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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与“暴风雨”

《暴风雨》与“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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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暴风雨》插图


申德勒问贝多芬:“你的《d小调奏鸣曲》和《f小调奏鸣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


《d小调奏鸣曲》俗称“暴风雨”,《f小调奏鸣曲》俗称“热情”。前一部作品充满神秘色彩,后一部则洋溢着人间性的斗争。《暴风雨》也正是一部兼具神秘、传奇与人间性的剧作,是莎士比亚告别伦敦舞台的谢幕之作。即使是莎士比亚写作在先,贝多芬在后,莎士比亚能助我们理解贝多芬,贝多芬未尝不能令我们体悟莎士比亚。文学与音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是在此却有一个疑问:贝多芬的理解,会不会是一种误读?正如查尔斯·罗森在他的《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中讽刺道:“据说贝多芬曾说过这部作品来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如果真是这样,除了标题,他肯定没完全读过这部剧作。”


《暴风雨》作为谢幕之作,难免在剧终时,有一些告别意味的,兼有伤感与妥协的文字:


普洛斯帕罗: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

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

不是终身被符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藉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郭。

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

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

……

(注:本文引用的《暴风雨》译文均出自朱生豪先生译本)


这是隐退者的措辞,老年的言语,宁要安宁,不要力量。但且看贝多芬在“热情”第一乐章尾声中的处理:


渐弱,渐弱,至很弱最后一个七和弦,疑惧着,犹豫着,似乎也想隐没,而低音仍是那副严峻的口吻,不断召唤着:“来吧。来吧。”不具蛊惑地,不急不慌地。它不催促,甚至提供了选择的自由:音乐至此,无论从曲式还是内容上,都已可以结束了。渐慢直至凝滞,像是抉择前最后的回望。


而贝多芬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


于是他由此回到了f小调,继续那壮阔的斗争,最终在低沉的咆哮中结束。


这是不妥协的、不宁静的姿态。这完全有别于普洛斯帕罗,即《暴风雨》的主人公的心境。类似的,更有“热情”的第三乐章,斩钉截铁的结束,同样有力地昭示着斗争。


而如“暴风雨”第三乐章和“热情”第一乐章那样渐渐隐没、含混不明的结尾,一样充满了野心,看似消解入了虚空,悲剧性的情感却在听众的心中弥漫回荡,经久不散,致使“曲终已惘然”。


这还能称得上是与《暴风雨》一脉相承的吗?


在继续这有趣的音乐与文学的探讨前,先来着眼《暴风雨》这部剧,以便更好地理解。


主人公普洛斯帕罗,身份是米兰公爵,学问艺术与世无双,遭弟弟陷害,和女儿米兰达一起被放逐荒岛。在荒岛上,他拥有遮天蔽日的法力,驱使精灵,无所不能。为了复仇,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结束这由于被诬陷而沦落的境地,他设计了一场风暴,令载有他弟弟(当前的米兰公爵)、几个奸人、忠诚的大臣贡扎罗、王子弗迪南德(他弟弟的儿子)以及更多仆从的宝船,失事在海上,并把所有人都带上了他的岛,利用他的法术,使每个人经历了一场匪夷所思、让心灵大受震荡的幻境,最终令弟弟忏悔,让回了米兰公爵的位置,一家人不记前仇,甚至还添了喜事(弗迪南德和米兰达)。


《暴风雨》这一出戏,与其说是莎士比亚写的,倒不如说是普洛斯帕罗编排的。戏中的一个演员,竟处于导演地位,戏的每一处发展又无不影响着“导演”。他是怎样的存在啊!普洛斯帕罗!一段小小的抒情可以聊作解释:


“你的法术能与神明比肩。你的力!自然不曾掀起这般狂横的暴风雨:


天空似乎要倒下发臭的沥青来,但海水腾涌上天,扑灭了火焰。


你兴起的风浪!你呵!囹圄在茫茫孤岛,聊作你的王国吗?你现实的公国残害你,放逐你,你恨!可你终要回去,回到没有神灵,没有仙乐,没有魔法的恶土。你为此抛弃你的法力!为什么呢,大魔法师,没有人逼迫你做如此。你为什么不肯将神境与尘世混入一体呢?还是,你的魔力只属于孤岛的?如此孤独啊!我知道了,你终究是戏里人;戏外没有普洛斯帕罗,终场中要散尽一切幻象。”


1940年上演的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


幻象。普洛斯帕罗最擅长制造幻境:


普洛斯彼罗:好。——出来吧,我的爱丽儿!不要让精灵们缺少一个,多一个倒不妨。轻轻快快地出来吧!大家不要响,只许静静地看!

(柔和的音乐;假面剧开始。精灵扮彩虹女神伊利斯上。)


紧接着又上谷物女神塞瑞斯和朱诺。


不要让精灵们缺少一个,多一个倒不妨。


这老人家的语气竟如此俏皮动人。精灵们演的则是三女神梦幻的聚会。难怪王子称:


弗迪南德:这是一个最神奇的幻景,这样迷人而谐美!……让我在这里度过一生吧!……


法术、精灵、幻境,是《暴风雨》中相当引人入胜的元素。或许伟大的艺术家都是魔术师,所有的艺术都不过海市蜃楼。施法的艺术家和迷醉的观众,总是达成无形的契约。普洛斯帕罗乐于唤出他的精灵,用幻境款待王子弗迪南德。贝多芬的作品,正如普洛斯帕罗使唤精灵作出各种幻象,勾勒欢乐,愉悦那虚无的形状。两首奏鸣曲中,最具有梦幻色彩的莫过“暴风雨”的第二乐章。


低沉的八度音滚动着,像是在催眠,使人安心,使人彻底投入幻境。


相比“暴风雨”,“热情”的第二乐章展现的欢乐并不显得那么神秘,而是更人间性,像众赞歌一样。这就像一般世间的欣喜愉悦,是天真的、纯粹的欢乐。谱上注明“Allegro ma non troppo”,“non troppo”意为不过度。贝多芬希望此乐章“快速的而不过度”。这样克制的、古典的欢乐,在《暴风雨》中亦能找到:


弗迪南德:我希望的是以后在和如今一样的爱情中享受着平和的日子,漂亮的儿女和绵绵的生命……


普洛斯帕罗:当心保持你的忠实,不要太恣意调情。血液中的火焰一燃烧起来,最坚强的誓言也就等于草杆。节制一些吧,否则你的誓言就要守不住了。

……

(弗迪南德与米兰达对弈)


米兰达:好人,你在捉弄我。


弗迪南德:不,我的最亲爱的,即使给我整个世界,我也不愿欺负你。


米兰达:你应该为了这个世界这样去做,即使是为了二十个王国也应竭力与我对阵,我会说这是一场公正的游戏。


2012年4月11日,由大卫·法尔导演的《暴风雨》在伦敦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上演


我们从平和的交谈中,细细体味,便能感到其中如潮水般轻柔涌动的情感、受约束的激动。非常相像地,“热情”第二乐章也是,中音区负责如歌,低音区悄悄地涌动。这并不是说它们之间必然关联,只是两个艺术的幻象在遥遥地、极为和谐地唱和。


回到精灵们扮演“三女神”的部分,多么美妙:


普洛斯帕罗:亲爱的,莫作声!朱诺与塞瑞斯在那儿严肃地耳语,将要有一些另外的事情,嘘!不要开口!否则我们的魔法就要破解了。


埃利斯:戴着蒲苇之冠,眼光永远是那么柔和的,住在蜿蜒的河流中的仙女们啊!离开你们那涡卷的河床,到这青青的草地上来答应朱诺的召唤吧!前来,冷洁的水仙们,伴着我们一同庆祝一段良缘的缔结,不要太迟了。


(若干水仙女上。)

……


可莫名其妙地:


(普洛斯帕罗突然开口说话,在一阵奇异他、幽沉的、杂乱的声音中,众精灵悄然隐去。)普洛斯彼罗:(旁白)我已经忘记了那个畜生凯列班和他的同党想来谋取我生命的奸谋,他们所定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向精灵们)很好!现在完了,去吧!


弗迪南德:这可破怪了,你的父亲在发着很大的脾气。


米兰达: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他狂怒到这样子。


普洛斯彼罗:王子,你看上去似乎有点惊疑的神气。高兴起来吧,我儿;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我们的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如同这虚无缥缈的幻景一样,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连一点烟云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


他生气了!普洛斯帕罗,这只猛兽生气了!正应和着《d小调奏鸣曲》第一乐章中,每每自一片恬然中爆发的疾风骤雨:最典型的,是展开部的初起;好不神秘、幽美,幽美……愤然撕裂了!撕裂了昏沉沉的雾霭——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这种愤怒绝不是浅白的。好像他只是生气“畜生凯列班和他的同党想来谋取我生命的奸谋”。凯列班是他的仆人,是一个由一个女巫生下的丑陋且邪恶的怪物。但何至于如此发怒?卡列班、屈林鸠罗、斯蒂蕃诺,这三人虽欲谋害普洛斯帕罗,但第一,普洛斯帕罗知道他们计划,第二,这些人不过蠢笨小人,第三,普罗斯帕罗已有对策,况他又法力无边,为何被这几个小人激得狂怒如此?


1963年,在伦敦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上演的《暴风雨》


他气的不是被小人算计。或者,他根本不是生气,而是内心如撕开了迷蒙的幕帷,流露出常人难以承受的阴郁与痛苦。常人不能理解,只好说,他是在“发脾气”。面对两个孩子的担忧,他却宣称,“高兴起来吧,我儿;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狂欢终止以后如何?自然是回到平庸的日常里。正如听完贝多芬的乐曲以后,自然也不能够久耽。埃德纳·米蕾写了一首题为《听一支贝多芬的交响乐》的诗,来表明自己多么不愿从音乐的避难所离开:


甜的音响,哦,美的乐声,请别停止!

请别将我抛回尘世俗界。

……

这是人间最最美好的时刻:

苦难深重的枝干上的宁静的花卉。

甜的音响,别抛弃我,让我活下去,

直到末日找到我的城堡,将它摧毁。

在催人老的太阳下,这城市已受魅惑,

音乐啊,是我的堡垒,我唯一的避难所。


这种返回,是无可奈何的下落。但普洛斯帕罗要更过分。他不在“狂欢结束”:他继续否定、毁灭一切所谓的意义,“入云的楼阁、瑰伟的宫殿、庄严的庙堂,甚至地球自身都将同样消散,就像这一场幻景”。最终他宣告,“我们的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世间一切繁荣的都不过是幻境,而幻境终将要消散。人的昌盛,也将以土灰为终。普洛斯帕罗否定了一切,宣称,应当“高兴起来吧”,透露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揭开世界的无意义是痛苦的。他痛,并体味那悲怆的快意。他既是制造幻象的人,是窥见神性的欢乐的人,同时又是充满毁灭性、否定性力量的阴郁者与敏感者。这样的性情便不能不令人回想到贝多芬。


若不曾有学问和艺术,便不过喜旁人所喜,恼旁人所恼,既不曾窥见“神性的欢乐”,也便不会遭受“难言的忧郁”。他心的敏感与才华使他无法遏制地阴郁。这于贝多芬当然是通的:他的狂躁与阴郁已然不是秘密,是世人都熟悉的。


“暴风雨”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呈示部,展现了无可遏制的彷徨。


在岛上,普洛斯帕罗是帝王。在人间,他是米兰公爵,附属于那不勒斯王,但这里显然无关社会地位。剧中他有与精灵爱丽儿的对话:


普洛斯帕罗:我的心也将会觉得不忍。你不过是一阵空气罢了(指爱丽儿),居然也会感觉到他们(指被他整治的那群奸人)的痛苦;我是他们的同类,跟他们一样敏锐地感到一切,和他们有着同样的感情,难道我的心反会比你硬吗?……


这俨然是帝王的口吻。这傲然的感觉于贝多芬也是通的。贝多芬在音乐中,也未尝不曾像一位帝王。这是他与普洛斯帕罗共同的。真是有趣的口吻,“我的心反会比你硬吗?”潜台词是:我倒不觉得他们有多痛苦,比起他们对我造成的伤害。当莎士比亚、贝多芬遇见小人,大抵也是这个态度,强者的态度。若说贝多芬果真受了莎士比亚什么启示,贝多芬非常可能在《暴风雨》中找到了共鸣:他与普洛斯帕罗共有的、大气者的喜、怒、哀、乐。


也许贝多芬是误读了,他忽略了莎士比亚离别舞台的凄凉;那与他的情绪是不符的。青年人不能忍受颓靡与妥协。误读,实也是艺术上很常见的。一个艺术家最无意的火星,可能燃起另一个青年的冲天之焰。同样,艺术家最想传递的火种,有时却不被问津。但艺术,甚至生命,不就是在一次次错误中火一般地烧向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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