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博士留学生被打成“植物人”：新手误入加拿大“野鸡”搏斗赛

2024-03-26 04:03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3年10月14日，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系的中国博士生雷震桓在参加一场初学者格斗比赛后陷入昏迷，至今未曾苏醒。今年2月16日，雷震桓母亲将赛事组织方和涉嫌重击儿子的对手告上加拿大法庭，一些大型群众格斗赛事也被叫停。加拿大格斗赛事缺乏必要安全资质的弊端浮出水面。

记者｜余物非

编辑｜徐菁菁

当“新手”遭遇“职业”

加拿大西海岸时间2023年10月14日下午4时45分许，一年一度的“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Western Canadian Martial Arts Championship）即将在西接温哥华的伯纳比市（Burnaby）结束一天的全部赛程。31岁的凯文·赛福斯（Kevin Seyforth）平日在温哥华国际机场担任保安，偶尔去练自由搏击（kickboxing）。打完了一天比赛的他正和伙伴们说笑着离开体育馆。刚走下看台，他无意间被绊了一个趔趄。

是一条伸出的小腿绊住了他。赛福斯连忙抱歉，对方却没有回应。他这才注意到，一位高大的参赛者正平躺在地上。他身着黑色短袖和黑白短裤，肩膀处有五星红旗图案。这位参赛者身边的地面上有不少呕吐物，周围围站着五六个人，但没有一位像是专业的医护人员。“看上去，他已经在那里躺了一阵，”赛福斯告诉本刊。后来经过当地线上格斗论坛的一番交流，他才知道，这位昏迷的参赛者叫雷震桓，来自中国。

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系的中国博士生雷震桓

“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的报名官网显示，今年26岁的雷震桓报的是18岁以上的“轻度连续踢拳”（Kick Light Continuous）——相当于自由搏击运动的入门版。他在新手（novice）、中级（intermediate）和进阶（advanced）三档中选择了参加“新手”级别的比赛。按照比赛规则，这一级别的参赛选手只能接受不到一年的自由搏击训练，且必须从没打过职业比赛。

雷震桓打的是75公斤级的比赛。根据赛事官方发布的赛程，雷震桓从当天下午三点开始，总共打了三场每场两分钟的比赛，取得了一胜两负的成绩。他的第一场比赛在下午三时左右。喜欢在温哥华及周边解说冰球和格斗类赛事的当地人奥利昂·文森特（Orion Vincent）观看并拍下了雷震桓第一场比赛的全过程。视频中，雷震桓利用身高臂长的优势，将对手压制在方垫的四个角落，并曾有一次将对手击倒。但随着比赛进入最后时刻，雷震桓显得有些体力不支，出拳、踢腿和移动速率变慢，几次被对手勾拳偷袭成功。

“这是那天我看过的12场比赛中，最势均力敌和精彩的一场，”文森特通过邮件告诉本刊，这是他当天观看的唯一一场雷震桓的比赛。比赛计时结束后，两个选手都气喘吁吁，走下场前拥抱了两下，最终裁判判定雷震桓获胜。“对于一个‘新手’来说，雷是一个很棒的运动员！势均力敌，你来我往，这是’新手局’该有的样子，”文森特说。

从文森特分享的视频中可以看出，雷震桓下一场比赛的对手奥利弗一直在场边观战。（注：在加拿大法律中，不满19岁都被认为是未成年人，隐私需要被严格保护。本文将以奥利弗代指雷震桓当天的第二位对手。）奥利弗身着红色背心，戴着头部护具、小腿护垫和格斗手套，自然下垂的大臂肌肉线条十分清晰。他观察着场上的情况，不时摇晃着小腿，显得轻松自信。

在长期关注格斗运动的人们看来，虽然和雷震桓一样报名为“新手” ，但奥利弗其实是一位有过职业经验的选手。去年夏天，奥利弗曾前往泰国普吉岛，在号称是世界首个格斗运动豪华训练度假村的知名综合格斗馆“AKA Thailand”接受泰拳（Muay Thai）专业训练。AKA Thailand的社交媒体显示，当地时间2023年7月21日，奥利弗在普吉岛的一家拳击场馆打过几场职业比赛。

与“轻度连续踢拳”相比，职业自由搏击比赛中佩戴的保护器具更少。选手们通常脱掉头部和腿部的护具，比赛中用的格斗手套更轻更薄，每次被击打感受到的力度也更强烈，比赛中也允许将对手击倒制胜（knockout）。在AKA Thailand社交媒体发布的职业比赛视频中，奥利弗出拳凶狠，多次用手肘占得先机甚至将对手击晕，而使用手肘击打的动作在“轻度连续踢拳”是不被允许的。

尽管如此，“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并没有严格审查选手的级别。家在温哥华的莱恩·文图拉（Ryan Ventura）在世界各地现场呼报和解说过混合格斗和自由搏击赛事，平时自己也练习自由搏击，曾是各种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轻度连续踢拳”比赛的常客。他向本刊介绍，在加拿大，参与格斗运动的水准通常被分为五个等级：新手、中级、进阶、业余（amateur）和职业（professional）。“五级被允许和一级初学者同场竞技，这不就是不幸的前兆嘛？”文图拉说。

在雷震桓结束第一场比赛的半个多小时后，奥利弗用两分钟的时间把雷震桓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根据雷震桓家人事后收集的信息，雷震桓头部被对手重击数次，而且奥利弗反复用规则不被允许的动作和力道攻击雷，其中的一个或几个动作造成了颅内严重出血。场上的裁判并没有对奥利弗的行为进行制止。坐在比赛场地四角的工作人员也没能中断比赛，反倒是在裁判宣布奥利弗获胜后提醒已经有受伤迹象的雷震桓，由于比赛采取“双败淘汰制”，他并未出局，但需要在不长的休息时间后再打一场比赛。

雷震桓接下来又输掉第三场比赛。此后不久，他开始在场边呕吐不止，知觉时有时无，随后陷入昏迷，平躺瘫倒在了地上。赛福斯和文森特记得，比赛期间，在体育馆内没有一位医生或护理人员。直到雷震桓昏迷后约一个半小时，救护车才抵达体育馆，将他送往医院。

热爱生活的“未来科学家”

雷震桓的母亲记得，一天早晨，她在中国的家中接到了一家加拿大医院拨来的电话。电话另一端的医护人员告诉她，他的儿子正重度昏迷，需要进行手术，而且即使做了手术也可能挽回不了生命，因此必须征求她的意见。“做不做手术？我哭着说做手术，我只希望他活着”，她在一份由她的律师转发给本刊记者的书面声明中回忆道。

事发十天后，在中国大使馆和加拿大移民局的帮助下，雷震桓的母亲到达了加拿大的医院。雷震桓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也是家里的独子。“他曾经对我说过，人生能有几回搏”，雷震桓的母亲写道，而现在，“一个未来的科学家，一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就这样天天躺在病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2016年秋从北京一所高中毕业后，雷震桓进入北京交通大学和加拿大滑铁卢大学（University of Waterloo）的中外合作办学项目攻读纳米材料与技术专业。四年本科毕业后，他又选择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化学系的直博，是当年同专业本科毕业生中少数直接进入海外院校攻读博士的人。这种选择意味着，他已经决定将未来职业道路的规划重心放在了学术研究上。

据雷震桓的两位博士同学介绍，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化学系整体偏生物方向，更像一门交叉学科，对知识储备要求更高，而雷震桓主要研究的是肠道益生菌，“做的课题很难，挑战性也很大”。尽管如此，在四年读博期间，雷震桓以联合第一作者的身份在由美国化学学会（American Chemical Society）出版的一流学术期刊《化学生物学》（ACS Chemical Biology）发表过文章，也时常去美国和加拿大各地参加学术会议。

2023年是雷震桓在加拿大学习生活的第五年，而开朗热情的性格也让他在海外相对陌生的环境中游刃有余。在同学们眼中，身高超过1米8、“京腔浓厚”的他性格豪爽，从来不失幽默。刚到加拿大的第一年，雷震华在加拿大东部安大略省的滑铁卢大学学习，来自中国香港的林敏儒和他上过一门由该校英语文学学院老师开设的科学传播与写作课。“那时他英文还不算流利”，林敏儒向本刊回忆，“不过他不惧怕表达，会经常戏谑地问我：‘伙计，这是什么啊？那是什么啊？’。感觉他总是在开玩笑，面带微笑，是最轻松愉快的那个人。”

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博士圈，为了发表期刊文章各自奔忙、熬夜泡实验室是常态，而雷震桓则不同。同届的李青和他做了四年同学。李青说，雷震桓在社交媒体上是很多活动临时群的群主，爱组织出去聚餐和出游的活动。他还十分好客，每隔两三个月，他会邀请一批同学到他家做客，有时还会亲自下厨招待他们。

李青和比他们低一级的博士研究生张文豪都说，他们身边的同学大多数比较内敛，生活也相对单调，但雷震桓十分有生活情趣，比较爱发朋友圈。除了晒学术会议，他偶尔还会晒去西雅图、纽约、波士顿和加拿大郊野的旅行，以及他做的烤鸭、黄焖鸡和一大桌年夜饭。

热爱生活雷震桓同样热爱运动。他会去健身房训练，运动基础很不错。李青和张文豪向本刊回忆，大概在去年六月份，雷震桓开始发自己练拳的图片和视频。在去年10月13日，也就是“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开赛的前一天，雷还在朋友圈发图，说自己即将参加这场“轻度连续踢拳”比赛。

其实，格斗运动不算雷震桓的新爱好。在2017年5月，他曾代表北京交通大学的格斗运动社团参与在北京大学举办的首届首都高校交流赛，并在散打76公斤组获得亚军。但对于综合了各项格斗技术、更强调对抗的自由搏击这一领域，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新人。散打是一种竞技格斗，自由搏击则糅合了多种格斗技。相比强调“远踢、近打、贴身摔”技术原则的散打，自由搏击对重击的要求比散打高，而且自由搏击可以对面部、咽喉和后脑等关键部位进行攻击。

温哥华“狮子混合格斗”（Lions MMA）俱乐部在温哥华和周边地区颇负盛名，他们的主教练波利（Coach Paulie）通过邮件告诉本刊，雷震桓在中国有一些格斗经验，来他这里练过两三次拳，但他主要是跟在“狮子混合格斗”俱乐部上课的学员学习，练的只是基本的自由搏击技术。

波利还提到，事发后，他手下的教练和来馆里训练的学员，都会问起此事，表达关切和忧虑。“这是一个可怕而悲惨的情况。这是任何所谓的轻接触比赛——哪怕是职业比赛——都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波利教练告诉本刊。

“像雷这样有远大前程同时爱好格斗运动的人，本该有属于他们的、安全的赛事来提升自己、切磋技艺”，莱恩·文图拉说。

漏洞百出的“野鸡”赛事

雷震桓的母亲告诉本刊，在加拿大医院，雷震桓最初的手术成功了，挽救了他的生命。在11月中旬，雷震桓被转至在当地能够提供更全面的医疗和护理服务的皇家哥伦比亚医院（Royal Columbian Hospital）。一位在该医院参与过治疗和照护雷震桓的医生在向加拿大法院提交的证人文件中确认，雷的脑电图测试结果显示他的大脑活动速度减慢，意味着他遭遇了脑部损伤。这名医生和多名医疗专家认为，雷震桓能够在未来恢复知觉和实现自理的可能性非常小。

雷震桓被打成深度昏迷的事故引起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格斗圈乃至整个加拿大的关注与反思。覆盖加拿大全境的国营电视台加拿大广播公司（Canadian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在其母到达加拿大后对事件进行了报道。负责当地警务的伯纳比市皇家加拿大骑警（Burnaby Royal Canadian Mounted Police）向本刊证实，他们正在调查这起事故，但还不能提供更多细节。许多曾参与或观看赛事的人也在线上表达了对主办方的批评和抵制。“只要他们没有恰当的医疗人员并采取适当的安全措施，我决定不再参加他们的任何活动，”经常游走在西加拿大各类体育赛事的奥利昂·文森特告诉本刊。迫于公共压力，原本已在今年1月1日开放报名、将在4月初举行的“不列颠哥伦比亚格斗公开赛”已经被取消。

雷震桓的比赛画面，并非是事发比赛图源：Celly Entertainment/YouTube

埃里克·马格拉肯（Erik Magraken）是持证混合格斗和自由搏击裁判，自己练巴西柔术，也是加拿大知名格斗运动法律师。去年12月，他帮助雷震桓设立了全球最大筹款平台GoFundMe上发起众筹，已经有超过570人捐款。

今年2月16日，马格拉肯代理了雷震桓的民事诉讼。在他的帮助下，雷震桓的妈妈将包括涉事赛事主办团队和奥利弗等相关个人和团体告上了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最高法院。诉讼文件中指控主办方准备失职、执裁不利和安全预案不足，同时指控奥利弗在报名期间的故意欺诈，在比赛之中的犯规击打，让雷震桓被打成了“植物人”，主张雷和他的母亲需获得相应赔偿。

根据涉事赛事官网，承办赛事的公司是一家名为“挑战制作”（Challenge production）的格斗经纪运营公司，但事实上这家公司在比赛筹办时已经不存在了。

根据公司主理人在社交媒体的自我推介和三名受访者的讲述，该公司每年4月举办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内广受格斗爱好者欢迎的“不列颠哥伦比亚格斗公开赛”（British Columbia Open Martial Arts Championship），每年10月则会举行影响力更广泛的“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两项赛事的历史至少有15年。年过六旬的主理人长期在温哥华周边经营一家格斗馆，在格斗圈家喻户晓。但不列颠哥伦比亚的注册团体信息系统显示，“挑战制作”在2020年年末已经被注销解散，办赛期间只是徒有其名。

其实在2022年，“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就因为缺乏必要资质，收到过当地体育赛事监管机构的警告。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内，举行非职业的格斗比赛都需要通过“不列颠哥伦比亚竞技委员会”（British Columbia Athletic Commission）的核定。加拿大的绝大多数省份和领地也都遵循由该地竞技委员会挂帅的监管模式，依此对非职业自由搏击类比赛的裁判、场边医生和技术官员提出详细的标准，一些地区还要求组织者参与必要的课程培训。

《铁核桃》剧照

但文图拉告诉本刊，因为拳馆负责人认为申请和审批流程过于繁琐，大多数拳馆私下举行的非职业比赛并没有获得这样的资质，都算地下“野鸡”赛事。

在受访者看来，这样的大小“野鸡”赛事在加拿大并不罕见，它们的危险可谓无处不在。“狮子混合格斗”俱乐部的主教练波利说，比赛的赛事报名是网上全开放的，过往履历和自身重量级的选择大多依靠“君子协定”，很少有报名资质审核。

曾在2009年和2010年夺得过“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冠军、在不列颠哥伦比亚担任近十年教练的职业自由搏击运动员谢科克（Kirk Tse）告诉本刊，职业选手与非职业选手在“野鸡”赛事同场竞技在加拿大并不罕见，如果组织者不负责任，参赛者的场边教练需要专心观察场上的一举一动，并在发现问题时要求运动员中止比赛。文图拉则提到，一些缺乏资质的比赛完全没有让选手签署免责声明的环节，有的话也只是在网上报名过程中签署的，绝大多数参赛者并不知道自己签的是什么。

尽管如此，这次事件发生后，有几百人参加、每位选手要交75加元（约合400人民币）报名费的“西加拿大武术锦标赛”没有安全资质，也还是出乎了许多受访者的意料。而自由搏击新人雷震桓无疑对这些异国他乡拳台上的风险更为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