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股民遇上新骗局
作者 | 魏 晞
股票市场一定是个“大鱼吃小鱼”的地方。至少在直播间里，“明星导师”是如此教的。7月，在一堂隐秘的免费股票课里，“明星导师”号召“学员”购买虚拟货币，筹集资金当“大庄家”，一起“割韭菜”，“要跟上队伍啊，那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每天，这个直播间有200多个“学员”按时上课，这些人中有医生、公务员、老师，大多都是老股民。同时观看直播的还有重庆市渝北区公安分局20多位民警。他们每天按时上课，盯着屏幕，试图寻找这群“明星导师”的破绽——这样的角力已经持续半年了。
今年1月，重庆渝北分局的民警接到报案，一个拥有多家公司的老板在这个直播间被诈骗了1340万元。
接到报案的当天，重庆警方迅速成立了由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牵头，市公安局网安总队、渝北区公安分局联合参与的专案组，命名为“1340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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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骗了1340万元的受害人叫刘旭。这个有博士学历的“60后”老板是“主动”找上骗子的。2021年下半年，他看到网络上一篇写股市的文章，文末有一串QQ号，欢迎有意学习炒股的人加入学习，上股票课。
只要加上QQ，“大户俱乐部”的大门就彻底敞开：每天可以免费上两个小时的股票直播课，开课老师都是行业内有名的“明星导师”，“能在网络上搜索到名字的”，老师还会推荐几只股票，让学员增加实践的经验。
对于好学的刘旭来说，这是一次深入了解股票的机会。他以前炒过股，但有一段时间没接触过了。他一边上直播课，一边记笔记，还根据学习的内容，尝试在自己的股票账号里操作——老师推荐的股票总体上赚得多，亏得少，这增强了他的信任感。“要是出现了不专业的内容，早就屏蔽这个直播间了。”刘旭说。
后来警方调查发现，这些“明星导师”是骗子借用了股票行业专业人士的名字冒名顶替的，在直播间里，往往只出声音不露面。
骗子当中有专业能力不错的“牛人”，可以推荐靠谱儿的股票增强“学员”的信任。每个“学员”还配有一个联络人，随时随地为学员解答问题，发送学习资料，增强和“学员”的联系。
股票课持续上了3个月，“老师”们始终没有提到“钱”，甚至从不打听“学员”的资金、职业等个人情况。只不过，“老师”会经常提及，“股市就是大庄家收割韭菜、大鱼吃小鱼”，暗示学员，要当那条“大鱼”。
很多人为“老师”的精彩发言摁下了点赞键，后来民警调查才知道，那是骗子用AI充当水军，编写虚假评论和点赞。但这些操作并没有让刘旭起疑心。至此，他的钱依然在他自己手里。
钱真正脱手只花了三四天。2022年1月，直播间里一位“老师”说，一家国内知名公司在美上市后，被美国打压，想要回国上市，有资金缺口。如果直播间的“学员”们能一起凑齐这笔资金，后续等公司成功上市后，最初参股的人能获利八倍。
他开始催促学员购买虚拟货币，通过炒币补齐资金缺口，“快速决定，大家都是国家的一份子！”
直播间里另一个老师站出来反驳，为“学员”的利益考虑：虚拟货币是不被允许的，这个投资方式太激进了。“激进派”和“保守派”开始约定比赛，看看谁能最快筹到回国上市的资金。
刘旭旁观着这场比赛，许诺上市后的获利让他心动，“这是在爱国的基础上赚钱”。
最后，当然是“激进派”顺利筹资，获得压倒性胜利。直播间开始组织学员，按规定的时间点，分批次购买虚拟货币，“坚决不允许哄抢，没轮到你的原地待命！”
刘旭最初花了50万元买虚拟货币“试试水”。“老师”提供的账号，源头是一家新开的公司，他还没有足够信任。他要求提现，试试看钱能不能重新回到自己账户上。
当他卡里出现6.5万元的提现资金后，他彻底相信了，在随后三天内，陆陆续续投入了1340万元。他看着账户里，虚拟货币的获利慢慢涨到了几亿，“这来钱太快了，比他干工程快得多”。后来，他和民警说，那会儿自己甚至开始考虑退休，再也不用奋斗了。
他的联络人许甜看着账户上一笔又一笔的投入，瞬间感觉有点害怕，“没想到能骗那么多”。她有点慌了，马上把作案的手机扔掉，销毁证据。
直到许甜再也不回信息了，刘旭才隐约明白，账户里滚动上涨的虚拟货币都是假的，那笔提现的资金，只不过是吸引他加大投入的“甜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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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旭为直播间疯狂的时候，许甜正在武汉一个小区里，和上百个“学员”保持联系。这个小区里，租户多，都是年轻的“上班族”，和嫌疑人年龄相近——这加大了警方的排查难度。
成功骗了1340万元后，许甜捞了一笔分红，给家里的亲戚长辈每人包了一个5000元的大红包，还大方邀请相熟的好朋友去江西旅游。这次赚钱，让她有“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个90后女孩曾经是个被宠爱的女孩。她有个弟弟，但父亲更偏袒她，甚至把经营的工厂交给她管。后来，她被发现赌博，才被赶出了父亲的工厂。
林强就是这个团伙的“小老板”。他出生于1984年，是家里的独生子，一所“985”高校计算机专业的高材生，在两家世界500强企业工作过。毕业后他和大学师妹结了婚，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许多民警形容林强时，会用到“狡猾”这个词。进入这个骗局的前后，他终日泡在牌桌上，欠下了一百多万元的赌债，有好几笔债务早已到期，但他的牌友、同住的家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收入来源，他的老婆甚至连他欠债都不知道。
他把生活和骗局完全隔绝开。为了躲避公安的追查，这群人工作时会关闭日常使用的手机。每次成功诈骗后，他们会把作案手机和电脑砸坏后扔掉，并马上清空所有电子证据。
就连林强的出行都完全找不出规律。他有时停车在小区里，有时在小区外，有时搭公交，有时骑共享单车。
刑警易攀是“1340案”的承办侦查员。他分析，最近三年，国内反诈宣传力度和侦查强度加大，大多数诈骗团伙都迁移到海外。敢在国内作案的诈骗犯，大多拥有较强的反侦察能力。
后来警方才知道，有人曾花1.5万元去国外学习“如何当好一个骗子”，其中就包括了反侦察的伎俩。比如，他们会先用3个月时间吸引受害人，再在三四天内统一收割，不给警方留下足够的侦查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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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今年1月，警方就盯上了这群人。
在接到刘旭报案后的一周内，全国各地有25位受害人也陆续报警。他们都是直播间的学员，在上了3个月免费股票课后，在几天内被集中诈骗。
“1340案”负责人王亮概括受害人的特征：50岁以上、男性为主、城市的高知分子、大多是老股民，许多人是教授、老师、医生。
有个受害人，曾掉进其他投资理财骗局里，对这类骗局有强烈的警惕心。但在上课第二个月，他就改变了想法，“我想骗子怎么可能骗那么长时间，一般骗点钱就该走了”，于是，他投入了比以往更多的金钱。
他记得，“老师”在课上说过，以往围着工作围着股市转，没有陪伴老婆，被女儿记恨。这次筹集完资金后，赚够了钱，“老师”就去美国找女儿，和家人团聚。“我想这私事都说了，怎么会是假的？”这位受害人回忆。
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极有耐心的骗子，能花3个月时间，慢慢建立受害人的信任。在以往虚假投资理财诈骗案件里，骗子大多广撒网聊天，聊一周、半个月，骗不到钱就换人骗。一个民警概括这个骗局的特点，“诈骗时间更长，诈骗金额更大。”
当易攀赶到武汉的窝点时，却在小区监控里看到，林强和许甜在作案后，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外出。他判断，这个案子的物证都在包裹里，已经被嫌疑人销毁了，倘若马上抓捕，缺乏物证，只有嫌疑人的供述，难以立案。
他顺着林强的线索往深查，摸到另外一个诈骗团伙，以相同的手段诈骗。另一个诈骗团伙的招募更加严格，要求联络人至少要有本科学历，了解股市和金融市场，会用专业的金融术语与“学员”沟通。
王亮形容，这两个诈骗团队就像是两个“施工队”，负责在国内招募联络人，开直播间；他们的大老板在国外，负责提供诈骗流程和整套直播的视频课，是这个骗局的“大脑”，拿最多的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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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定了嫌疑人和窝点后，警方的侦查一度中断。直到4月，这群骗子又重开了新的直播间。
这是一场比拼耐心的较量。大多时候，直播间里重复着喊麦式的教学，直到有一次，“老师”在切换PPT时，屏幕上出现一个诈骗网址，被正在盯着直播的民警敏锐地记录了下来。
“就那一秒，我们看到了网址，”民警宋昊说，这对后续侦破起了相当大的帮助。
蹲守窝点的工作仍在继续，民警轮着班守在小区里。
直到7月中旬，直播间再次提到大公司在美上市后被打压，希望回国上市的时候，民警已经准备好了，要开始收网。
为此，民警已经足足等待了半年。这个案子的受害人共有600多个，遍布全国各地，涉案金额过亿。重庆派了31名民警到武汉，计划到12个窝点抓捕17名嫌疑人。
警方抓捕行动前的研判部署工作。受访者供图
收网时间就定在7月20日早上6点，是直播间里号召购买虚拟货币的第二天。收网当天，所有民警开会到凌晨一点多，把12个窝点排序，先将正在诈骗的窝点拿下，再挨个去找其他在家的嫌疑人。
他们还给当时正在上课的学员发出预警信息，提醒他们不要转账。
那是一个无风的阴天，武汉的气温升到37摄氏度。窝点门前除了宋昊和他的同事，还有武汉警方一共十几个人，几乎挤满了楼道。
他们选择不敲门，破门而入的方式，不让骗子有时间销毁证据。他们甚至派了两个民警在楼下盯着19楼的窗户，防止骗子往下扔手机、U盘等证据。
“轰”地一声，门弹开了。其中两个嫌疑人正在趴在门后处，准备从猫眼看看门外的情况，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摁倒。
最后，在这个窝点，民警抓了4个嫌疑人，从现场缴获了30多部手机、3台电脑和若干记账本。对电信诈骗案件来说，人赃俱获是难得又成功的结果。
在主要窝点人赃俱获以后，抓捕林强的行动也开始了。
7月20日早上7点15分，林强一个人走出家门。他趿着拖鞋，穿着短袖短裤，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被一通电话吵醒，电话那头的男人不小心剐蹭到他的汽车，他得出门查看。就在他低头查看剐蹭时，身后的男人突然把他摁住了。
“来要债了。”林强事后向警方交待，他那时以为是上门催收赌债的。
直到他看到对方的证件，他才恍然明白对方的身份。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冤枉啊！找错了人吧。”在审讯中，他告诉警方，自己丝毫没有察觉过被警方盯上了，也没发现几位主办的刑警和他打过几次照面，因此才敢喊冤。
在犯罪窝点找到的工作记录本。受访者供图
而许甜是在家里被抓捕的。易攀回忆，许甜当时坐在床边，长吁一口气，“我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的父亲给她打电话，愿意帮她退还赃款，后续还两次来重庆看望她。
坐在审讯室里，林强说，最怀念的日子是大学实习期间，下班后和老婆去吃几十元的火锅。但有了小孩后，他的经济负担加重，那种幸福感少了很多，“一个男人的责任，是要让家人过上好生活。”而他理想的好生活，是有一两套房子，和家人同住。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其实很多年前我就达成了这个目标。”贪欲把这一切都毁了。
（文中林强、刘旭、许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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