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克服自恋和犬儒吗?其他2024-05-06 05:05文 | 李厚辰《社交网络》 五四青年节到来,一些视频平台又出了例行青年节视频,高调又“适时”地批评了造谣、制造对立、标题党、情绪操弄等老生常谈的互联网现象,最后落到“求真求实”和“保持理性思考”这种绝对正确的呼吁。 但这些视频本身同样涉及编辑团队推荐、合作的内容中制造对立、标题党和情绪操弄问题。从这一简单的矛盾,我们就能知道这个呼吁非常复杂。事实上,这些批评是我们早已知道的,这里的关键可能不是标题党和情绪操弄可恶,而是对这些现象的批判从有互联网开始就存在。 与其享受短暂的正义快感,不如探求,这些问题为什么解决不了?01.不求真求实的无穷可能 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在什么情况下,你会认为“求真求实”不重要,并认为一定程度的片面事实、夸大不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迫切的? 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才重要,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才让我们得以触及真正重要的矛盾。放弃求真求实的场景是无限的。 例如最近美国支持巴勒斯坦的抗议上,如果现场出现了少数的反犹标语和行动,某个支持活动的报道者,在报道的时候,要把这些事实完整记录和报道吗?俄乌战争中,如果乌克兰在前线遭遇了特别重大的打击,某个在俄乌战争中支持乌克兰的战地记者,要报道这个损失吗? 不报道的理由非常充分,在一个充分对抗的环境中,“士气”非常重要,如果完整的事实伤害了“我方士气”,岂不是灭自己威风?这个理由大家非常熟悉,就是“递刀子”论——在以这些阵营的对立中,对我方不利的信息,可以内部消化,但是不能对外发布,一旦发布就会被对方利用。这当然是个充分的不求真求实的理由。 还有很多类似的理由,例如在一个对立中,对方的媒体一直使用造谣夸大抹黑的行为,因此我们也需要对等地采取类似的手段,如果这时候还坚持“求真求实”,岂不是自我设限,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处于下风。这个时候,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 《真相捕捉》 再比如处于对舆论声量的争夺中,一种类似竞选的环境,为了充分占据舆论场的核心,势必需要最大化攫取受众的注意力,那么面对这种“舆论战”的需要,是不是必须拥抱和使用“震惊体”呢? 在这个路线上我们还可以再退一步,用最现实主义的角度为自己辩护。现在受众都养成了“标题党”的习惯,如果不标题党,在激烈的竞争中必然没有流量,没有流量就什么影响都无法产生,因此用标题把受众“骗进来”。但只要内容足够好,对受众起到了好的影响,是不是标题党的行为会变成一个“高贵的谎言”? 不仅放弃“求真求实”有无穷的可能,现在的互联网上,”理中客“也已成为贬义词,它代表着不愿意承担拥有立场的风险,蓄意把舆论搅浑,促使人们偏离核心议题,这些态度看似中立,实则偏袒,要么是虚伪的,要么是不负责的。 “求真求实”或“保持理性思考”听上去是绝对正确的词汇,但真要采取这个立场,任何个人和机构做好两头被骂的准备了吗? 谣言、对立、掩饰、夸大、标题党,都是技术而不是实质,只要我们敢相信正在打一场“正义之战”,尤其当我们认为冲突和对立足够尖锐,足够紧迫,“求真求实”不过是不合时宜的坚持。既然我们可以为这些被批判的东西想出这么多可能性,那么,到底为什么要“求真求实”?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02.求真求实的狭窄可能 事实上,坚持求真求实的理由非常稀少。在一个普遍犬儒的时代,我们可以非常轻松地接受两个结论:一,绝对真实并不存在;二,对于一个普通人,没有花费巨大心力求真求实的义务。 在这个被称作“后真相”的时代,看上去我们似乎已经可以论证“求真求实”没有意义。首先,人的认知具有“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倾向。信息爆炸的时代里,信息选择本身成本极高,个体几乎唯一可行的信息策略就是选择那些自己倾向的内容,如果故意选择陌生和不熟悉的,会马上被过量信息淹没; 其次,信息类APP的设计本身,例如算法和推荐系统,会将类似信息推向用户,所以现在信息茧房是被整个信息产业的底层逻辑保证的,个人在里面根本不可能和其抗衡;再次,这也是一个商业利益和意识形态已经充分干涉和影响舆论的时代,在这个环境下,舆论的流量、影响力、利益都是巨大的,现实世界中,已经不可能存在不受干扰的“清流”; 最后,这是个多元社会,“什么是真实”本身并非纯粹客观,而是带有主观的判断,我们已经不可能拥有一个“求真求实”的客观标准。在多元价值背景下,我们接触的必然是具有各种立场的信息,舆论是不同立场之间的彼此的争夺。 《寂静人生》 在此情况下,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求真求实并不重要,越是这样做,越是容易陷入无穷无尽的信息之中让自己更加迷惑。如何选择对自己重要的内容,在纷繁中坚持自己的“道德直觉”和“立场”,才是对自己和社会都最负责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没有比较综合的摄入信息,而是一直看自己愿意看的,你怎么知道自己的“立场”一定是对的呢?没有这么简单,下一个问题就是,那么到底要看多少才能确定获得了足够的信息?在互联网信息量几乎无限的当下,你新看到的信息,会不会仅仅只是让自己“失焦”,反而失去了坚定的立场和判断力? 绕一圈下来,是否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即在“后真相时代”,求真求实既困难又几乎不可能,所以最好的方法是坚持自我身份和同温层的立场,基于这个立场开展“舆论战”? 03.真正困住我们的环境 我们找到了真正让大多数人卡住的部分:我们在互联网上的言行,并不是基于“求真求实”,而是基于“求正确”,我们追求的是一种“价值的实现”,而这种价值实现的标尺,并不是基于某种理性的原则,而是基于我们所属团体的好恶和情绪。团体里是和“我”相似的人。 在任何一种同温层内,都存在团体的社会目标和对立对象,我们只需要把媒体行为当作一种社会竞争的”作战行动“,那么任何谣言、对立、夸大、情绪操弄,就都变成了信息战、明晰议题、注意力策略、鼓舞士气。 只要我们以同温层人的好恶与价值判断作为基础,追求某种“不出错”的,甚至在这个圈层内具有“动员力”的信息策略,似乎就没有任何疑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因此,只要选择了立场,求真求实就可以处于价值排序的末端。 读到这里,你是否会对这种互联网环境深深厌倦?但这种厌倦的情绪,会让你被问题的另一面收割——极端犬儒。这个时候,我们说服自己的道理是,互联网环境太复杂、太混乱,不如找一些无涉意识形态,但更关注自我的部分,构建自己的“精神角落”。 “我上网只为自己,我以兴趣作为绝对的标准,我服务于我自己的感受”。在这个端点上,自我的喜乐成为最重要的标尺,在这个标尺下,求真求实依然没有存在的空间。 《雷普利》 这两个端点可以总结绝大多数人的互联网生活,他们时而强调要“有立场”,要“保持愤怒”,进入一个“动员模式”;时而疲惫,不想理会这些纷纷扰扰,只希望“爱自己”。在剧烈的摇摆中,我们总是离“求真求实”越来越远。 甚至到这里,我们都还可以为自己找到一个开脱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绝对真实:我选择这种极端的立场难道是自己的问题吗?这个大环境并不支持人求真求实,甚至要遭到惩罚。所以我们应该埋怨自己吗?这当然也是真的。 04.求真求实的必要和困境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可以发现求真求实的必要呢?这已经变得非常困难。 比如现在你是一位医生,医治一位认知和神经系统有障碍的病人。这时舆论有三派,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源于身体五行不调,因此只要调理得当,气血顺畅,这些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自神经系统的病变,来自神经递质失调,所以不要犹豫,吃药就可以解决;一派认为这种疾病都来自想太多,只要让其不要胡思乱想,甚至用劳动的方式占据他的心智,这些问题就可以自我消失。 如果真的要解决其问题,不管哪一方在社会上的声量最大,我们采用在某个圈层“不出错”的方式是最好的治疗途径吗?这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们只有对这个病人,以及以上的所有派别甚至更多派别和主张拥有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且是真实的了解,才可能真正治好疾病。因此医生,甚至是医生出身的政客,都会标榜自己拥有客观求真的美德,因为这个职业面对的目标必须“求真求实”。 这个比喻与社会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我们面临的社会困境是一个比人体也许更复杂的系统,如果希望对任何社会结果负责,“医治”社会的问题,以“舆论战”的心态看待问题都是离题千里的。 《社交网络》 到这里,我们终于绕开重重迷雾,接触到了问题最核心的位置,那个真正决定我们在互联网上心态的终极分野:作为普通人,你对自己到底有多高的期待和要求?在这个期待之下,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与“医治社会问题”的关系?这对于普通人是个过于沉重的负担吧。如果抱着找“感觉”的期待,可能本文最开始提到的那个视频,都可以让人爽快五分钟,“造谣的人真可恶啊”,“求真求实真正确啊”。 所以,对自己保有很高的期待和要求真的可能吗?我们总听人说,“我上班就够累了”,这些话也是一种足够的”自我安慰“,如果不拥有“取法乎上”的心态,跳出对“自我安慰”的欲求真的不容易。在这里也不要太轻易寻求道德浪漫主义,即便孔子说出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追求也绝对不是被一口浪漫主义的气息吊着。 因此,在缺乏足够回馈的情况下,一个现代人能够保持对自己的高期待和要求,是值得怀疑的。 康德在《纯粹理性限度内的宗教》中,论证了一个社群作为道德情感培养的重要性,但现在拥有这样的一个团体谈何容易? 05.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问题推进到这里,真正卡住我们的是“取法乎上,得乎其中”的决断。而实现这个的难度,恰恰是我们的孤独。 平民主义社会与原子化是我们今天面对的大问题,所以用“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并不为过,但使用这个句式同样是一个考验,因为这样的句子很可能不能提供真实的激励和需要,而提供一种浪漫主义情怀,一种虚假的自怨自艾和爽感,一种word porn(直译为文字色情片,此处意指通过文字想象获得感官满足)。 这样的话,“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很可能就被劣化为一种word porn,只要我们活个感觉,而不是真正的求真求实,一切都可以变成一个感觉。 即便如此,我们还可以拿出一个生理学的理论,来论证其实一切都是感觉而已,有人助人为乐,也是因为助人为乐可以让他开心;因而,有人求真求实,不过是求真求实让他自觉优越,这里所谓的“高期待”不过也是一种感觉,从此一切就无分别了。我们建筑的通向堕落的道路,远比我们修筑来攀登的道路更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真的要离开那些宽阔的大路。 这是时代性的困境,在如何不孤独地对自己保有较高的期待和要求之前,永远还有一个问题在前面。 “这为什么重要?为什么竟然是我的责任?”我们多希望这个问题有答案,但很可惜没有。如果这个问题有答案,答案一定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表达的,如果有人尝试给你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让你热血沸腾、义愤填膺,或里面包含了一丁点暗示你其实是受害者的论调,那这一定不是答案,而是动员。 《死亡诗社》 如果一个个体对自己有期待和要求,并且算是求真求实的人,他可以不带任何掩饰,坦率地分享自己的感受和动机,“我是追求自己的荣誉,所以我不想提供其他人提供的那种东西,我想提供不一样的,绝对属于自己表达的、不迎合的、稀少的东西,提供真正可以带来帮助、解决问题的内容”。 这听上去和时代精神完全相悖,又自大又不尊重他人。但为什么可以是一个重要的动机呢?从古希腊的美德伦理学,到圭恰迪尼和马基雅维里的公民美德,再到现代社群主义者,美德和荣誉,可能是在这一套伦理主义路线上最核心的东西。 要克服这个时代,路线恰恰不会是原子化地“自爱”,因为自爱恰恰是当下的时代精神,如何设想自己在一个群体内部的美德和荣誉,并求得对这个群体利益最佳的路径,可能是一个可以探索的方向。*本文原标题《五四再谈”求真求实“,但我们怎么会希望求真求实呢?》,声明: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封面图:《死亡诗社》,编辑:z,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更多「李想主义」专栏文章👇我们只剩“黄色新闻”可看了吗?查看更多往期内容请在公众号后台回复「李想主义」商业合作:[email protected]投稿或其他事宜:[email protected]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