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殇印：谭先生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唐·厉霆《大有诗堂》】

1

“我唯一的害怕，是你们已经不再相信了——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你们或许不相信了，因为追求级别的越来越多，追求真理的越来越少；讲待遇的越来越多，讲理想的越来越少；大官越来越多，大师越来越少。”

——卢新宁在北大中文系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因此，在你们走向社会之际，我想说的只是，请看护好你曾经的激情和理想。在这个怀疑的时代，我们依然需要信仰。

当利益成为唯一的价值，很多人把信仰、理想、道德都当成交易的筹码，我很担心，“怀疑”会不会成为我们时代否定一切、解构一切的“粉碎机”？

我们会不会因为心灰意冷而随波逐流，变成钱理群先生所言“精致利己主义”，世故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

而北大会不会像那个日本年轻人所说的，“有的是人才，却并不培养精英”？

另一边，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的开学典礼致辞：

“你们今后要进入的是一个不能用既有理论来应付的变幻莫测的未知世界，过去你们一直生活在有标准答案的世界里，为什么学校要容纳多样性呢，因为新的价值往往产生于不同的体制或文化的摩擦之间，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校内。”

其实，从中国到日本，从亚洲到欧美，这个世界上那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精英人才”，他们是能够一眼洞穿世界，看透现状本质真相如何的。

只是，艰难的是，少部分人知道的真相和事实，摊开了掰碎了拿出来给所有人看，再去秉持公义为了大义灭杀既得利益者的黑暗利益勾连，而去保障维护普罗大众的公平正义，这就显得极为坎坷了。

断人钱粮，犹如杀人父母。

说出真相，犹如刺破皇帝的新装。

都是些要命的危险活计。

故而，故事剧本演变到了今日，少数人把持钱权，多数人不再相信，更多人选择隐忍沉默。

剩下的无力反抗时代洪流的普罗大众们，清醒的痛苦着，麻木的躺平着。

勇士们折了剑，宵小之徒志得意满。

2

2017年12月，当时还是医学硕士的谭秦东在网络上发布了一篇批评当时大火的保健品“红毛药酒”的帖子。

他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指出红毛药酒的骗局。

2018年1月，他被内蒙古当地警方抓捕，涉嫌罪名是“损毁商品声誉罪”。

与此同时，就在谭医生被跨省刑拘的那一年，中原大地上，还发生了另外一起“维护正义，反被定罪”的同类型事件：

郭利案。

2008年的“三聚氰胺”事件爆发，郭利两岁半的女儿，遭受无妄之灾。

2008年9月，部分批次“施恩”牌奶粉被认定含三聚氰胺。据媒体报道，事件波及婴幼儿近三十万人。

郭利将家中剩下和新购买的部分奶粉送检，检出两个批次奶粉三聚氰胺含量较高。

这个奶粉品牌，叫雅士利施恩奶粉。

2009年6月13日，施恩公司与郭利达成和解协议，施恩公司补偿郭利一方人民币40万元，郭利出具书面材料表示不再追诉并放弃赔偿要求。

2009年7月，雅士利集团与郭利约定在杭州当面交付赔偿金，提前守候的潮安县警方与杭州警方，将郭利抓捕。

第二年，潮安县法院一审以敲诈勒索罪，判处郭利有期徒刑5年。

2017年4月7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改判郭利无罪，并告诉郭利可依法申请国家赔偿。

从女儿被毒奶粉侵害，到维权，到和解赔偿，然后突然反转，和解金变成了“敲诈勒索罪”。

09年被抓捕，10年被判入狱5年，出狱之后，又历经了两年申诉之路，最终，改判无罪。

郭利被判无罪8个月后，谭秦东因为红毛药酒事件，被跨省抓捕。

也正是郭利案和谭医生事件后，我们整个社会的维权事宜以及说真话写文章事宜，开始有了系统性的风险。

敲诈勒索的罪名，寻衅滋事的罪名，“辟谣造谣”的界限，都成了法律意识、道德标准里的模糊地带。

人们已经开始分不清，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正义，什么是“正当防卫”了。

入狱之前，郭利年薪百万；被抓之前，谭医生是医学硕士。

彼时，他们年轻无畏，他们勇敢热烈，他们相信世界自有公道。

直到悲惨现实里的，猛烈一击。

3

在看守所里被羁押了97天以后，谭秦东于2018年4月17日被取保候审，重获自由。

出来一个月后，谭秦东的妻子在微博上代其发表了个人声明，向红毛药酒方致歉。

同日，红毛药酒方表示接受道歉，并撤回针对谭的报案和侵权诉讼……

自此以后，除了有靠山背景的丁香医生一篇文章干倒权健帝国大厦以外，我几乎没再见过一个“谭先生”和“郭利”，赢下一场蚂蚁对抗大象的胜利童话故事。

在我的过往文章里，写下的时评文章里，或被违规删除，或被“大企业”以侵犯商业名誉权寄送律师函警告，或被相关部门以“请传播正能量”约谈。

我知道，说真话，说真相，说真理，在诸多外部因素影响下，正变得越来越难。

就像是星爷的那一场少林足球一样，“求证，旁证，协证，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跟我斗”。

谭医生被跨省，被羁押97天，被“打服”了，谭医生道歉了，红毛药酒赢了。

但是口碑，呈现崩塌，销量也就一路暴跌。

药酒的公关部和广告策划部，再度出手。

2019年12月21日，中国中药协会主办“2019年中国中药创新发展论坛暨《中国中药企业社会责任报告》发布会”。

红毛药业被授予“2018年度履行社会责任明星企业”荣誉称号，红毛药业副总裁拿下2018年度履行社会责任年度人物奖”。

而据媒体2018年的报道显示：过去10年间，红毛药酒曾被通报违法2630次，相当于每个月收到22次通报，其中被暂停销售数十次。

一转身，红毛就成了“履行社会责任明星企业”，不服不行啊。

另，中国消费者协会数据显示，2017年上半年全国受理“医药及医疗用品类”投诉中，涉及虚假宣传的占到近25%。

这其中，对红毛药酒的违法广告处罚为例，是“没收广告费用715.8元，罚款715.8元”。

注意睁大眼睛，是715.8元，没有万。

谭医生和郭利，都该坐那个牢；红毛酒和毒奶粉，也都该拿这个奖。

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真的假的，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真的。

4

2024年3月25日，谭秦东在朋友圈发布动态称，自己已经离开医生岗位。

谭秦东对@封面新闻记者坦言，自己进入了肾脏衰竭期，目前只想好好养病，不想对外界发生的周遭再去评判或发表意见。

“没必要，别人在40岁的年纪生龙活虎，而我呢，已经是从鬼门关逃生过几次的人了。”

（目前，谭医生的病情已经不太乐观，去年年底时一次病发还差点夺走他的生命，幸亏抢救及时。）

“不想对外界发生的周遭再去评判或发表意见”，这是被铁拳毒打者，最后的集体归宿：

走向沉默，不再相信。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不是我不聪明，是这世界彻底教会我们集体装傻。

阴阳秤里缺斤少两；会员卡里随时闭店跑路；食品安全里全是有毒有害的；商场服装店铺全是高价溢价；选拔晋升机制里都是暗箱操作和走后门的；公司单位里埋头苦干的永远干不过溜须拍马的；官僚主义永远压死下级；形式主义无处不在；官商勾结永远在利益共享；刑不可知威不可测永远在和普罗大众强调国法纲纪；做好人好事的代价越来越高，当坏人违法犯罪的成本越来越低...

社会的群体共识已经达成：我们知道这个是假的，但是大家都很默契的选择了不捅破窗户纸；我们知道这个是真的，但是大家都很“聪明”的选择了莫谈国事、莫管时事，各自扫好门前雪便是。

直播查酒驾，翻车之后，再无“普法意义”；315一年一度，一天炸满热搜，并无实际疗效。

我们都有病，我们都在好好养病，我们似乎都在翘首盼望着，日夜等待着，能治病的药。

少年意气，青年壮志，到了今日，只剩下些许残损不堪的个人意志了：

我还是选择遵从内心，真实的表达我自己对这个世界，对社会百态的感受和情绪反应。

我只知道，也固执的相信，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郭利是无罪的，谭医生是正义的，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应该是被这个世界善待的。

越来越多的“先生”们，被按趴下了，越来越多的鬣狗鹰犬们，得势上位了。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世界，我也深知，凭我一己之力，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我只是固执的，不想被这个世界改变，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虚伪嘴脸。

所以，郭利案我要写，谭医生的遭遇，我也要写，我要声援他们，我要捍卫普世价值观，在我的这一片自留地里，我至少应该告诉我的读者朋友，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公平，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大空。

天空没有鸟的痕迹，时代所留下也的皆是殇印，但我从未选择停笔放弃。

谨以此文，致敬每一位，曾经奉献过热血的理想主义者。

道阻且长，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