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以来,广东迎来4月最强降雨过程;4月20日,广东北部北江干流发生今年第2号洪水,支流水位全线上涨,多个水文站出现超警戒水位,出现接近“百年一遇”洪水,粤北城市韶关、清远、肇庆等多地受灾。
长期关注气候变化的可持续发展经济学博士刘君言告诉本刊,在国内,90%以上的农户是中小型农户,他们的应灾能力和修复能力都很差。在近几年极端天气事件频发的背景下,一个设计良好的农业保险或许能起到托底作用。
我国自2013年实施《农业保险条例》,在各级财政的补贴下,农户只用缴纳20%左右的保费,受灾后会由保险公司进行定损赔付。但刘君言曾经在国内许多农村地区做过调研,她发现,农业保险的购买和赔付涉及的问题十分复杂,不同经济作物、不同受灾情况,能够赔付的价钱都不相同,这让农民也会心存疑虑:最后赔偿的钱真的能抵得过损失吗?而在本刊此次的采访中,受访的受灾农户无人购买过保险,甚至完全不了解“农业保险是什么”。
实习记者|黄梦琪
记者 | 吴淑斌
编辑 | 王珊
4月20日,初三学生刘峰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山体滑坡,“电影都不敢这么演。”当时是上午9点10分,站在河边的他发现河水十分湍急,甚至漫上了河堤。他刚准备拍张照片,却听到背后传来爆炸般的轰鸣声,还有强风吹来。刘峰一回头,看到身后一栋背靠着山的房子塌了下来,紧接着有石头从山上“飞下来”。刘峰整个人都懵了,就在刚刚,他还看到房子里有三个人坐着有说有笑地喝茶,是两名五六十岁的女性和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事后,刘峰向本刊回忆,自己隐约听到了几声呼救。
慌乱中的刘峰抓住一旁停着的三轮车才勉强站定,随后他拔腿往上游跑。此时河道已经被洪水覆盖,刘峰身高超过一米七,水几乎漫过他的大腿,还在不断上涨,直逼臀部。天几乎是黑的,江湾镇上另一位居民告诉本刊,感觉“天像要塌了一样”,雨滴的冲击力极强,“像是有人在天上倒水一样”。拼命向上游跑了一两百米后,刘峰拐进同学家里,才发现自己左腿上满是树枝擦伤留下的伤口。他觉得腿软,顾不得同学家里也进了水,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但不到5分钟,同学家的后山也发生了泥石流,冲倒了屋后的围墙。他们只能冲进雨里,再次往外逃。刘峰记得,当时水没过了他的腰部。
珠江流域西江、北江水位大幅上涨(图|视觉中国)
刘峰的家在韶关市江湾镇,广东北部主要河流北江的支流江湾从这里流过。刘峰说,韶关的雨是在4月19日夜间开始下的,又急又大,整整下了一夜,直到20号清晨也没有停的意思。中央气象台4月24日的监测显示,4月19日以来,广东中北部、广西东部等地降水200至350毫米,其中广东肇庆、清远、韶关、广州、惠州等局地降水400至519毫米。数据显示,自4月以来,广东共有16个市县累计雨量打破当地4月纪录,其中,韶关的降雨量更是达到了757.3毫米,接近常年整个前汛期(4月到6月)的降雨量。4月20日,广东北部的北江干流发生今年第2号洪水,支流全线上涨,多个水文站出现超警戒水位,出现接近“百年一遇”洪水。
在江湾河上游的胡屋村,洪水来得更早些。4月19日晚上李杰几乎一夜没睡,他家里种着六七亩地,还经营着一家木材加工厂,他担心花生苗和秧苗被淹,也怕厂里出事。凌晨2点以后,雨越来越大,他担心洪水要来,更不敢睡,随时准备叫醒妻子逃生。清晨六七点,洪水来了。李杰听到水流穿过竹林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看到洪水朝屋子冲来,夹带着许多树木、枝干,“来得又急又快,像猛兽一样,把经过的地方的东西全都冲走”。
韶关市越野公益救援协会的会长刘明伟是在4月20日下午接到参与江湾镇救援的任务。当时,韶关市区的内涝已经慢慢退去,但江湾镇依然失联着。这个处于韶关西南方位的小镇,被山和河流包裹着,仅通过一条县道与外界通联。4月20日上午起,当地的通讯信号中断,县道也发生了多处塌方,江湾镇与外界的连接全被阻断。刘明伟说,路是一边走一边疏通的。越野车具备一定的脱困能力,可以牵引开一些石头、大块树根,也能走过水坑,但县道上好几处也被淹了,与河道连接在一起,刘明伟和队员们无法确认越野车是否真的行驶在路面上,他只能安排两名有涉水经验的队友走在前面,探知水的深浅。
进镇子的路上,还有许多朝着韶关市区方向步行的村民向他们求助,“大部分是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联系不上市区的家人,很着急。”刘明伟的越野车队一直在县道上折返,把步行的村民送到交通通畅的地方搭车。一直到4月22日凌晨1点,刘明伟等人才进到镇上。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震撼,“主街道上的黄色淤泥竟然有半米多深,淤泥里有生活用品甚至家具,冰箱、饮水机、摩托车、电动车,都混在淤泥里。”此时,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落下,山体滑坡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刘明伟和队友的工作之一是及时确认通行状况,让救援车辆能进入,“有的路段可能半小时前刚疏通,过一会又被堵住了”。
刘明伟常年在韶关参与救灾行动,他经历过韶关2007年和2013年两次严重的洪水,“2007年的洪水来得快、消得也快,2013年雨下得时间长,但是不猛,水是慢慢涨起来的,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准备工作。这次的雨下得太急,水一下子就猛涨起来了。”刘明伟说,这次洪灾是他近十年来见过最严重的一次。一位在清远生活了五十几年的村民告诉本刊,今年广东北部的暴雨和洪水比往年早来了一个月,以往,“会发洪水的大雨最早是五月底、六月初开始下,端午节前后最多,所以被叫作‘龙舟雨’。”而今年,早在半个多月前,广东北江流域就发生了2024年1号洪水,这是全国1998年有编号洪水统计以来发生最早的一次。清远下辖县级市英德同样受到本次洪灾的严重影响。58岁的吕荣兵是英德市江南村村民,他告诉本刊,“水就在一两个小时里涨起来,一下子冲进屋里,很快整个一楼都灌满了。”2024年4月24日,广东清远,暴雨过后,一名妇女在泥泞的水中捡椅子。(图|视觉中国)
气候学家、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大气科学学院教授罗京佳告诉本刊,今年3月份,国家气象局预报了今年华南前汛期(指华南在4月到6月出现的一个多雨时期),预测在4月、5月份时,降水会比往年更多一些。罗京佳分析,这可能和上一年的厄尔尼诺较强有关,如今厄尔尼诺正在衰减,印度洋附近的反气旋高压系统强,向中国华南地区输送更多水汽。另外,当暖湿气流在华南山区地带“爬坡”抬升时,就会形成凝聚降水,给迎风坡带来更多降雨量。华南理工大学水利工程系教授黄国如告诉本刊,粤北地区频频受到洪水侵扰,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其地形和水文情况,此次受灾严重的英德、江湾镇相距不过百公里,都位于山区地带,区域内有北江、连江等大河流经过,又有十几条支流相互交汇。山区洪水的特点是坡陡、水流急,一旦遇上高强度、长时间的降雨,很容易形成严重涝灾,而英德、江湾像是高山环抱中的一个“脸盆”,首当其冲。黄国如说,最近十几年,相比于大江大河,中小河流带来的山洪灾害越来越明显,因为中小河流的覆盖面广、数量多,突发性强,“不可能把所有山区支流全都勘测清楚,得不偿失”,只能加强水利工程建设和提高防灾能力。长期关注气候变化的可持续发展的、经济学博士刘君言也有相似的感受。2021年,她曾与国家气候中心合作,对广东省暴雨洪涝灾害作了风险评估。调研后,刘君言和同事发现,最近五十几年来,虽然整个广东省的极端暴雨和洪涝灾害发生频次都在增加,但相比于珠三角人口密集区,粤北地区未来的受灾风险指数增长十分迅速。“这里是丘陵地带,容易发生泥石流等次生灾害。中小城市的基础设施建设较差,如今气候的极端性更加突出,一旦降水超过某个阈值,中小水库很可能出现溃败。我们还注意到,清远英德、连州等地的老龄人口比例非常高,这意味着当地的应灾能力和灾后修复能力也比城市差很多。”而这些灾害,具体到吕荣兵身上,则是一次次相似的记忆。吕荣兵58岁,在他的印象里,没过脚踝的小洪水大概两三年出现一次、冲进屋子的大洪水十几年一次。其中,1982年、2013年和2022年的洪水都很大。吕荣兵说,洪水快则半天,慢则一两天就会退去,这之后他们一家人会慢慢铲除堆积在地板上那层厚厚的淤泥。
与洪水共处几十年,村民也有了经验。面对大水,最要紧的就是“往高处去”。江南村里大多是自建房,每家至少要建两层,粮食都堆在二楼;吕荣兵家的老房子原本在村里低洼的地方,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两个儿子也外出打工后,一家人咬咬牙攒了笔钱,把房子建到了地势更高处;更有钱的人干脆住进城里中高层的商品房,免去后患。吕荣兵说,村子里有人专门负责在暴雨时检测水位,水位线就画在一座老庙的墙上,暴雨开始后,村干部会挨家挨户打电话“通知涨水到哪里了”。具体到他家中,“水漫不过门槛时,不用理睬;水淹过最矮的小板凳,就开始往楼上搬值钱的电器;一楼淹了一大半,就要跑到亲戚家的新房子去了,结实。”洪水来时,人和财物还可以转移,但频频受灾的农作物却让吕荣兵觉得很是无力。吕荣兵和妻子种着3亩地,今年3月中旬刚播种下的花生秧苗,全部泡在了洪水中。去年夏天,他种的水稻同样被洪灾吞没,“我以为接下来能安稳地种个五六年呢,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生活在英德市浛洸镇的莫云翼损失更大。他经营着20亩的种植园,种植园距离连江只有几百米远,主要种植用来养蚕的桑树,如今也有一半以上的面积被大水漫过,许多桑树倒在淤泥中。30岁的莫云翼在外打工多年,两年前回乡创业,选择了英德当地的“特色产业”——养蚕。这场暴雨来临前,莫云翼已经养出第一批结茧的蚕,原本打算马上投入第二批养殖,但泡过水的桑叶“都是泥和细菌,很快就会烂掉”,莫云翼说只能等待一个半月,等新的桑叶长出来,“第二批也养不了那么多,得减产。”2024年4月23日,广东省清远市清新区,北江上游迳口闸坝、迳口大桥一带,洪水涛涛。(图|视觉中国)
刘君言告诉本刊,在国内,90%以上的农户是中小型农户,他们的应灾能力和修复能力都很差,一场灾害可能让农民完全致贫、返贫,而在近几年极端天气事件频发的背景下,这一问题会被加剧。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数据显示,在2015年到2021年期间,极端干旱和强降雨降雪事件的发生频率为每年4起。而在2015年之前的13年中,这种极端天气事件平均每年发生3起。刘君言说,此时,一个设计良好的农业保险或许能起到托底作用。我国自2013年实施《农业保险条例》,在各级财政的补贴下,农户只用缴纳20%左右的保费,受灾后会由保险公司进行定损赔付。但刘君言也曾经在国内许多农村地区做过调研,她发现,农业保险的购买和赔付涉及的问题十分复杂,不同经济作物、不同受灾情况,能够赔付的价钱都不相同,这让农民也会心存疑虑:最后赔偿的钱真的能抵得过损失吗?而在本刊此次的采访中,受访的农户无人购买过保险,甚至完全不了解“农业保险是什么”。在莫云翼的桑田里,水已经褪去,他和家人正在忙着清理淤泥。莫云翼算了一笔账,被洪水冲击的桑叶和第二批养蚕减产带来的损失大概是3万元。他觉得自己的创业运气实在不太好,第一年遇上了2022年洪灾,去年好不容易投入大笔资金重新启动,今年又再次受灾。莫云翼没有给农田购买保险,只是希望政府能多少给一点补助,“我们对洪灾已经习以为常,但做的都是靠天吃饭的活,要养活一家五口人。” 排版:树树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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