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资周杰伦演唱会」,被骗惨了
高额利润的吸引力,是大多数人陷入圈套的第一步。
文|黄泽敏
编辑|向由
来源|南风窗(ID:SouthReviews)
封面来源|IC photo
从投资周杰伦演唱会的80万元开始,孟筑共被余某骗走了115万元。
在余某虚构的短周期、高利润的演唱会投资项目下,钱被一笔一笔骗走。这不仅掏空了孟筑的腰包,还让他背上债款。这笔钱中,有60万元是他向银行贷款来的。接下来的每个月他要还款近3万元。债务逼迫下,孟筑考虑变卖自己的房产或车。
9月19日,电话那头,余某还在向他保证,一个月前承诺的约80万元收益很快会到账。电话挂断没多久,他就从和余某的共同好友处得知,余某涉嫌诈骗,正在派出所。
今年以来,线下演出市场重新开放,喜了粉丝,也吸引了不少行业外人。他们渴望在井喷的演唱会中分得一杯羹,却掉进了余某精心搭建的演唱会投资陷阱。
据新京报9月26日报道,目前警方已对余某立案调查,被骗金额超2000万元。
被骗后,孟筑有一瞬间觉得“天塌了”。多年的工作积蓄化为乌有,还欠了一大笔债。
孟筑不是一开始就给了余某80万元。第一次,他投了50万元,那是余某给出的最低投资金额。在实际的收益到手前,他“留了个心眼,没想做这么多”。
只是他没想到,从一开始,所谓的投资就只是一场骗局。9月20日,得知余某诈骗后第二天,孟筑从长沙赶到贵阳报案。直到踏进派出所,他才真正相信自己被骗了。
他和余某相识多年,有不少共同好友。在疫情之前,对方已经是演唱会票务,手下有一群票代替她卖票。想要什么门票,对方总能搞到手,他也曾买过两张,没听说过有什么意外。
来到7月初,余某向他提议合作投资演唱会。他们口中的“演唱会投资”项目很简单,并非真的举办一场明星演唱会,而是“找主办方拿票”。联系具体某一场演唱会的主办方,从其手中购买一手门票,再进行二次抛售赚取利润。
投资方只需出钱,无需操心如何拿票、卖票,便可分得利润的40%。这意味着,投资50万元,到他手中的利润就有超过10万元。
在随后一个多小时的通话中,余某解释,门票一旦购上,会由票代溢价销售,加上她列表里的客户,不用担心门票卖不出去。“她当时跟我说过,50万只能订个几百张(前排)票,随便就卖完了”,何况今年演出项目势头强劲。
此外,还有合同进一步保障。据合同协议,若演出无法正常举办,退回投资本金;销售过程中导致亏损,投资方无需负责。
私下里,他在网上查询并咨询票务行业内其他朋友,以确认余某口中的演唱会真实存在并有多轮抢票机制,以及票价又是否真的能高价卖出。
他还发现,余某的几位朋友在朋友圈销售的演唱会门票,正是余某所谈论的投资项目。孟筑猜测,这些朋友可能也在与余某合作投资,“我想大家都在做,那没有问题,肯定能做”。
此前,孟筑的公司营收持续下滑,他感到焦灼,也曾将目光投向消费高涨的演出市场。恰巧,余某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想起,三年前他们也曾合作投资演唱会。
即使那次合作实际到手的利润并不稳定,为了要回本金,他们还争吵过几次。但他仍觉得那是一场真实的投资。对于后期利润缩水时,余某给出的特殊时期演唱会效益不佳、无法举办演唱会等理由,他也表示理解。
没再犹豫,他们签下合同,约定投资50万元,所得利润超过10万元。
7月10日前,他将承诺的50万元汇给余某。在规定的的8月10日,他确实收到了第一笔回款。最终,在8月18日前,他陆续收到了所有利润和本金。
虽然回款稍慢了几天,但巨额的利润,打消了孟筑的顾虑,也加强了他继续投资的决心,“我就上头了”。他觉得可以再做一场。
余某告诉他,第二场投资是拿今年周杰伦天津演唱会的前排座位票,只管拿票,肯定会售罄。他没有犹豫,周杰伦演唱会的火爆程度人尽皆知。他们签下合同,约定投资80万元,可获利润65万元。
80万元陆续汇入余某账户后,她以演唱会投资缺了点钱为由,再次联系孟筑,希望他继续投资。孟筑没有钱了,但余某反复强调演唱会投资“短周期、高收益”的特点,说服孟筑贷款,再以利润还款。
最后,孟筑以银行卡、微信、支付宝转账的方式陆续投入共115万元。
余某口头告诉他,这些投资至少保底回报80万元,按照此前合同约定的9月15日回款。他截图了转账记录,没有要求再拟新的合同。他相信,本金很快会收回,并伴随着更高的利润。
但在约定的日期当天,他没等来第一笔回款。当他联系余某时,她则以在马尔代夫旅游、银行卡限额或被冻结等理由拖延回款,声称得再晚几天才能处理。
这并不是孟筑首次听到类似的理由,余某也不是第一次拖延回款。但拖延过后,本金总会收回,没有其他意外。他相信了对方。
然而,4天后,他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得知,余某涉嫌诈骗,已经被带到派出所。就在当日,余某还在电话那头对他作出回款保证,让他不要担心。
在给南风窗分享合同截图时,孟筑在记者提醒下才发现,合同内收益错写成了650万元。
他回复,当时签合同时候没细看,“因为太信任了”。
圈套
高额利润的吸引力和对余某的信任,是大多数人陷入圈套的第一步。依赖“可靠”的包装和“可信”的人设,则可进一步加强圈套伪装的“真实性”。
这些受害者们,多是余某的熟人。
另一受骗者江帆,他的妻子和余某是高中同学。今年年初,余某向江帆妻子提议共同投资演唱会。在后续的面谈中,他们才达成第一次协议。但他们仍被骗了460万元,这个数字包括了亲友在内共10人的资金。
但熟人身份,不是他们相信余某的全部原因。他们之所以“中套”,和真实到手的回报脱不开干系。直至事发,江帆夫妇与余某的合作已经超过30次。和真实的投资一样,他们获得了回报。
大多数人在拿到收益和本金后,便会从最初的摇摆,转变为信任,进而扎入圈套。
江帆声称有一定投资经验,对演唱会行业也有所了解。“我们投资,也不是说钱放那我们就不管了,我们也会跟进。”在分析认为该投资“相对靠谱”后,他们才真正入局。
只是后来他才发现,这种“靠谱”,建立在余某“近乎完美”的包装之上。
每次投资,江帆会要求余某提供利润表,了解一张门票大概的原价、拿票价、出售价。他还会向行业内其他朋友咨询,确认收益符合行业的情实际况。
此外,每次投资,他都会要求余某提供主办的信息,并截图转账记录。余某都照做了。她甚至还提供了与主办方对话的截图,呈现出自己参与拿票的过程。
余某通过提供与“主办方”的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呈现出自己参与拿票的过程 / 受访者供图
但他没想到的是,此前他认为可靠的“证据”,是真假掺合的内容。事后,江帆联系到余某提供的转账截图中的主办方。对方承认认识余某,也确实像余某说的那样承办过演出和音乐节,但他们从未进行过相关交易。
在余某发给自己的截图中,收款对象为主办方的截图,是后期处理过的,而收款姓名与主办方姓名对不上的截图,则可能是真实给其他人转账的“虚假”截图。
“比如说她给另一个受害者的转账,是真实的转账。然后她发给我们,说这个是主办方。我说这个人怎么跟你上家真正开公司那个人的名对不上,她说是公司财务什么的。”
此外,面向不同的投资人,余某会给出不同的利润数据,以此“对症下药”。如提供给孟筑的利润——投资50万元所得利润30万元,到了他这,投资利润为10%-20%。江帆认为是因为他们相对了解过,“她也不敢跟我们说那么高”。但他也相信这一利润是可能存在的。
余某的骗局,是在真实的信息基础之上,再添砖加瓦而成。真实的信息参杂着部分虚假和虚构,让江帆难以分辨真伪,“那些资料做的还是比较天衣无缝的”。可观的利润,吸引他一步步加大投资。
实际上,并不是所有受骗者都拿到过利润,但他们仍难以逃离骗局。
余某总是有各种理由推迟回款,但事发前,没有人认为她会诈骗。他们都以为,投出去的钱,最终都能收回,只不过是暂时耽搁了。
另一受骗者周雪觉得,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得益于余某多年来建立的人设。这种人设,是圈套成形并“做大”的重要一环。尽管没有拿到过收益,也没拿回本金,但周雪仍陆续转给余某共26万元。
自2011年相识以来,周雪眼里的余某一直是个“做大生意的人”。那时,她们销售同一款大健康产品,余某总能有出色业绩。
后来,余某成为一名票务代理,又在朋友圈树立了“很能卖票”的形象。每天收都有大量订单信息,大量门票售出,转账交易过多,导致银行卡常因此被冻结,“(朋友圈)给我们看的,她的卡里余额从来都是几千万那种”。
今年演唱会行业的复苏,让周雪萌生了进入这个领域的想法。她交了3万元押金,成为了余某的票代。对方表示,只要成功卖出20张票,押金就会返还。
她做到了,甚至卖出了200张门票,但余某并没退还押金。理由和搪塞方法与其他受骗者所述类似。她产生顾虑,寻求余某身边亲近的好友了解情况。对方安慰她,表示余某人没问题,只是有点拖延症。周雪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
每次催债无门,周雪都告诉自己,也许对方的资金暂时周转不开。她暂时放下了迟迟未能拿回的押金,继续靠微商和票务工作维持生计。
后来,余某提议投资周杰伦太原演唱会。这次需要周雪来卖票,只需投资5万元,15天后就有2万元的利润。
高额利润吸引着她,于是她给余某转了5万元。可15天后,她没有收到承诺的利润,便再次联系了余某朋友。朋友拿着周雪提供的截图询问余某情况。
余某转头责怪起周雪对她的不信任,还表示周雪的怀疑伤害了她,若不相信她,就别再合作了。周雪开始犹豫,“是不是我自己太小气了,还是怎么样?”
之后,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又好了起来,但周雪再没想过利润的事情。她只想拿回自己的本金。她从未想过,自己印象中有钱且不差钱的余某会诈骗。
后来,余某又以投资等名义联系她,她都一一转账。直到9月17日,她还给对方转了7万元,那是她唯一剩下的钱。
9月19日是周雪的28岁生日。那天,她是在派出所过的。
一早醒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余某诈骗的消息,“我还以为她是被诈骗了,结果说她诈骗,我脑袋嗡的一下”。在朋友的陪同下,她从遵义赶到贵阳。
抵达贵阳市渔安派出所时,已经围了十来个人。周雪没想到此前让她放心的那位余某的好友也在现场,“她被骗了500万”,她觉得那是“对骗子最好最好的人”。
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余某会选择诈骗?在江帆看来,余某若继续投入演唱会行业,利润可能不如她诈骗所说的那么高,但仍然相当可观。毕竟她在这个行业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也真的认识主办方、有客源,积累了一定信任。当下票务售票,正是基于顾客对他们的“信任”。
从余某提供的林俊杰2023香港演唱会利润估算表来看,580元的门票从拿票到售出,约获益780元,前排座位利润更高。以100万元的资金来拿票,预计利润约30-40万元。
南风窗采访了某票务公司工作人员,对方根据其从业经验认为,文档内容符合行业实际情况。正如其所述,今年演出门票价格多次上涨,引发争议。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2023年以来,音乐类线下演出的平均票价呈波动上涨态势。
然而,余某并没有真的进行投资。一些贵阳的受害者线上催债无果后,前去余某家中讨债,揭开了这一骗局的面纱。据他们透露,余某在家中清点欠款时,已经数出上千万元的债款,嘈杂声中,余某的母亲报了警。
10月13日,南风窗记者联系了贵阳市云岩区分局渔安派出所余某诈骗案的负责人之一李警官,但对方表示个人不便接受采访,需跟分局联系。随后,记者致电云岩分局,对方表示只是接警中心,便将电话挂断。
江帆在10月9日录完口供。当天,他得知已有40多人报案并受理。然而,他所在的受害者聊天群中有超过90人。
这些受害者的情况各不相同,不少人找派出所报案,但未被受理。
人在意大利的Molly,以对方演唱会储值和微商产品投资为由,被骗共9余万元。她委托律师代为报案,但律师告诉她,“(警方)说因为我这个诈骗理由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不能当同一案件处理,让我咨询当地的法律,因为转账也在国外”。她表示,当地法律不受理国内案件。
有的人和票代张莉莉一样,帮余某卖票。由于余某诈骗无法给客户提供所需门票,她需赔付客户门票、车票、机票、酒店费用等近3万元。而她的报案也没有被受理,她对追回损失不再抱有希望,“款肯定是追不回来了,大额的人太多了”。
受骗的人都希望能追回被骗走的钱。但转给余某的钱,却一笔笔流向其他账户。“我这种不至于每天以泪洗面,生活没啥大影响,她们(部分受骗者)真的,每天哭,真的绝望。”张莉莉说。
周雪告诉自己要坚强,“不管发生了什么,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无非就是回到十年前从头开始”。被骗走的26万元,是周雪和丈夫工作多年来存下的所有积蓄。她不敢告诉丈夫实际金额,只说是被骗了几万元。
原本,他们计划在明年春节过后开一家餐饮店。周雪经营过一家小店,但在前两年关闭了,她打算重新开一家。现在,这个小店也不会存在了。
周雪不再打算继续做演唱会票务。偶尔有人找她买票,她还会发布相关信息,但她坦言“说实话,不敢做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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