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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有读过这么身心舒畅的小说了

很久没有读过这么身心舒畅的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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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女》
 
一位男性作家,为什么要写一部以女性为主的小说?
 
在这个故事里,三位女性生于河南驻马店的三个不同村庄,父亲都格外渴望男孩的诞生,有的成功了,更多的是失败,母亲因此离世或者被迫离家。这三个女孩只能在城乡之间的缝隙中摸索、忍受、抗争着长大。
 
郑在欢记得这样的三个女孩。她们背着麦秸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立在灶台旁刷碗,“在乡间,从事与年龄不甚匹配劳动的通常是女孩,男孩们大都在玩儿”。郑在欢母亲早逝,后来离开奶奶家,与父亲和继母一同生活,他是干活的那一个,注意到了同样在干活的女孩。
 
郑在欢把她们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雪春秋》,书里,大雪、春蓝和秋荣有着少见的主体性,是自己命运的绝对主角,她们受困于环境和自我的局限,又硬着头皮向前走。
 
但某种程度上,并非是郑在欢擅长写女性,而是写出这些被忽略的乡村女性的故事是必然。在《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郑在欢写下家乡驻马店边缘人的生活,那些人是他的乡邻、发小和他自己。
 
郑在欢只能写他能体认的人,“如果记忆就像杯子里的水,我有十几年的光阴是放在乡村里的,当我去喝水的时候,肯定会尝到这些经验”。
 
或许这也是《雪春秋》独特的原因,这些女孩曾真实地生长于这片土地中。
 
以下,是看理想与郑在欢的对话。


01.

三姐妹

 
看理想:为什么想要写一个以三位女性为主的故事?
 
郑在欢:我认识这样的三个女孩。这个题目其实定下来很久了,我会把想写的、有感觉的东西列一个文档,这三个女孩的故事是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放到电脑里的,但是一直都没有写。
 
我最熟的是大雪家的故事,大雪的原型是我的亲戚,小时候,我们俩都是干活的那个。还有一个女孩的原型我只见过几面,9岁、10岁左右,她就从我们村搬走了。
 
2020年,我看了彼得·汉德克写他母亲的小说,《无欲的悲歌》。他的写作让我找到一种写女孩的方式。汉德克在他的写作中是一个自我存在感很强的作家,他要写他母亲,又不能去除自我意识,他选择像解剖一样,把母亲的生平拆成碎片去写。
 
他写母亲的一生,只用了5万字,但在我看来那5万字很浓缩,他拒绝讲故事,那些信息全部浓缩在一句一句断言式的、解剖式的话里。当时我觉得这种写法就是从感觉出发,从对人物的认识、论断出发,我应该也可以这样写。
 
《雪春秋》里有大量的情节是省略的,因为在人物看来,对她来说不重要的情节不会展开。我会着重去写事件之后人物的感受,把情节作为对感受的补充。

 

堂弟小宝在一边玩玻璃球,玻璃球滚到脚下,她想像往常一样给它踢飞,可她懒得动。她打着饱嗝,还是觉得饿,要等很多年以后,她才能知道,这不是饿,是空,心里空落落的,一头大象都填不满。


——《雪春秋》


《母亲 Mother》
 
看理想:书中的三位女主人公来自三个相似也有不同的家庭,在写作的时候,怎么考虑她们各自家庭背景的呢?
 
郑在欢:我想讲述她们的故事,很大程度上是她们的家庭结构有代表性。我们这一辈90年前后出生的人,父辈家庭基本上是三种模式,最多的是春蓝式的家庭,父母健在,家庭和睦,大家力往一处使,努力挣钱。
 
也有一些离异的。这种情况在我父辈那个时候少,一旦出现,就会成为很显眼的存在。那时候的离婚大部分是父亲发起的,现在90后离婚基本上已经是由女性发起了。
 
还有一种是父母一方去世的,像大雪的家庭。这也是我自己的投射,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看理想:这三个女孩的家庭,恰好也都各自有三个姐妹。
 
郑在欢:这个也是真的,现实有这种巧合。我一开始只是要写其中一对三姐妹的故事,在前期准备的时候,又发现了更多的姐妹,那个时候农村要男孩的执念比较深。这不是什么设置上的巧思。
 
后来我觉得,这样写有一个很好的点,能让她们把身上的亲缘关系抽离出来,组成新的三姐妹。这个故事最大的价值取向就是,不要过度依赖血缘。对这三个女孩来说,家庭对人的伤害和牵制弊大于利。在我们那一代,大多数家庭是因为要生男孩,才生了那么多女孩,如果第一胎、第二胎就是男孩,会不太有三姐妹的存在。
 
《问题餐厅》
 
可能也因为我自己的家庭没那么好,我关注到的都是不太好的地方。不要那么依赖血缘,也是我的认识。当然农村里面让人羡慕的,比较和睦的家庭也有,但是我不太了解他们为什么能做得那么好。托尔斯泰说,不幸的家庭各有各不幸。不幸的家庭可能不幸的因素比较多,幸福的家庭可能就是大家都是好人。
 

02.

弱势是一种处境

 
看理想:大雪、春蓝、秋荣,是三个性格不同的女孩,她们形象的塑造参考了你的个人经历吗?
 
郑在欢:是,我会把自己的一些感受分散到她们三个人身上。毕竟还是在写故事,我也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女孩子的事,没有那么多体认,只能设身处地地去想人遇到这种状况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是奶奶带大的孩子,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我很喜欢听农村女性一起聊天,她们叙家常的时候情绪很丰富,从她们丰富的情绪里,可以感知到她们对什么介意,对什么不介意。
 
我跟书里的三个女性有一些同病相怜的地方。书里秋荣羞于让人家看到在干活,那就是我。我小时候干活最大的烦恼不是累,是被人看到。因为跟奶奶生活的时候,我是不干活的,是淘气的,跟大家一起瞎玩,但是到我回到继母身边,必须得干活,我又不想让曾经的玩伴看到我在地里拔草,这个事在我看来太丢脸了。
 
包括我在干活的路上,被大人碰到,他们会说,哎呀,这孩子怎么那么小就出来干活了。我知道他们是好心,但这个好心是对人有伤害和刺激的。
 
看理想:如果大人们看到很小的女孩在干活,也会说这样的话吗?
 
郑在欢:他们会说的比较含蓄,比如书里大雪干活的时候被人看到,大家就说,哎呀,这孩子真能干,真贤惠。但大雪听了也不开心,孩子还是被宠着比较开心。我小时候最想要被大人评价的是,这孩子真淘气,真不听话,而一个孩子被说很听话,就被剥夺了作为孩子的特性。
 
《母亲 Mother》
 
看理想:所以你能看到她们,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当时的处境是比较弱势的。
 
郑在欢:肯定是这样了,因为如果我不干活,我看到大雪可能根本不会心疼她,或者不会太在乎她,自己跑出去玩了。只有经常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孩子,才会去想她们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我是因为严厉的继母,她们是为什么?
 
看理想:书里的秋荣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她是三个女性中最决绝的一个,知道仅依靠异性无法获得安稳的生活,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是会一门技术。她不向父亲低头,与原生家庭决裂。她身上的故事,有一些与你之前在采访中分享的童年片段重合。秋荣是你投注自我最多的角色吗?
 
郑在欢:秋荣是虚构性最多的人物。她是我没见过几面的女孩,因为母亲改嫁很早就搬出去了。我记得她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眼睛很大,但其实她的面目已经模糊了,我还记得她很有一种很倔强的劲,就这么多,剩下的是虚构。
 
我也不一定能做到像秋荣一样决绝,但是你想塑造一个理想的人的时候,我想象的就是秋荣这样。她的牵绊最少,一开始就对什么都绝望了,家庭分崩离析,从小寄人篱下,父亲不管,母亲走了,跟着婶子生活。秋荣的生活是一种更彻底的无依无靠,她变得决绝也是合理的。

 “谁说的,我当然有想要的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好一会儿,似乎也没有什么东西特别想要。

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大雪说,比如说你在美甲店工作,你也想要开一家自己的美甲店,那就是特别想要的东西。

对,我想开一家美甲店,自己当老板。”

 

——《雪春秋》

 
《问题餐厅》
 
看理想:你会最喜欢秋荣这个角色吗?
 
郑在欢:其实我倾注心血最多的是春蓝,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孩,最没有故事性。如果不写她,会很像因为另外两个女孩家庭残缺,有故事,所以你才写。
 
写春蓝就是尝试去写普通人的事,整体来讲,她是我最熟的一个人,原型是我堂姐,我第一次出去打工就是跟她一起,她比我大一岁,后来去北京,也是她带我去的。
 
我十九岁开始写小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写她。但因为我们俩太熟了,离得很近,你会感觉到她各种细微的心绪。她有自己的不服和不忿,大体上又是一个顺从的人,怎么把她身上的矛盾性写出来,我费了很多功夫。
 

03.

我只写我能体认的人

 
看理想:可能这也是这本书让很多读者感到触动的原因,这些女孩的故事很生动。创作这本书的时候,要如何克服一些可能来自性别视角下的思维惯性?
 
郑在欢:我就跳过去了。我不是克服派的写作者,在写作的时候,首先自己得是舒服的,是相信的,是能够体会到的,我没有办法去写不能体认的东西,只能涉及自己共情的部分。比如我写春蓝怀孕生孩子,会直接写结果性的感受,这个孩子带给了她什么?让她生二胎,她会怎么应对?
 
但是她怀孕过程中孕吐之类的感受,我实在拿不出自己的经验往上贴,那为什么要写呢?这一部分留给真正能体验到的人去写就好了。
 
《雪春秋》里,女性是我的写作课题,这三个女孩都是以我的判断和感受去写的。虽然不可能完全进入其中,但我有一种写作者的盲目自信,我就是写人而已,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我只写我能体认的人。
 
在写到具体情节的时候,会慢慢地感受到你在写的是另一个性别,是女性,你平常不会在那个位置上去看世界。波伏娃写的《第二性》,我一直没看,但是我觉得这个题目一定包含了很多内容,只有在真的进入这种位置的时候,你才能感受到为什么是第二。
 
《东京女子图鉴》
 
看理想:你有看过《厌女》吗?
 
郑在欢:我是写完《雪春秋》之后才看的,还没看完,看的时候确实很有体悟,而且看了一些之后我才让自己警惕起来,不能乱说话,因为有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很具体的话题,我没有经历过,你乱说,就显得傲慢了。
 
我之前出书,他们来采访,我都是很笃定地去说,我在写什么,写的人是怎样的。现在《雪春秋》里虽然写的都是女性,但我确实不能很笃定地说我写的这些人,她究竟具体是什么样的,我只能分享我认识到、感受到的部分。
  

“大概是因为屋子里全是女孩让她放松了警惕,也可能是距离太近让她觉得亲切,她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这才知道,说话不光是为了解决问题,也可以仅仅是为了开心。”


——《雪春秋》


看理想:这本书里也有一些有争议的地方,比如在小说快要结束的时候,大雪关于婚恋的看法,还有最独立、自由的秋荣,最后突然决定谈恋爱试试。读者们读到这里,会觉得有一些可探讨的空间。对于争议,你的感受是怎样的?
 
郑在欢:对,这些地方会被很多评论摘出来说,终究还是暴露出来了作者是个男的。尤其是面临这个故事,作为讲故事的人还是有很多局限的,很多地方不能面面俱到。
 
我是相信自然成长的,我肯定在成长,但也生活在自己的局限里。对于小说的一切评论,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没有任何反驳。如果他们说得好,甚至对我还有启发,就是小说很美妙的地方,通过简单的故事,它能延伸出来新的认知,这是很好的事情。如果只是情绪性的批评或者夸赞,一笑了之就好。
 

04.

找到舒适区

 
看理想:你在后记里写,这部小说最初的起点是三个场景,里面有背着麦秸的女孩,为劳作的母亲送饭的女孩,刷碗的女孩。你对于这些女性的情感是怎样的呢?
 
郑在欢: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很多次都能感受到那种反抗性的、压抑的力量,也确实是因为这些女性有压抑才有释放。
 
平时我们能写的冲突没有那么多,面对平淡的日常,想要写出生活的对峙感不容易。但这三个女性是有的,她们身上有力量的积蓄和释放。
 
《问题餐厅》
 
看理想:写《雪春秋》的过程会更困难一些吗?
 
郑在欢:写作的最大困难是要坐到电脑前,坐下之前是痛苦的,我会畏惧,担心状态不好。但写作的时候不痛苦,写《雪春秋》恰恰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它是一个长篇,每天写一两千字,跟着前面的往下写,这变成了我那一年非常规律的日常,后来就没有那么规律地写作过了。2020年写完后,这三年我总共写的小说也没有超过10万字,没什么心情,去年才开始恢复写作状态。
 
写作过程中没有困难,因为我不挑战自己,生命那么可贵,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写不熟悉、没有感受的东西?所以只要是我写出来的小说都不困难。
 
包括《雪春秋》里的性别视角,我能意识到自己在跳过一些东西,但这不是困难,是过程中你会觉察自己身为男性在写女性的时候,不能完全地代人物讲话。有进入不了的地方,只能跳过。不是说为了突破,非要写不了解的东西,我不是这样认知写作的。
 
看理想: 这很有意思,可能很多人都会想说要挑战自我,跳出自己的舒适区,但是对于你来说这句话不成立。
 
郑在欢:我写作目的肯定不是挑战自己,要挑战自己,我去做运动,去跑步,挑战身体极限。但写作、读小说,恰恰应该是人类最舒服、最自由的状态,为什么还要挑战自己?
 
一旦我看到一个作家说要突破、挑战,我会对ta没有什么好感。小说不是一个工具性强的东西,我们读小说,是因为在看故事的时候,能最大程度把自己的偏见和世俗的部分都放掉,沉浸到一个故事里,相信讲故事的人。当然期间你也可以不相信,只是大体上愿意跟着走,喜欢它的口吻。
 
《母亲 Mother》
 
我很喜欢民间故事,每天睡觉都要听,因为小时候从这里面受过益。我在乡下长大,家庭又不幸福,我爸在广州天桥上卖盗版书,各种类型都有,他会带回来,也不管是不是适合孩子看,我看的书很杂,但小孩子的想象力会被激发得很彻底,感官全在这个书里,不会分神,这太幸福了。这个幸福不是挑战自己得来的。
 
虽然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一度想迅速知道人间的道理,后来发现,这个东西不能从小说中得到,故事都是潜移默化的,它让你体会时间的作用,你最后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写书也不是要直截了当地讲一个故事,或者什么主题道理。写《雪春秋》,是因为有三个女孩的原型,她们弥散式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组成了一两幅画面,这些画面和场景会给你丰富的感受,写小说也是因为这种感受,把它铺陈开来,沉浸在这个状态里。
 
我最近在改剧本,一旦有甲方的时候,确实会痛苦,因为他们会有要求,而你要满足要求。所以我一写剧本就想写小说,还是写小说幸福。
 
看理想:在现代文学创作中,乡村是被忽视的部分,乡村女性更是边缘中的边缘,被当作主体写实在是太少见了。而且从市场的角度,这样的写作视角可能不算讨巧。为什么会选择继续书写乡村被忽视群体的故事?
 
郑在欢:我是要出生在上海和北京,也可以写灯红酒绿的故事。因为我有那样的童年,有那样的成长经历,就会生出那样的感受。
 
当我怀念过去的时候,我只能怀念农村的那些人。那里可能有很多不堪,但它是你寄托情感的地方。如果记忆就像杯子里的水,我有十几年的光阴是放在乡村里的,当我去喝水的时候,肯定会尝到这些经验。
 
乡村生活匮乏,都是一些鸡零狗碎,人和人的关系赤裸、互相倾轧,甚至还有很多苦难,本来各自的生活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看这样的故事?这是乡村题材不讨巧的地方。
 
《女人 Woman》
 
但这可能也是现代人才有的感觉,大家已经不太愿意去关注跟自己没那么大关系的生活了,都在自己的舒适区里快乐地蹦迪,我也想,所以只能在乡间蹦迪。最近我开始写北京了,因为确实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终于有了生活经验和感受,才有想分享的内容。
 
即便乡村的故事不讨巧,没那么大的需求,没那么多人想看,对于我来讲,我只能写这个。作为写作者,像我笔下的人物一样,我也受困于原生环境。
 
看理想:你会对书中的角色有一些不一样的祝福吗?
 
郑在欢:我祝大家在最大程度上保有自我的同时,能够舒适地生活,找到自己的舒适区,安全地蹦迪。
 
可能现在人们的宏大追求已经不多了,就剩下安度余生的舒适感追求了。日常越来越让人难以舒服,找到一个能释放自己,容纳浮躁的事情,是很难的。当不能去祝福大家有更大成就的时候,祝福大家有更自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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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小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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