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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五条人一起做梦的晚上

和五条人一起做梦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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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前,广州的一个雨天,我们把五条人带去了一间老舞厅。

哪怕是在广州,这种歌舞厅也残存不多了。门票 18 元一位,一天分早场、中午、下午、黄昏场和夜场,黄昏专跳国标,逢周五则为交谊舞专场,阿姨阿伯踏门而入就像踏回 90 年代,据常客评价,这地方高手蛮多。

阿茂一进门就跟陌生阿姨跳起了舞。阿姨轻轻搭上阿茂的手,裙摆飘飘。


仁科选了四首老歌,穿着人字拖滑太空步。某些时刻他盯着角落沉默不语,据他解释,是“堕进了记忆的漩涡”。


广州是五条人记忆浓度最高的城市。二十多年前,阿茂和仁科在广州当走鬼,共住城中村,城管、小贩、卖唱者都是他们的朋友。大家兜比脸干净,但日子旺盛极了。

我们一起共创了这支主题片:从舞厅开始聊,聊到大时代总有大事发生,而小人物又在想些什么小事情呢?


等你听完他们这支粤语、英语、普通话三语混杂的念白,我想你可以对此产生两种理解:

五条人在广州给你讲堆积如山的往事,或,2000 年的广州有多美好,凭什么好到让人频频回头。

“梦做不醒的感觉,I know!”
——仁科煞有介事地低语。

“广州对慢慢做梦的人总是宽容。”
——你能从阿茂的语气里感受出某种深情。



在讲述那个雨天的详细细节之前,有必要重提一下五条人最知名的事迹:

一个来自广东的小众乐队,4 年前趿拉着拖鞋上了《乐夏》,人生从此改变了。

临场换歌,故意找死,灯光舞美统统作废,就因为五条人想跟着感觉走。


跟拍导演气到失语,仁科给他一个拥抱,“没事,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反复被淘汰,反复被复活。五条人红了。

最终的颁奖礼上,他们从裤兜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奖杯一把兜走。



直到现在他们也一直强调这个 —— 塑料袋里装着自我。

说走就走,说唱就唱,说停就停,野生而没有限制,热衷于消解精致和高大上,不爱上价值,格外讨厌“坚持”两个字——“没有在坚持!就是玩玩看咯。”

他们身上遍布诸多不着调的奇闻轶事,都跟广州有关:

1、阿茂的故乡是海丰县。哥哥在广州上大学,给他带打口碟听。“大学好大好大,就像咱们镇这么大。” 那广州到底有多大?


2、仁科的故乡是海丰县。15 岁贝雕厂上班,在贝壳上画画,没劲。领导要提拔他当小组长,他吓坏了,决心去个别的地方。

3、他们去广州做了“走鬼”,就是无牌流动小贩。阿茂卖打口碟,仁科卖盗版书职业路径是阿茂安排的,因为不能让仁科抢自己的生意。


4、2004 年的广州街头就像丛林,要具备敏锐的嗅觉,比如城管来抓你的时候。

5、有时城管也能成为你的朋友。他会问:今天哪张碟卖得好啊?

6、阿茂原本有一个四人乐队,仁科加入后,从来没有一起演出过,因为五个人都是吉他。


7、他们喝酒,乱弹琴,屋子最多住了十个人,有人睡厨房,有人睡天台,仁科是客厅的厅长,有老鼠从他身上爬过去。


8、广州凌晨四点街头的大排档仍然热闹,一平方公里的石牌村内住着五万多人。他们结识画家、城管、修理工、流浪歌手、发廊小哥……没有人感觉自己被生活抛弃了。


9、一个叫阿虎的朋友在楼下对女孩喊,你爱跟我走吗?你爱跟我走吗?我就等你一句话。他们把阿虎写成了歌。阿虎听完很高兴,“他觉得我们把他写得很痴情,这种感觉很帅。”

10、广州的楼像笋一样拔地而起,4 天盖一层。亚运会开始了,广州塔封顶了,“这里发展得太快了,以至于我们都找不到上次见面的地方。”


11、叶三写道,有粉丝拿专辑过来找他们签名,阿茂会细心地从侧面破开唱片的塑胶封套,撕去窄窄一条,签好名再将 CD 装回去。这是走鬼生涯给他留下的印记。

12、有一次仁科接受记者的电话采访,结果手机自己关机了。“但我已经过了那个 feel 了,也不打算把它打开,就继续走。”

13、他们说自己需要垃圾桶的声音,而鼓只能发出鼓的声音。


总而言之,在广州生活过的人,大多都挺喜欢五条人。你知道广州满大街的野芒果树吗?每到春夏之交,树上就噼里啪啦往下砸芒果。有时砸中车,有时砸中人,有时可以砸出一个 2000 年的老广州的隐喻: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里闹哄哄但从不缺希望,始终无序却不乏生机,丛林里有妖怪,但同时必定有宝藏。


那是脚手架搭起的高峰期,喝醉酒的高峰期,听鲍勃·迪伦的高峰期。有人在画画,有人在写小说,广州 200 多个城中村里,四处孕育着小人物的梦和野望。

广州总让多情的人回头。但让我们回头的,其实也从不止是广州。

下面是五条人讲述的回忆:


仁科: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舞厅。


阿茂:

终于找到了吗?


仁科:

终于找到了。


因为曾几何时,大概在我 5 到 7 岁之间,我们就 6 岁吧,跟我妈去海丰的那个舞厅,后来变成海城超市。年轻人也是跳交谊舞。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可能跳到现在就是那个阿姨。


阿茂:

这么说的话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舞厅了。


仁科:

但你感觉像在舞厅长大的样子是吧?对吧?


我刚刚选了四首歌。第一首选的《水手》,小时候我爸是开卡拉 OK 的,这首歌就是太经典了,每天晚上都会响起来。


特别是我们那边普通话不标准,有口音,所以听了几百个版本的《水手》。



第二首是板砖乐队的《歌声与微笑》,很经典了,相信你们也总有一天会回来跟我一起唱这首歌的。巡演的路上或者演出之前,我都会放一下来助兴。

第三首是《苏州河恋曲》,顶楼的马戏团的歌。你不觉得《苏州河恋曲》很适合那个舞厅吗?


阿茂:

很配,就是很 90 年代的音乐。这首歌一起来的时候,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你低着头,那里面提到轻轨路过。而且我们翻唱过这首歌的,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时候。


仁科:

最后一首《Go West》,Pet Shop Boys的。在贾樟柯的电影里,片尾赵涛跳起舞,这首歌就更经典了。


阿茂:

我们那个时候卖打口碟,有这首歌肯定是很好卖的。


仁科:

也是一个大时代歌曲。我随便选的,但是这四首唱起来像那么回事。


阿茂:

所以你看浅意识冥冥中还是选对了这四首歌。

仁科:

可能我死了之后我还会再听,哈哈哈哈。


下地狱的时候,阴曹地府走黄泉路的时候,可能也会放这四首歌。


一直到喝孟婆汤之前,“他说风雨中这点痛——”,一喝就忘了,全部歌词就忘掉。




阿茂:

我第一次来广州是 1998 年。


仁科:

你为什么 98 年来。


阿茂:

我比你大好几岁,你那个时候还在读小学。


我舅舅那个时候他们开车过来的,住在刚才经过的中山纪念堂旁边。


之后我常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广州购书中心,当然不是去买书,是去买唱片买磁带,正版的十块钱一盘。

高楼大厦对我来说都不存在,当时真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想去买那个唱片。



仁科:

我第一次来是 2004 年过完春节之后,我坐野鸡车来的。

野鸡车是我同学哥哥开的,一路上还有变魔术的,我们到中间站的时候他拿扑克牌来玩游戏,骗走我很多钱。

流浪歌手一路上在那里唱歌,但是不知道他拿什么乐器,有点像吉他又不是埃拉尔吉他,8 根弦子,很奇怪。

到了之后,我就在天河客运站叫了一辆摩托车,直接穿过天河北路。

你刚到天河客运站,其实还没有感受到这个城市的高大上,穿过天河客运站的时候,你感觉一下子就穿越了,一下来到了 2024 年现在接受这个采访。

那天天河北路有彩虹,刚刚雨过天晴的彩虹。财富广场那边有一道。

阿茂:
那岂不是很美。

仁科:

对啊好美。而且那个彩虹是中间的,我们摩托车穿过去。

阿茂:
进入了迪士尼乐园。

仁科:

而且那个时候我自以为我的粤语很标准,我开始使用我的粤语,结果发现口音还是很浓重。

我要使用一种不一样的语言,结果开摩托车那个人一直在纠正我发音,那个时候还挺生气。

但是现在想想他也用心良苦,他怕我的口音被欺负。

一路上穿过天河北路他还在教我粤语,但是教的很多都是播不了的,没办法说。

阿茂:
我记得我在那个公车站等你。

仁科:

当时如果时间还可以倒退的话,你也应该是开凯迪拉克或者开拖拉机接我。

阿茂:
很有可能是拖拉机。至少一辆单车吧。





仁科:

你说现在所谓的 City walk 是吗?我们是鼻祖。


就用这个脚踏遍无数条街。我很喜欢走路,我走过很多。我喜欢一个人半夜去走,我不喜欢边走边聊天,因为也许会不安全。


你能想象的路我几乎都走过。踏遍每一条街。


阿茂:
你说不喜欢在走路的时候聊天,我喜欢在聊天的时候走路。


仁科:

可能有时候不是你人想去散步,你的大脑想去散步。

所有江边还有桥底下的路我都知道,还有无名小路。

以前我从石牌桥一条街之隔走到珠江新城,整个珠江新城还在建设之中。

我那个时候全是工地,在工地我也可以走。

阿茂:
你那个时候是工地?我去的时候是农田。

仁科:

现在变成了珠江新城,变成了房价最贵一个地标。

当年我穿着拖鞋踏进工地的时候,我稍稍有一点商业头脑,就回家召集乡亲父老买地买房。结果那个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想着全是新歌的问题。


仁科:

我经常淋雨,我不喜欢拿雨伞,所以我只能淋雨,我也不喜欢穿雨衣。

阿茂:
曾几何时,我们拿着一瓶沐浴露上九楼的天台去洗了一个雨澡。

仁科:

对,我们曾经几个人住在顶楼,那天雨下得很大,其实现在想想很危险,可能会被雷劈的。你正在搓澡刷牙,雷劈死一群人。

阿茂:
我小时候有一次也是下很大雨,我就拿了一根棍子去田里,耍棍。

我妈以为我疯了,就那么一次,你感觉你就跟那个雨在跳舞,就跟它在一起玩。

当时吓到他们了,以为这个孩子可能要送去拜拜神或者给神婆念一下。

仁科:

可能你那个时候真的是被雨神上身,所以拿着一个棍子去耍,雨神是萧敬腾。



阿茂:
我最怀念华南师范大学斜对面的岗顶购物中心四楼。全部都是正版唱片。每天都去。

那个时候很多外地的乐队演完出,基本上都会去那个地方,去那里淘唱片。

仁科:

你没有去偷东西吧?

阿茂:
没有,东西倒是真的没偷。我还真的为了那个地方去上了班,有生之年以来有上过班的就是那三天,兼职,一天工资是 40 块钱。

仁科:

那就 120 了,那不少了。那个时候买烂葡萄 1 块钱一把。八点之后去买。

阿茂:

现在那里就是另外一个商场。后来没有去过了,因为很伤心,就再也没有上去过了。


仁科:

其实我觉得阿茂是一个适应的典范。周围千变万化,他依然淡定。


他非常具体,具体聚焦在一个非常实在的东西。而且他不光说,他现在日常还在买唱片,他没有停过。


所以就是很统一,他不会陷入那种很虚无的状态。


阿茂:
你知道这个感觉像什么?其实这个角落就是旧时光的感觉。



仁科:

广州其实说真的,这二十年的变化真的非常巨大,以前的农田现在变成商业新区。


我觉得如果非要说唯一不变的,就只有阿茂的心了。


我们在五棵松的演唱会就叫大时代歌舞厅嘛,其实我们一说到大时代总是回望的,你身处这个时代是不知道的。

时代是一种归纳,由每个个体组成。我们身处属于自己的时代却不自知。

我们从今天舞厅回忆起我爸开卡拉OK,整个八九十年代的经商潮还有诗歌,八十年代也有新浪潮电影。那我们如果要去定格现在这个时代,肯定要等到潮水退却以后。

一般是潮水退却了之后,看谁有没有被冲走。

阿茂:
潮水退却的时候,看能不能去捡一些海货是吧。

仁科:

过去也是一种想象。你能回望但是你不能回到。向前走向后看,像倒车镜一样。


你要看倒车镜的时候,你的车就必须要往前开,因为它是功能性的,停在那里看的话,它不是一种必要。




(转场时,仁科坐在车上,拿起摄像机对准了阿茂)


仁科:

嘿嘿嘿,那个,阿茂,现在问你三个问题。

1+1×6700 等于多少?

阿茂:
等于 6700 + 6700。

仁科:

对啊,答对了。下一个,广州乘以深圳除以上海加北京等于多少?你看哈,这个有点难啊。

阿茂:
确实,这是高等数学。

等于……等于这座桥。

仁科:

好吧,这个反正也没有标准答案,随便了。

第三个问题,阿茂,珠江的水要流多少年,才会全部流掉?

阿茂:
珠江的水吗?

我觉得,珠江的水是流不完的。



那天下午,阿茂指着仁科脚上的拖鞋对我们说,这鞋已经被仁科穿了 20 多年了。

在广州,拖鞋是走不烂的。在大时代,人的心也是可以不变的。时代永远宏伟,但小人物身上发生的小事情,同样是一件能被划进“永远”范畴的东西。

阿珍爱上阿强的夜晚,哈雷彗星时隔 78 年划过夜空。

小刘在海珠区某舞厅踩烂了一只凉鞋,那天广州高楼又盖了一层。

王哥家里的大猫咪产了一只小猫咪,那天是 2012 年广为流传的世界末日。

三叔倒腾港币挣了大钱。那个年代大家嘴里都在说全球化。



舞厅里的年轻男女跳着跳着变成阿姨和阿伯。

跨世纪的恋人们在珠江边跨年,后来结婚又离婚。

小伙子的梦想在白天被晒死,又在中年下雨的夜晚死而复生。

来两根玉米,来张碟,买台全新的雅马哈琴!

我们明天就走,去纽约,去巴黎,去欧洲看戏,去澳洲钓鱼!



时代的风吹到哪儿,哪儿就有人在唱歌。有些人忘词了,有些人掉拍,有些人唱到一半咳嗽,但没关系,大事是大事,人在好好活着。


2024 年的广州,赶路的人和散步的人脸上依然有未变的神色。受不了西服束缚的人,脚上依然踩着人字拖。


无序、希望、生机,我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也许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想到这里其实有点感动——时间并非不朽之物,时代再宏伟,也是小人物一天一天在活。


时代的河流流过万物前,先流过坚硬的身体。


让我们频繁回头的,始终不止是广州。






策划:袁灿烂、宋

撰稿:宋


文章部分资料来源:人物《在广州,和五条人喝酒》;剥洋葱《五条人专访》;五条人《炒螺明与五条人: 广州街霸往事》;新视觉《海丰来的五条人》;一条《五条人:这个时代最值得听的广东歌》;民谣故事《专访五条人:爱情在发廊里撒谎,音乐在石牌桥成精》;嘉人《五条人:梦与现实交错》
  晚祷时刻:


你能如何停住时光?


“他开着货车离开县城 

想去海边吹吹风 

恍惚之间所有往事 

都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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