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代农民工,留不下城市,回不去农村公众号新闻2024-01-15 23:01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sdrenwu)采访、撰文 | 夏慧 编辑 | 三金中国第一代农民工,大多生于1970年代之前,伴随着改革开放,在80年代到90年代进入城市打工,他们的个体生命历程完整经历了经济激荡发展、社会高速变迁的三十年。今天,他们年纪大多五六十岁,你可能在深圳的龙华市场、北京的马驹桥、上海的车墩见到过他们。根据安徽师范大学教授仇凤仙的调研结果,中国像这样的初代农民工群体有8632万人左右,他们为了生计外出务工,深度参与了城市建设,大多以建筑工人为主。漫长的打工生涯里,因为无法连续、稳定地工作,农民工们在城乡之间来回摇摆,“农忙时回村,农闲时外出打工,像候鸟一样飞来飞去”。尽管如此,他们赚的钱都填进了老家的房子、子女的教育和婚事,有15.2%的农民工从没有存下过钱,存款在5万元以下的农民工占比高达55.2%。“候鸟生活”让他们失去了许多陪伴亲人的时光,当他们因为厌倦、年老、伤病、创业、子女需要等各种原因返乡时,两代人之间已经难以互相理解。这背后固然有个人的选择,也有更多复杂的社会、心理等因素。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他们焦虑、无奈,在生活的狭窄轨道上乏味地生活着。苏雨和父亲待了不到两个小时,便觉窒息。从父亲下车,吃完饭,父女俩拢共逛了两家防水材料店。第一家走进去,看店的老板娘正坐在马扎上,左手拿着艾盒,灸右手已变形的大拇指,看到他们,打了一声招呼。父亲只看老妇未起身,急冲冲就要离开。苏雨明白父亲是觉受了怠慢,她不理解父亲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继续询问老妇,大有成交之势。父亲粗暴地“鞥(eng)”了一声,转身走出了门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喜欢用“鞥”表达不满。这个字被他发出了第四声,嘴唇不动,从嗓子眼里爆破而出,砸向那个惹他的人。苏雨对老妇抱歉地笑了笑,走出了店。父亲的抱怨扑面而来,“买东西的上门,连身都不起,你还问那么多……”苏雨不想争论,毕竟父亲坐了5个小时的大巴,来到距自己300公里外的县城,只为给她修补渗水的房顶。第二家店,看店的是个中年男人。父亲自恃专业——他进城打工干了27年防水活儿。店主两次打断父亲,追问听不明白的表述,父亲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般,说话更是气势汹汹。苏雨站在一旁尴尬不已。苏雨记得父亲前些年不是这样。在农村待的时间愈久,像土地般沉默的父亲愈渴盼得到重视,无处安放的精神生活,化成了性格上的执拗和格格不入。父亲所在的村庄而后,父亲执意让店主派人到苏雨家看看,苏雨不同意,得上到房顶,有一定的危险性,而且店主承诺买回家的材料消耗不完包退,上房顶实在没必要。但是父亲执意如此,因为店主说免费上房顶查看情况,还可以帮他们参谋下如何施工。父亲俨然一副走南闯北见尽世面精明无比的样子,他狡黠地看着苏雨,像是在说,“这是免费的”。苏雨只得点头。看过房顶,刚才在店里180元一桶的防水材料,变成了280元一桶。苏雨极力争辩,店主淡淡地说,“你记错了,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价格。”苏雨抱怨父亲自以为占便宜,哪知道所有的服务都标好了价码。父亲回应,“你可以不要他家的”。苏雨知道,父亲来之前,家里的一应杂活都安排妥当,正是农人冬闲的时候,有大把的无聊时间折腾,这家不行看那家,她得上班,哪有空带着父亲东游西逛。明知加价,苏雨还是要了那家的防水材料,只盼父亲干完活,能早日回乡。苏雨的父亲1962年出生,1979年外出务工,他跟随同乡去的沈阳。这是个随意的选择,因为某个村民的远房亲戚在那工作,有熟人,能让第一次外出的莽汉们踏实。当时,作为中国重工业基地之一的沈阳发展渐缓,但父亲的学识和眼光决定他不会考虑那么多,年轻的父亲只想着玩和耍。父亲和他的同乡们碰巧干上了防水活,干的人一多,父亲的家乡反倒成了外界眼中的“防水工人之乡”。父亲在沈阳打工时,在和同乡一起租的房子里拍的照片。花是楼下的房东养的。等到2006年,苏雨大学毕业了,作为中国初代农民工的父亲决定不再外出务工,返乡创业。父亲这样决定,是因为苏雨不用他供养,苏雨的弟弟也在部队当志愿兵,父亲正是没有负担的时候。“拼一把,万一能挣到打工挣不了的钱呢。”父亲早就厌倦了被工头呼来喝去的打工生活。2007年始,豫东农村翻盖新房的热潮刚拉开帷幕,父亲成立了一个建筑队,承接十里八乡的建房订单。那时真是好日子。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忙碌充实,心中无比自豪。他在乡下建起一幢幢此起彼伏的高楼,跟城市楼房别无二致,还积累了给儿子在40公里外县城买房买车的资本,照片上的父亲30多岁,趁着返乡时间,垒起邻居之间坍塌的墙。到2015年,父亲所在乡镇新房翻盖完成率已达85%,父亲的生意日薄西山。绝大多数村民建好了新房,建筑队的生意难以为继。随后,父亲另辟蹊径,承包了部分外出务工村民的土地,一共50亩,每亩支付土地所有者400元,其他一切收成归自己。虽然每亩地刨去种地成本,只剩辛苦的人工费,但土地多,累积一起,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父亲仍不满足。他嫌粮食价格便宜,要拿出几亩地种植辣椒,但辣椒更费人工,从种苗到采摘分批成熟的辣椒,都需要雇佣人力,算下来还不如种植传统的粮食作物划算。在土地上几次尝试提高收入,父亲都失败了。前一阵子父亲告诉苏雨,他打算种完麦子,到无锡投奔一个当包工头的亲戚。准备得热火朝天,结果亲戚回复临近年终没啥活,婉拒了他。春节时候,父亲在村子里与人闲聊,在外的世面就是谈资。苏雨清楚,父亲这般岁数的农民工,脑子反应相对迟钝,体力减退,干活跟不上趟,多年积攒下或大或小的倔脾气,出去打工没人要了。这是父亲在当年返乡后,第一次计划外出,父亲直言冬闲无事,想再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被亲戚拒绝后,父亲又嚷嚷着要独自到南方打零工,说了几次,没见动静。苏雨知道父亲只是挂在嘴上,他也不敢一个人到陌生的城市里去了。帮苏雨处理好屋顶之后,父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父亲常常一个人待在家看电视。他不会开苏雨家的网络电视,教了多次也未学会,苏雨只得叮嘱他不用关电视,一直开着就行。电视看烦了,父亲就坐在院子里抽烟,狠狠地,用尽生命般,一根接一根不停歇地抽着,以致苏雨家院里都是令人厌恶的烟草味,刚刚消散,那边父亲的烟瘾又犯了。全家人都无可奈何。终于在一次晚饭后,父亲说他第二天回乡。这次他要开个磨面坊,他要挣钱,实现自己的梦想。父亲以前挣钱都是为了家用,苏雨从未听过他谈论梦想。可能是年龄越大,他越渴盼此生没有遗憾吧。父亲说现在承包土地的费用涨到每亩800元,利薄如纸,没法干了。苏雨理解父亲的伤感。不包地,父母亲的收入将会少得可怜。但土里刨食收入的锐减,也让父亲感觉老年生活没了安全感,重回建筑工地打工又只能停留在空想里。苏雨劝父亲找个他这个年龄能干的、稳定点的工作,被父亲拒绝。门卫、保安的活,得托熟人找关系,这类工作在父亲的豫东县城,月薪不超过2000元,父亲看不上,在苏雨所在的城市能高些,但父亲舍不得自家的土地收入,路上来回奔波,终是不现实。父女二人话不投机,苏雨的丈夫站出来缓和气氛,追问父亲的梦想,父亲说他要买一辆汽车。丈夫好奇:“你不会开车,买车干啥?”父亲说,他想考驾照,但母亲不同意,没考成。要不是当年母亲横在他的养殖路上,他养牛早就发家致富了。过完春节,温度回升,父亲给小麦上肥料。父亲经常抱怨母亲短视、粗鄙、不可理喻,这套说辞像极了史书上把王朝的覆灭归咎于红颜祸水的史官。苏雨是这个家里学历最高的人,但她能和父亲眼里粗俗不堪的母亲相处,跟父亲多待一刻就胸闷得难受。几天后,苏雨送父亲搭车,她急着上班,就把父亲放在一处公交站牌处等候。父亲执拗地要到“老地方”(下车时的位置)等候,换个地方他怕错过大巴车。苏雨心知他是胆怯,没有理会,径直离去。20分钟后,苏雨跟父亲打电话。父亲平静地说,坐上车了。王保罗的60岁生日是在昆明官渡区的一个废品收购站度过的。他整理好纸壳,正忙着过秤,妻子打来电话,让他吃顿好的,今天是他的生日。王保罗这才想起今天的特殊,随口答应着。王保罗的午饭通常是一个人,他图省事,只下碗挂面。一天到晚,他待在这个200平米的院子里忙碌,没穿过干净衣裳,干了4年,手指头上的污渍层层叠码,洗不干净。他生活的乐趣,是跟来卖废品的人开几句玩笑。碰见不爱说话的,或者不会说普通话的,他只能噤声。时间长了,也习惯了。这个收购站是王保罗的儿子开的。平常,儿子开着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随街吆喝,收二手家电、家具等物品,要到晚上才回来。晚饭时,父子俩默默相对,只有呼噜噜喝玉米糁的声音,王保罗也找不到让儿子感兴趣的话题可以谈论。偶尔儿子会问他,玉米糁还剩多少,提前让家里寄些过来。吃完后,儿子收拾碗筷,王保罗上楼看电视,他看一会电视就睡觉,第二天起来做早饭,父子吃完各忙各的,天天如此。昆明的白天很长,再长他的生活还是这般过。卖不出去的塑料颗粒,堆放在王保罗收破烂院子的东侧。空暇时,王保罗坐在废品站大门口,望着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点燃香烟,往事如风,见缝就钻,从他脑子的缝隙里出来,萦绕着他回到过去。1980年,17岁的王保罗跟着同乡到齐齐哈尔当建筑工人,这个职业门槛低,上手就能干。他干了几年,自觉齐齐哈尔太冷,一年到头干活的时间短暂,挣钱太少。于是跟着另一个同乡辗转到了天津。5年后,他包上了工程,成了手底下有20余名工人的小包工头。那几年,他锦帽貂裘风光无限,成为附近几个村子买下第一台彩电、第一台冰箱的人。平常村人生病住院才能吃上的罐头,他成箱往家搬。直至,他在天津包养了一个城市女人,女人用两年时间把他榨干吃净。随后,他似乎像耗尽了所有的财运,再也包不上工程,也不想当别人的小工。王保罗怀揣着对城市的深深失望回到家乡,再也没有进城务工。那一年是1997年,他坐在回乡的大巴车上,念叨着香港都回归了,他还在外头晃悠个球。他那时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进城务工,哪知道现在成了儿子的工人。好在,王保罗当年流连女人怀抱的时候,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依旧舍得花钱,没耽误孩子的教育。只不过,妻子看着日渐干瘪的存折,俭省得叫人心疼。回乡后,王保罗踏踏实实种菜,种菜最是辛苦,一年到头没有闲着的时候。他窝在大棚里,揉着发酸的腰,侍弄娇嫩的苗。妻子到集市上卖菜,顶霜冒雪,沐风栉雨,生意好了还成,生意不好,就把怨气发泄到他身上,“不瞎作,一家老小至于受这份罪吗?”他不敢吭声,但妻子的话,让他回味起了胡天胡地的日子,恍若隔世。他现在两手劳作,一脚黑泥,日子艰涩,像拉不出声音的二胡。生活乏善可陈,儿子决定去昆明投奔做塑料生意的岳父。在昆明折腾了两年,儿子的生意陷入了一条恶性链条,他欠别人的款,有人欠他的,手里落不着钱,貌似挣钱了,却连工人都雇不起。他打电话哀求王保罗帮忙,得把投在昆明的钱挣回来。自打来了昆明,王保罗倒没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但他想回家。王保罗小心试探着问儿子,生意咋样。儿子警惕地回答,问这些干啥,有你的钱花就行。王保罗猜测儿子是生意不好,虚张声势地遮掩,怕唯一的“工人”泄了气,嚷嚷着回家。王保罗住了嘴,他生活节俭,对儿子给的买菜、买烟钱,都极尽俭省。他算了算,一个月父子俩的生活费加起来不超过1000元,这就是有钱花。照这个标准,这个忙碌污秽的工作没了意义。但再没意义,只要儿子不喊停,他还得接着干。他不敢得罪儿子,将来还得指望儿子养老送终。越来越冷的天气给了王保罗期盼,儿子承诺,一进腊月就让他回家。他掰着指头算着,他计划过完春节,找理由在家多盘桓些时日。王保罗去齐齐哈尔的那一年,同村的闫蜜蛾15岁,刚读到初二,自感年龄不小了,不想再上学。念来念去,那难看的成绩也念不出个盼头。辍学后,她在家种了一年田,想到可能要一辈子在地里日晒雨淋,风吹露袭,她就绝望到躺在被窝里哭泣。好在县城里的大舅妈把她带离村落,帮她找了个烟酒店店员的工作。烟酒店是大舅妈的哥哥开的,蜜蛾干得很不错。18岁,闫蜜蛾结婚了,这份工作不能再干了,因为婆家人不同意。她得尽快怀孕生子,给这个家开枝散叶。这份她进城务工的第一份工作,每月工资30元,两年时间,她攒下了500元,给父母300块,剩下的,她添置了衣裳。直到1991年,最小的儿子5岁,闫蜜蛾才再次外出务工。彼时,因为生育俩娃和张罗田地,26岁的她身材臃肿、皮肤黝黑,但她已经毫不在意。儿子给了她生活的压力,她急需挣钱,供养孩子、翻盖家里那座低矮漏水的瓦房、还得攒下儿子结婚的彩礼钱。闫蜜蛾跟随丈夫到了泉州。丈夫在一个石雕厂上班,这份月薪300元,管吃喝的工作,待遇相当可观。她去了一家同乡经营的羊肠子作坊,包吃住,一天5元。泉州人爱吃牛羊肉,每天大量的牛羊被屠宰,整麻袋的羊小肠被同乡收购回来,泡在大盆里,那些泡不出来的脂肪,需要人工清理。在一张张宽大的桌案上,闫蜜蛾拿着塑料刮板,隔着外皮,用力刮着羊小肠,直到里面的脂肪全部出来,只剩两张薄薄的皮,才算合格。每天都有工厂过来收购,进一步加工,就是医院里缝合伤口的羊肠线。短短的两个月,因为长时间站立,闫蜜蛾的脚上长了硬茧。但这是蜜蛾一生少有的、能自己决定要做什么的日子。等从同乡的羊肠子作坊出来,她决定去跑三轮,为多挣钱,也能见到更多人和世面。闫蜜蛾渴望见更多的世面,消息的更迭,带给她新鲜感,她喜欢新鲜的事物。靠着一辆三轮车,她攒够了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人生的一项最大开支已然完成,她没有负担了。接下来,她要和丈夫一起为自己攒钱,等干不动了,钱就是依靠。心放下来没几天,丈夫却先倒下了。到医院一问,因为常年石雕工作吸入大量粉尘,丈夫得了尘肺病。不但不能再干重体力活,每天还需要服用大量药物治疗。此后,蜜蛾的丈夫只能留守老家,养鸡鸭补贴家用。她一个人选择离家稍近的郑州,经过培训,挂靠在家政公司当月嫂。那几年她把土地承包给别人,月嫂工资高,没有必要因为种地耽搁手里的活。周末回老家的闫蜜蛾总是步履匆匆,她去邻村与人约定下粉条的时间。出售粉条是冬季一项重要收入。蜜蛾父母给她起名叫蜜蛾,希望她做一只泡在蜜罐里的飞蛾,但她这一辈子,似乎从未被命运青睐过。在体力、精力不济的年纪,她仍在为生计忙碌。蜜蛾不以为苦,她更难过自己向往了城市一辈子,但是孙女们的接连出生,把她彻底困在了家乡。58岁的蜜蛾,留在县城接送两个孙女上下学,一天四趟的接送,让她没有时间干别的。到了周五晚上,她着急忙慌地回农村老家料理一应物事,打农药、除草、间苗、为丈夫蒸好够一周吃的馒头......待到周日下午再返城。这回,闫蜜蛾不舍得丢弃土地了,微薄的收入也是收入。闫蜜蛾往返于老家和县城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带塑料棚的电动三轮车,虽然单程需耗费一个小时,冬天冷风入骨,但她都咬牙坚持。如果乘坐公交车,20元的往返车票是一天的菜钱。退守回家庭,注定生活单调乏味。送完孙女之后,闫蜜蛾会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刷短视频打发时间。晚上,闫蜜蛾收拾好厨房,都会退回到自己卧室,在短视频的世界里熬到眼睛酸涩,然后睡觉。闫蜜蛾是浩荡接送学生老年大军中的一员。哪怕回到老家,蜜蛾和丈夫也是相顾无言。等忙碌完一天的活,她和丈夫都在昏暗的客厅对坐着,实在无聊,再把手机拿出来看看视频。那时她觉得丈夫离自己很远,自己离这个世界更远。闫蜜蛾想着,等7年后,最小的孙女上了初中,她就不用接送了。等她的时间完全属于自己,她就可以找一份工作。可那时她65岁了,还能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呢?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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