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了个怪人,百年罕见
辛亥革命爆发时,金岳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咔擦一下,剪掉了自己长长的辫子。
然后,提笔写下一首仿崔颢《黄鹤楼》的打油诗:
辫子已随前清去,此地空余和尚头。
辫子一去不复返,此头千载光溜溜。
闻者连声称绝。
要是生在当代,金岳霖肯定是脱口秀界的大牛。
当然,他也不屑于做一个娱乐大众的人。
金岳霖出生在湖南长沙一个洋务派官僚家庭。
他的父亲早年间任职黑龙江穆河金矿局的总办,虽然有被俄国人掳走的不光彩经历,但按照金岳霖的复述,他爹上边有人(指盛宣怀),关系够硬。因此退休之前,还是做到了知府级别的职务。
金岳霖有七兄弟。作为家中的老幺,他6岁就被送进近代湖南第一所私立新式学堂——长沙明德学堂,学习四书五经,以及做人道理。
那时,他已经表现出与生俱来的逻辑能力。
在《增广贤文》中,有这样一句话:“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小小的金岳霖表示不解,照书中所言,钱财既然跟粪土一样,而仁义价值千金,千金同属钱财,那同理可推,仁义等于粪土。
所以,当钱财如粪土时,仁义也就不值钱了。
金岳霖的推理,让学堂里的老师哑口无言。
1914年,19岁的金岳霖从清华学校毕业,获官费派遣赴美国留学,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
▲留洋时期的金岳霖。图源:网络
按照金家经办洋务企业的传统,金岳霖报了商科。
但对于家里的安排,他的内心其实十分抗拒:
“簿计(商科)者,小技耳。吾长七尺之躯,何必学此雕虫之策!昔项羽之不学剑,盖剑乃一人敌,不足学也。”
他想学的是可以“万人敌”的专业。
在他就读商科期间,袁世凯政府正准备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密约,并意欲复辟帝制。
就像金岳霖晚年所言,他出生在一个具有被瓜分恐惧的时代。
孱弱的国情,让他怀有一个富国强兵的理想。
经过一番思索,金岳霖决定从商科转攻政治。
在那里,日后影响中国政治史进程的一批大人物,如胡适、宋子文、张奚若、孙科,成了金岳霖的新同窗。
徐志摩此时也成为金岳霖的哥大挚友。
刚来美国读书的徐志摩,不仅长得帅,家里还特别有钱。
据金岳霖回忆:
“他和我们很不一样,头一点是‘阔’。那时的我每个月生活费只有60美金,和我一起玩的张奚若大概也差不多,而徐志摩初来乍到,一出手就买了套价值72美金的衣服。”
金岳霖、张奚若、徐志摩三人很聊得来,他们一起创办了《政治学报》,传播民主思想,并相约等哥大的学业结束后,一起赴欧洲游学,继续深造。
后来,三人如约赴欧洲深造,却选择了不同的发展方向。
金岳霖进入了伦敦大学经济学院深造,张奚若则以游历考察为主,故事最多的当属徐志摩,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日后的民国第一才女林徽因邂逅于英伦的浪漫中。
金岳霖此时却感觉日子很无趣。
在观察到美欧社会政治的实际运转后,他认为自己所修读的政治科学,根本“无科学可言”。
几经挣扎之后,他最终放弃了政治救国的梦想,转投哲学方向,通读休谟的《人性论》,追随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钻研西方哲学。
1925年,留洋逾10年的金岳霖回国了。
那时,当初和他一起去欧洲的徐志摩早已成名,身边深爱着的女子也从林徽因变成了陆小曼,事业发展和感情生活变得比之前更加火热了。
▲陆小曼。图源:网络
而金岳霖除了有一个“金博士”的名号外,似乎一无所有。
回国后,他给自己的五哥寄了封信,信中写道:
“我不能改变这个社会,也不愿为这个社会改变。看来从政的想法是错误的。”
此刻,无论是“一人敌”还是“万人敌”,都已不再是金岳霖的追求。
遵循当时清华学子的“老路”,金岳霖选择回到了清华。
他答应好友、语言学家赵元任的邀请,任教清华大学哲学系。
当时清华大学哲学系刚刚创办,故而在较长一段时间内,只有一个老师兼系主任:金岳霖。
学生只有两个,沈有鼎和陶燠民。
除了基础的西方哲学,仅有的两个学生还必须修习逻辑学和儒家哲学。
特别是逻辑学,金岳霖将其视为进入哲学的门槛。新生一入学,要学习普通逻辑,还要修习西方时兴的数理逻辑。
由此,人们臆想的“一条板凳,一头坐着一位长者,另一头坐着俩年轻人,含情脉脉对话”的大学传说就此展开。
金岳霖虽然还兼任着系主任,但他说:
“与其在部里拍马屁,不如在水果摊上唱歌。”
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的家。
梁、林二人都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但他们在文学、艺术、哲学等方面同样优秀。
每个周六下午,他们总要备上些许点心,一壶清茶,在自家小院中邀上三五知己好友、文化人士,聊文学、谈艺术、讲哲学人生。
按照流传的说法,自从推开梁家的门,参加女主人主持的文化沙龙后,金岳霖就完全沦陷于林徽因的风华绝代。
金岳霖从此开始了“逐林而居”的生活,不管林徽因搬到哪儿,他总是比邻而居。
▲林徽因。图源:网络
梁思成的第二任妻子林洙有一段流传颇广的回忆,关于金岳霖与梁、林二人的感情。
她说的是,梁思成晚年曾告诉她,1932年梁思成主持修复故宫文渊阁工作期间,林徽因向梁思成吐露心声:
“思成,我痛苦极了!我发现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我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梁思成立即明白,并大方地将选择权给了林徽因,如果林徽因与金岳霖两情相悦,自己愿意放手,祝福二人。
后来,林徽因把梁思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岳霖。
金岳霖却说:
“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
林洙说出这个故事的时候,林、梁、金三人都已去世,此事只是孤证,永远难以证实。
但在近些年,有很多文章拿这个事来说金岳霖是一个最痴情的“备胎”,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
这就大大曲解了林、梁、金的感情实质,和金岳霖的爱情经历了。
金岳霖是个前卫的人,留洋期间,就与美国女子秦丽莲(Lillian Taylor)同居。
秦丽莲是个独立女性,提倡不婚主义。
所以,两人的同居关系叫做“试婚”。
曾经见过金岳霖与秦丽莲出双入对的国学大师吴宓,在日记中写道:
“如情感浓厚,即仿金岳霖与Lilian Taylor式而同居”。
但金岳霖与秦丽莲,最终还是和平分手了。
秦丽莲离开金岳霖独自一人南下,任教于山东大学。后辗转随着北方各所高校内迁,进入西南联大任教,随后离开了中国。
上世纪五十年代,金岳霖认识了浦熙修。
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因为种种原因,却不了了之。
此时金岳霖已经50多岁,随着年龄增大,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后代。
可见,金岳霖终身不娶,不是为了守护林徽因,而是有具体的原因。
世人需要痴情,于是就塑造了金岳霖;世人推崇放手,于是就塑造了梁思成;世人批判“绿茶”,于是就污名化林徽因。
大概如此吧。
实际上,金岳霖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都是非常好的朋友。
金岳霖在自述中说,梁、林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他说,他“从1914年起就脱离了亲戚的生活,进入了朋友的生活”。
他们选择比邻而居,朋友的性情相投,更重于异性的相互吸引。
梁思成夫妇也很认可金岳霖这个老朋友。
1941年,林徽因在一封信中说:
“思成是个慢性子,愿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最不善处理杂七杂八的家务。但杂七杂八的事却像纽约中央车站任何时候都会到达的各线火车一样冲他驶来。我也许仍是站长,但他却是车站!我也许会被辗死,他却永远不会。老金(正在这里休假)是那样一种过客,他或是来送客,或是来接人,对交通略有干扰,却总能使车站显得更有趣,使站长更高兴些。”
那时,老友兼同事张奚若家境困难。
一天清晨,张奚若夫人在椅子上发现了一沓钞票。
张奚若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金岳霖来家里串门,一定是他看到自己生活拮据,偷偷把钱留了下来。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金岳霖对朋友总是那么厚道和纯粹。
1950年代,沈从文的政治处境很差,老友大多疏远了他。
但金岳霖毫不避嫌,时常到沈从文家拜访。
每次都带上当时稀缺的食品,让沈从文的两个儿子非常开心。
而金岳霖本人也饱受磨难,但他生性豁达,乐观幽默,遇事可能乐呵乐呵或咬紧牙关,就挺过去了。
西南联大期间,日军飞机时常进行空袭,联大师生都要“跑警报”。
一有空袭,教授们就带着书稿往防空洞跑。
林徽因在一封信中写过金岳霖“跑警报”的生活:
“日本鬼子的轰炸或是歼击机的扫射像是一阵暴雨,你只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中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就从这个村子(龙头村)出发,而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
金岳霖当时写完了他一生的代表作《知识论》一书。
一次空袭警报拉响,他赶紧把书稿包好,跑到昆明北边的山上,自己就坐在书稿上。
警报解除后,他站起来回去,却把书稿忘了。等记起来再跑回去找,已经找不到了。
后来,他只好把几十万字的书又重写了一遍。
再次完成书稿,已是1948年年底了。
金岳霖把书稿送给哲学家冯友兰看。
冯友兰后来在回忆文章中说:
“他把定稿送给我看,我看了两个多月才看完。我觉得很吃力,可是看不懂,只能在文字上提了一些意见。”
尽管如此,冯友兰还是说,《知识论》是“一部技术性高的哲学专业著作”,“可惜,能看懂的人很少”。
一直到1983年底,商务印书馆才将金岳霖的《知识论》出版。
金岳霖在自序中说:
“《知识论》是一本多灾多难的书……是我花精力最多,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它今天能够正式出版,我非常非常之高兴。”
1955年的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病逝。
那一年,在课堂上讲了一辈子形式逻辑的金岳霖已年届花甲。
全国高校科系改组,金岳霖短暂离开了清华,转赴北大哲学系任教,并参与筹办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日子过得也没有过去轻松了,他需要每天到他讨厌的办公室去办公。
当他听闻林徽因去世的消息时,一向无比冷静且充满智慧的大脑瞬间进入了停滞状态。
在他的学生周礼全的回忆中,林徽因走的那天,金岳霖两支胳膊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膊中,嚎啕大哭:
“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
“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他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周礼全说,金岳霖的这次痛哭,是深沉的痛苦,是永恒的悲哀,是纯洁的人性。
林徽因离世的那一年,梁思成的建筑思想正遭到批判。
在一众生前好友的挽联中,金岳霖含泪留下了: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据汪曾祺回忆,林徽因去世后,有一年,金岳霖在北京饭店请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
到了之后,金岳霖才宣布:
“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林徽因走后,金岳霖与梁思成及其子女们仍关系极好。
即便后来梁思成也走了,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们的“金爸”颇为尊重。
金岳霖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对他说:
“你要接触接触社会。”
当时,金岳霖已经年纪很大了,他就请了一个蹬三轮车的人,约定每天载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
1984年10月19日,金岳霖病逝,时年89岁。
梁思成的儿子梁从诫料理了金爸的后事。
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金岳霖又和梁思成、林徽因做起了邻居。
他们的友情,至今仍让人艳羡。
或许,在那样的年代,才有那样纯粹的人。
冯友兰说,金岳霖的风度很像魏晋大玄学家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天真烂漫,率性而行,思想清楚,逻辑性强,欣赏艺术,审美感高。
哲学家张申府说,中国哲学界,第一人是金岳霖。
世间再无金岳霖。
▲晚年的金岳霖。图源:网络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您在看~
林徽因:《你是人间四月天》,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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