要强。
我告诉乔伊,和人们所想的不一样,阿米并非和男友同时死去,而是在熊群咬死了男友后,才被袭击而死。在我看来,这表明了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至死不渝。
“我们应该知道她,”乔伊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应该知道好女人会为了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我背诵了电影里的最后一句台词,来自验尸官的话:“阿米陪伴着她的爱人、伴侣、朋友——还有熊。最终,临死前,在她身边的是熊。”
乔伊沉默了许久。“验尸官没有骗人,”她说,看得出来她生气了,“别搞错了,她不是因为和熊待在一起才死的。像她那样——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我们会死,是因为和残暴的人待在一起。”
即使再也救不回阿米·哈格纳德,我们也要为她正名,乔伊对我说。我们要改写阿拉斯加的故事,从现在起,她将带我开启以女性为主题的旅程。
“我会把我知道的人都带给你认识,”她宣布,“我要让你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道恩。她在餐厅工作,是我的好闺蜜。”
道恩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笑起来像卡通人物。
“让人见了就忘不了,”她说,“你看到道恩就会笑出来,不过我不确定她在不在,不知道她今天是否当班。”她解释说,北坡的工人都按照严格的时间表进行轮班:上两周,休两周;或者上两个月,休两周。北坡环境恶劣,尤其是冬天。在这里,一份工作的最大优势是可以时常离开这里。
乔伊说:“大家赚钱然后带回家,回家看孩子、约会,干些要紧事。然后再飞回北极,开始下一个循环。所以即便道恩不在,也会有其他人在,像是萨万娜和珍。”萨万娜、乔琳、珍——正是像她们一样的女性,让普拉德霍湾成了宜人之地,让乔伊的路途有了意义。她们或许不会开大卡车,不懂如何捆绑几千磅 1 重的货物;她们涂樱桃润唇膏,戴十字架或生月石项链,在表象之下,她们有着同样的独立精神和专业素养。
“她们让这个地方变得有趣,”乔伊说,“很快你就会看到,这里的生活只与工业有关,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早上,工人们在永恒的夏日中醒来,或者,在永恒的黑夜中起身。钻井工人轮班工作十二个小时,从中午干到午夜,或从午夜干到中午。两周的轮班听起来短,但无不被孤独、寂寞和极度劳累所支配。如此循环,令人生厌。
“他们甚至星期天也要工作,包括圣诞节和感恩节。普拉德霍湾的工人能休息的唯一假期,就是超级碗。”乔伊说。
她告诉我,那里有一家很大的自助餐,供应蟹腿、牛排和大虾。
“现在你就能看到一些工地了,”她指着地平线说,远方的建筑像圣诞灯串一样闪闪发亮,“它们看起来很小,但都是障眼法,其中一个里面有封闭式玻璃天井和瀑布呢,瀑布呀!”她笑着,“多数都有日光浴床、篮球场和电影院。”
我们眺望远方。
“还有爆米花什么的!”乔伊补充了一句。
所有休闲都是为了暂时摆脱孤独的纠缠——只能在记忆中重逢的孩子、配偶和家人,相隔数千英里、数个时区的家乡——以及摆脱这无穷无尽的冬天,从十月一直延续到来年五月,天地一片雪白,气温不时骤降至零下 50 多摄氏度,形成人类无法生存的酷寒。这片区域只有六个星期能免于霜冻,到了七月还在下雪。接着夏天来了,带来了无尽的白昼,北极植被在干裂的土地上抽芽:蓝色的勿忘我,粉瓣星点的印第安画笔小花,柔红的柳兰,紫罗兰色的山月桂。乔伊告诉我,盛夏的冻原像草甸一样绿,微风和煦,只是蚊子多,偶尔出现的海鸥会飞来内陆找垃圾吃。
“你会以为自己来到了中西部,”她说,“还会以为是多萝西的龙卷风搞的鬼。”
但你并不在堪萨斯州,你在阿拉斯加,这里的土地承载着持续的变化。
“我们开采的那座油田……”乔伊说,“它正不断地沉入地下。”
新建的建筑都要先打上混凝土支柱,否则内部热空气的辐射会融化外部,进而形成沼泽,最终整栋建筑可能会被吸入地下。
我们的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即使在夜幕的笼罩下,我仍能感觉到巨大嘈杂的工业网络向外四射,波及那些游荡的麝牛、驯鹿、熊、红狐和北极狐。
“明天,我会带你去冻原拍一些电视上的那种照片,不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种,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内脏,我是说麝牛和灰熊。你会打印出来挂墙上的那种照片。”我眺望远方,看到地平线上散落着红色的石油钻井平台。我们缓缓驶入城镇,经过了第一栋建在支柱上的房屋。男人们聚在仓库门口和皮卡车斗里,从十八轮大卡车上卸下一箱箱淡奶。现在是四月,天还是黑的,停车场的灯光却把四周照得如天堂般明亮。我把车窗摇下一条缝,想听听外面的声音,乔伊说这是她最喜欢的部分:漫长的独处之后,终于能从声音中得知其他人的存在。
“这是不是最美妙的声音?”
是的。我们周围,男人们在交谈、大笑、吹牛,用一次性纸杯喝咖啡。我们的车开过时,他们微笑着,有人还举起手向我们打招呼。他们蓄着山羊胡,剃着平头,手机挂在结实的腰带上。他们头戴棒球帽,身穿御寒的厚工装。他们穿着公司的雨衣抽烟,雨衣裹住胯部,袖子卷到肘部,他们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打赌雪会在哪天停。尽管他们与我交集甚少,但现在,我们共同分享着美国最北端的夜色。
我们应该知道好女人会为了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乔伊把车停进普拉德霍湾酒店前的停车场。
她说:“我相信有这样一个计划,上帝赐予你的东西,祂有一天也会拿走。不管祂设定了怎样的时间线,我都为自己能成为这计划的一部分感到荣幸。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简短祷告一下,感谢仁慈的神护佑了我的安全和健康,我也会感谢自己的身体,这样的久坐可不容易。”
她双手合十,低头祷告。
我看着外面乳白色的天地,如同身处魔法水晶球之中。月亮低垂,冰与铁的世界在月光下熠熠发光。
“阿门。”她说。“阿门。”
我们解开安全带,走出卡车,乔伊突然停下来,向我伸出手说:“我很高兴耶稣爱我们。”
看着她的脸庞映在月光下,我的心又一次被击中,与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
“我也是,”我说,“我也是。”她笑了:“准备好搞点吃的了吗?”
“剩下的上等肋排?”我满怀希望地说。
“不是啦!”她大笑着说,“肯定都没了!但如果我了解这些男人——我确实了解——我保证他们会留点沙拉给我们。这么跟你说吧,在世界之巅,没有什么比沙拉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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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来到世界之巅,我才不要用沙拉来做庆功宴呢。
以下是我吃的东西:一块 T 骨牛排,一条口味一般的炸鱼柳,大蒜土豆泥,杏仁煸青豆,蛋奶芝士通心粉——里面加了淡奶和新鲜的切达奶酪碎。看到芝士蛋糕和软饮机时,我啧啧称奇。在转角处的小白瓷盘里,还有我小时候喜欢的精美糕点:盖了一层奥利奥碎的巧克力布丁,里面还埋着彩色橡皮糖虫。
“我的神啊!”我尖叫道。
“不是的,宝贝,这是人。”乔伊笑着纠正我。她把托盘滑到我旁边,我看到她的盘子里堆满了新鲜生菜、罐头桃子和白干酪。
我豪饮了一口巧克力奶,想着再来个酸橙派或樱桃派。我把鱼柳对半切开,蘸了点第戎芥末酱。
乔伊低头看了眼我的盘子,皱起了眉头。
“没关系,”她说,似乎在安慰自己,“我想你还年轻,够年轻了。我们以后再处理你的问题,你还有时间。
这并不是我当初想象的极地伙食。这里有迷迭香烤猪排和手搓肉丸,墙边还摆着调味品转盘,黏糊糊的瓶子里装着三种醋和四种辣酱。
“这棒极了!”我说。
乔伊告诉我道恩不在,所以由她来带我参观这间餐厅。她领我来到一整面墙的冰柜前,里面放着不含酒精的啤酒、气泡水、纸盒装巧克力奶、V8 即饮果蔬汁和各种能量饮料。有些品类我甚至从未听说过,除了红牛和摇滚明星,还有叫作“海狸嗡嗡”“毒液”和“NOS”的饮料,有个牌子名称很大胆,叫作“号哭”。
“公司规定,在普拉德霍湾不能喝酒,”乔伊向我解释道,“只要沾一点酒,你就得丢饭碗。在这种地方可不能冒险,所以只能在饮料上多花点心思了。”
她身后的壁挂电视正静音播放着《了不起的狐狸爸爸》。
我们四周都是男人,他们嚼着饭菜,用叉子卷起黄油芦笋面放到盘子里。他们中间似乎有着某种等级制度。乔伊确认了这一点,她点点头,暗示我看其中一张桌子。桌上男女各半,都穿着海军蓝防水夹克。
“领航员和领航员坐在一起,”她指出,“他们的工作是开着皮卡走在前面,看到有载货宽大的大型卡车就发出示警。卡车司机们坐在一起,”她示意我看向另外一张桌子,“满手油污的人也和其他手黑黑的人坐在一起。”我想我必须破除一个关于油田工人的迷思。接下来我在餐厅遇见的男人们,和里奇、唐纳德并无两样。他们给我看各自石油钻井平台的照片,分享北坡最大的一次风雪,给我看缓冲慢的模糊视频,那里面是他们某天晚上走到外面观赏到的北极光,震撼极了。他们和我谈起那些好女人——妻子、女友、母亲,她们在等他们回家,支持他们从事现在的工作。她们是堡垒的卫士,是他们的基石和背后的力量。
我原本以为这些男人会表现得不屑一顾——对乔伊,对她的工作,也对她身边的我。我承认,我以为越往北走,遇见的男人就会越粗鲁无礼。在我脑海中有这样一幅图景:那些男人选择生活在美国最后的大游乐场中,正是因为在这里可以无法无天,他们可以肆意调笑,讲荤段子,品评我的胸部和嘴唇。而面对这些骚扰,我只能忍气吞声。
这是一个悲惨的事实:遭受虐待的人,会假设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受到虐待;看到任何与虐待者有相似特征的人,会假设将遭到此人的虐待。内心的慷慨、包容皆离你而去。这样的猜疑毫无益处,只会使人错失快乐。你的智识不断试图去预判、筹谋,然后逃之夭夭。这种“战斗或逃跑”的行为驱使你带着敌意面对这个世界。它不会使你圆满,更不会使你获得力量。
相反,它让我感到十分渺小。
这些男人在我们身边,坐在整齐的长凳上,跟我讲着他们的孩子又抓到了什么鱼,在少年棒球联盟上取得了什么成绩。那些孩子在科罗拉多州、密西西比州、缅因州等。这些男人留着胡须,有着圆圆的大眼睛,他们伸出画满文身的手臂去打可乐,同时讲述着孩子们在充气城堡里举行的十岁生日派对,正计划的浪漫惊喜之旅——去全包式桑德尔斯度假村弥补一再错过的周年纪念和情人节。
来到普拉德霍湾酒店时,他们又饿又乏,空虚寂寞,只能从意大利饺子上收获慰藉。他们想念随处可驾车抵达的世界,可以点到大虾炒面的世界。他们告诉我,这里太艰苦了,那么偏僻,那么寂寞,还好有乔伊永远友善的脸庞和充满活力的笑容。他们深情地说出她的名字,告诉我同一件事:乔伊的朋友就是他们的朋友。
一名男子提出要带我们去坐飞机,或者去育空河淘金。我为自己此前的判断感到羞赧,为自己的偏见感到惭愧。
我笑着回答他,看情况吧。其实我是为了和乔伊待在一起,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也并非感到自己像个不属于这里的闯入者,我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与乔伊相处的时光。
乔伊搂着我的肩膀,几个男人鼓起掌来。“你做到了,”乔伊说,“你抵达了世界边境。”接着她对人们说,“这位是辣妹,她的名字将会传遍世界。她是我的朋友,辣妹!”
辣妹和“卡车妈妈”,我们举起塑料杯,一杯巧克力奶和一杯无糖杏仁奶碰撞在一起。旁边的男人们也举起杯子,参与到这欢庆的时刻。我们碰着杯,高喊“干杯”,说着祝贺的话语。
乔伊满意地笑着,说:“我们该休息一下了。”我们正准备离开,一名油田工人用右手神秘地打了个手势,说:“姑娘们,如果改变主意了,就冲我喊一嗓子,我给我那台老四轮车加满油,带你们去冻原上走走!”
“这是什么暗语吗?”我贴在乔伊耳边说,而她只是看着我,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可经过大堂时,乔伊在前台停下脚步,转身四顾,在架子间寻找着什么。这时萨万娜出现了,我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她和乔伊就像十几岁的孩子一样尖叫起来。
你做到了,你抵达了世界边境。
“乔伊!乔伊!乔伊!”萨万娜喊道。
“萨万娜!”她们抱着跳着,乔伊喊道,“哦哦哦!这是辣妹!埃米!我的小教授朋友!”
萨万娜浑身散发着温暖的光,双颊泛着柔和的桃红。萨万娜欢迎我来到普拉德霍湾郊外,来到戴德霍斯,告诉我这里和地球上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只是现在天黑看不清楚。萨万娜的工作是为客人登记入住,办理退房,以及经营礼品店,店里出售糖果、杂志、薰衣草沐浴珠、炫彩运动衫、啤酒杯垫、设计俗套的烈酒杯,还有上面印着“北坡民兵:上帝,枪炮,石油”字样的棒球帽。有的帽子上印着普拉德霍湾的轮廓,最北端绣了一颗星星,下面写着“到此一游”。
乔伊和萨万娜热火朝天地聊着冰钓,我则浏览着店里的 T 恤,拿了一件绿色的 T 恤放在胸前比画。T 恤上面印着一只卡通北极熊,它看起来很无聊,表情冷漠,似乎对这个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北极熊下方是黑色加粗的大字“普拉德霍湾”。
我拿着这件衣服去结账,萨万娜转身把它塞进了塑料袋里。
“哇,我也最喜欢这件绿色的。”萨万娜说。
接着她带我们走出大堂,乔伊晕乎乎地靠在我身上,像分享秘密似的低声说:“我从没在这儿过过夜!”
她告诉我,通常她只在这里逗留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用来吃饭聊天,另一个小时去健身房锻炼,举举铁,为穿比基尼做准备。她对我晃了晃手指,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即便是半夜?”我问。
“当然喽。”她笑着说,“得赶回家见老公孩子呀。”
萨万娜转过身笑着说:“但你总会来跟我打个招呼。”
“那是必须的!”乔伊说着,轻轻掐了下萨万娜的胳膊,“运输公司对送货时长有很严格的规定,所以我总是回到冻脚营地才睡——我还是会睡的。这次是全新的体验。”
“这么说,这次算是外宿咯。”我说,“我们可以熬夜,然后给对方化妆!”
“还可以互相做美甲,”乔伊补充道,“谈谈接吻和男孩之类的。”
萨万娜带我们走进客房,那里只有两张双人床、一对床头柜、一个小书架和一台 20 世纪 90 年代产的电视机——像黑色的大方块。
这已是我们所需的一切。
我们放下行李,乔伊看向萨万娜,两人对视了许久,一言不发。
“很高兴见到你,”萨万娜最后说,“好久没见了。”
“确实很久没见了,”乔伊说,“我有段时间没工作了!我受伤了!”她抬了抬腿以示强调。
“我知道。老实说,我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可把我伤心死了。”萨万娜说。
我开始明白乔伊所说的,是这些女人让普拉德霍湾变得宜人,让她的旅途有了意义。她们或许不会开大卡车,却具备不逊于其他人的专业精神,而这种品质往往被忽略。
萨万娜倚在门框上,眉开眼笑。
她说:“好吧,我得走了。你走之前再来找我?”
“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乔伊说。
萨万娜走后,乔伊环顾房间,咧嘴微笑。
我们坐到床上,打开背包。我从里面拿出专为此地准备的卡哈特背带裤,还有一双羊毛袜和一件依旧气味芬芳的圆领衫,是鲜花和佛罗里达柑橘的香味。乔伊把打包得像瑞士卷似的衣物展开,是一条亮粉色运动短裤和一件诺克斯堡金矿的帽衫。她脱掉衣服,穿上运动裤,在腰间系好松紧带。
“我去健身房骑一会儿动感单车,”她说,“我的精神已经累了,但我的身体不累。”
我说我要去洗澡。
“我身上一股尿骚味。”我说。
浴室在大堂的另一边,一条狭窄的走廊里有几个淋浴间和厕所,还有一台用于空间除霉的工业级烘干风扇。水是热的,可廉价织物浴帘在热气的裹挟下不断往我的小腿上贴,我刚用脚把它蹭掉,它又会立刻黏上来。
这里真好,我想——在美国的边境之地,还能有淋浴间可以洗澡,享受着安全洁净、舒适温暖的环境。这本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但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安全了。
接下来,从神经末梢传导而来的喜悦,通过神经递质瞬间席卷了我的大脑,那么简单纯粹的快乐。我是什么时候成了这样一个女人,会因难得的独处而感到愉快舒适?我是什么时候抛弃了力量和勇气,只为换取一个令我变得软弱的男人?
我闭上眼,回想起 7 岁那年,那时我十分能干,一个人就能把鱼钩甩进水里,鱼钩划破湖畔绿树映在水面的倒影。
然后想到我 11 岁时,和哥哥弟弟一道在家后面的田地里奋力拨开灌木,从比我还高的马利筋和香蒲间穿过。
16 岁,我乘火车去费城,参观特罗卡德罗剧院和马特博物馆,在那里看到了一柜子有关窒息危害的文件,研究了各种用于扎入和刺探人体的医学器材,还端详过一套整齐排列在书架上的人类头骨。
24 岁,我搬去与家相隔五个州的大学攻读研究生,第一晚我一个人在家熬夜,吃比萨饼,喝啤酒,听着流行音乐拆箱玻璃杯。
我曾经是个坚强独立的女性,即便独自一人也不会忘记追寻快乐。可现在,我 30 岁了,却不知我的快乐都去了哪里,不知怎样才能找回它。
我冲洗干净,用毛巾裹住身体,站在浴室镜前,抚过身上的线条和皱纹,摸着鼻子的曲线。工业风扇在呜呜作响,抽走我身上的水分,我突然觉得有一件事比一切都要确定:我是一个带着很多遗憾的女人——做错了很多事,走了很多弯路——但我犯过的最大错误是,让一个男人来决定我是否值得,并且当他说我不配时,我选择了相信他。
从浴室回来时,我看到乔伊把脚抵在墙上,做着拉伸和放松的动作,同时还在用手机软件听西班牙语——动物词汇单元。她不时停下动作,翻过身来趴在地上,用手指按住手机。
“多线程工作。”她解释道。“看出来了。”我说。
“El oso”手机播放道,“El oso”乔伊跟着复述。
我跟她说,尽管我学习了几年法语,还在国外生活过七个月,但我对法语的了解停留在七年级的一次露营。
“Raton laveur,意思是浣熊。”我告诉她。
乔伊笑着耸耸肩:“法国,我一直想去看看。”
“你应该去。”我心不在焉地说,好像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我死之前会去的。”乔伊笑着说,“但这种旅行要花很多钱。”
21 岁的我并不懂这是多大一笔钱,当时还买了薰衣草香皂寄回家。直到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这笔钱对很多人而言是负担不起的。
多么希望我可以回到过去,把这趟旅程送给乔伊。
“唔,好吧……”她说。我们人生的差别不言自明,但这也是乔伊最大的优点:她似乎并不在意,也不去评判这些差别。
乔伊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从背包里掏出洗漱用品:一块肥皂、几根牙线,还有一管上面写着“发泡剂”的天然牙膏。
“发泡剂是什么?”
“不知道。他们承诺说里面不含氟和甘油,但我只是喜欢他们的广告语:‘祝你旅途愉快!’,这不就是我在做的事!”她说。
“应该是‘乔伊旅途愉快’。”我调侃道。
她拿起枕头打了我一下。我从包里掏出我的比基尼——蓝绿色,点缀着波点,沿着腰部收紧。
由乔伊拍摄的作者,图片来自乔伊 Instagram
“明天我要去北冰洋游泳,”我对她说,“早上 8:30 和下午 3:30 有班车出发,你可以和我一起下水,或者站在岸上帮我拍照。”
对于像我这样不在油田工作的人,搭乘戴德霍斯北冰洋穿梭巴士是进入水域的唯一途径。这也是为何有大量游客从费尔班克斯乃至安克雷奇飞来普拉德霍湾,却只待上一个下午。这趟行程可不便宜,费用包括导游和巴士,还有为防止恐怖袭击而进行的强制背景调查。网站显示,他们保证提供原汁原味的北极体验。浏览评论你会发现,这条路线在老年游客中颇受青睐,尤其是刚退休的夫妇。他们攒了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的钱,终于可以一睹美国极北之地的风貌。
“啊!坏了!”乔伊懊恼地摇摇头,“这条旅游线路只在五月到八月之间开放,辣妹,我们恐怕来早了一个月。你可能没看清细则,就连我也没法让他们通融。”
我想拥有一个勇敢的瞬间,想要感受我的身体在北冰洋的寒冷中挣扎,想要感觉自己被净化了,获得新生。我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想让乔伊帮我拍下来,想把它摆在我的办公桌上。我觉得它应该能代表什么,比如证明我已经找回了一度遗失的东西。
等到有同事或学生问起,我都会酷酷地说:“哦,那个呀,那是我在北冰洋游泳。”
然而现在,我不得不在距离北冰洋 8 英里的地方停下来。
北极是什么样子的?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该如何作答。说这里出人意料得整洁、舒适、古朴?我花掉自己一个月都赚不回的钱,飞去阿拉斯加北部,尽情享用全熟牛排、芝士面条和烩土豆?这里精心准备了丰富多样的甜品,用来招待那些温和有礼又充满好奇的男人,他们会兴致勃勃地和我聊他们的孩子?没错,这里是有北极熊,偶尔能看到;没错,这里有时会刮大风,但多数时候我眼前都是发霉的地毯,十二小时轮班的工人,以及一盘盘馅饼。除此之外,粗糙的床单、袋鼠蘸酱饼干、《莫里秀》、福克斯新闻,算吗?
有那么一刻,我想笑自己怎么突然这么蠢,居然对一个瞬间如此执着。不管那场标志性的泳游不游得成,能睡在北阿拉斯加的一间小屋里,靴子里塞着几张 20 元钞票,已是特权。也正是这份特权,让我能够离开俄亥俄州。我有足够的实力支付三段航班和一间安全的酒店房间,可以暂离工作一周,并且就算在北极遇到紧急情况,也有医疗保险的保障。在特权的加持下,像我和乔伊这样的白人女性,即便遭遇不幸,也会有训练有素的专业救援人员来搜寻我们,把我们运出北极;即便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至少也会有人来讲述我们的故事。
我爬上床,裹紧被子,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棉质枕套上,水沁入织物的纹理中。窗外,油田上的可移动集成房屋里点亮了星星灯火。我闭上眼睛,感谢自己来到了这里,和戴夫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感谢我们的床和床单,尽管它们有些硬、有些粗糙。感谢乔伊的友谊,感谢我们温暖的房间。感谢这个夜晚,它就像从天堂垂下的一根绳索,把我们牵离公路,远离种种危险。
乔伊爬上房间另一边的床。
“我可以为我们祷告吗?”
“当然。”
乔伊从背包中取出《圣经》,我听见她翻书的声音。“大卫的诗!”她大声宣布。
我闭上眼睛,清空思绪,聆听她的话语。多年来,在戴夫身边,我一直试图扮演另一个人,假装信仰着身边人的信仰以求得到喜爱,以求不被抛弃。但我不想在乔伊面前伪装自己,她允许我看到她的一切,那么我也报之以同样的真诚。
乔伊读道:“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
我想象着曾经的我,那个女孩住在青翠的牧场上。我看到幽深的山谷,看到我和戴夫养的小狗,它小小的尾巴疯狂摇摆着。我看到那些夜里,它觉得有必要挤在我们中间,充当我们身体之间的缓冲物。我看到自己蜷缩在马桶后,看到自己站在街上大哭。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乔伊念出最后一句。
我想象着美德,想象着爱,它们像外套一样可以穿在身上。我想象自己去哪儿都穿着这件外套,想象穿着它待在一间没有伤害的房间。
我听到乔伊坐起来关灯,床垫被压得吱吱作响。随着开关清脆的转动,床安静了下来,四下一片空寂。
“我喜欢这一段。”我在黑暗中说。
“是吗?”乔伊笑着说,“上帝是美善的。”
我咀嚼着这句话,上帝是美善的。
外面,雪花在灯光下打着旋儿。接下来发生的事,或许终究是上帝的旨意,也或许是受到乔伊的感染,它的发生是因为我们都感到安全,因为我们的身体都疲惫而温暖,因为我们待在一起。
“乔伊,我的男友戴夫……”我说,“他对我吼叫,他把我逼到角落里,一直吼,直到我倒在地上。”
雪花旋转着,在漆黑夜空画出白色的残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因为我觉得必须来?为了让我和他之间产生距离?我是个聪明的女人,乔伊,我真的是,但我还不能清醒地看待这件事。我总觉得来到这里,看看世界有多么美丽广阔,不光是北极和普拉德霍湾,而是一切。我想这可以给我带来一些改变。”
乔伊沉默不语。我想告诉她,内心深处我已经开始相信我们彼此相通——我就是二十年前的乔伊,她就是二十年后的我。前提是,我能重整生活,离开糟糕的男人,迎接更好的感情,用我所学的知识做点有用的事。帮助其他女性,就像乔伊帮助我一样。
我告诉她,我倍感羞愧。我的脸在北极的暗夜中烧得通红。
“天哪,我不知道,我那么努力去做正确的事,过去、现在,一直都是。但我总是落到被男人牵制的地步,舍弃我全部的力量、坚韧和优势。这次,我选的伴侣尤其粗暴,但我没有离开他,因为我怕自己已经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的天,这是不是你听过最愚蠢的事?”
我听到乔伊起身,床单摩擦床垫的声音。她坐上我的床,把身子挪到我旁边,一手抱膝,一手紧紧地搂住我。我感到她的手掌覆在我的额头上,她的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我的手,握住了它。
“不,不,”她重复着,“我觉得这一点都不蠢。”
除了我的心理医生,她是第一个让我能直白讲出这段遭遇的人,讲出戴夫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们看着窗外的雪越积越厚,我期待听到充满智慧的话,但乔伊什么都没说,只是摩挲着我的脑袋,开始哼唱一首我没听过的赞美诗。被子下我的身体非常温暖。她的手掌温暖着我的皮肤。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们看着外面的雪花转啊转啊,我逐渐感到恍惚起来。
我快要靠着乔伊睡着的时候,她起身没入了黑暗中。“公路有很多种方法来治愈人,它也会治愈你的。”她说。
我非常想相信她,但如果我们都想错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接着说:“无论如何,现在我知道了。相信我,我说过,我们是灵魂姐妹,对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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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乔伊和她的卡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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