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10家A股企业跨界算力生意进展如何？
文 ｜徐文璞 吴俊宇
编辑 ｜谢丽容
过去一年，大模型引发了算力行业竞争。大模型训练、推理都要消耗智能算力。为此，中国的科技公司、电信运营商在大规模采购AI服务器。
除了上述专业算力服务商，2023年以来至少有10家A股上市公司跨界入场。其中包括鸿博股份、锦鸡股份、莲花健康、航锦科技、金字火腿、安奈儿、华孚时尚、群兴玩具、安诺其、恒林家居。它们涉及印刷、化工、食品、家居、物业、服装、染料、纺织等行业。
美国在2023年10月对中国实施先进AI芯片出口管制。出口管制让算力生意变难了。理论上本该“劝退”这些企业。然而，上述10家上市公司，只有鸿博股份、锦鸡股份、莲花健康是在管制生效前入场。其他7家公司，都是在管制生效后入场。
主营业务遭遇瓶颈，寻找第二增长曲线，借算力概念拉高股价——这些或多或少是上述公司跨界的原因。
我们统计了上述10家A股上市公司过去三年的业绩。其中只有恒林家居连续三年营收正增长，其他上市公司均出现过营收负增长。其中，金字火腿和安奈儿连续三年营收负增长。鸿博股份和安奈儿连续两年净利润为负。
算力生意并非一本万利，资金、技术门槛高。上述企业入局，大多缺少行业认知和技术积淀，跨界路上暗礁丛生。一些企业遇到了算力供应难题，一些企业则是宣布终止跨界计划。多家企业还因信息披露不规范、风险提示不充分等问题被证监部门发函问询，甚至责令整改。
2023年底，莲花健康、锦鸡股份先后宣布，此前采购的英伟达H800 GPU服务器订单交付困难，需要寻找新货源。2024年4月，安奈儿公告称，终止收购算力服务商深圳创新科。同月，恒林家居也终止了仅官宣两个月的算力业务。
我们分别向鸿博股份、锦鸡股份、莲花健康、航锦科技、金字火腿、安奈儿、华孚时尚、群兴玩具、安诺其、恒林家居发出了为何要跨界算力的置评请求。
其中，锦鸡股份做出了正面回应，表示算力业务进展达到披露标准后会进一步公告。安诺其、金字火腿表示算力投资是财务投资，信息以公告为主。航锦科技、华孚时尚没有做出回应。截至发稿时，我们没有拨通鸿博股份、莲花健康、安奈儿、群兴玩具、恒林家居的董秘电话。
外界对上述上市公司的疑问颇多，主要集中在几个点。
其一，为何要涉足和主营业务相距甚远的算力业务？
其二，跨界算力到底有哪些风险？
其三，这些公司业务进展到了哪一步，是否可持续？
这10家A股上市公司中，一些企业所处行业2023年增长低迷。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规模以上印染企业营业收入2986亿元，同比增长1.4%。2023年服装行业规模以上企业工业增加值同比下降7.6%。2023年规模以上家具制造企业营业收入同比下降4.4%。
这带来了业绩压力。上述公司普遍对算力业务寄予厚望。它们希望借跨界获得高收入、高利润。鸿博股份、航锦科技、华孚时尚、群兴玩具、安诺其、恒林家居均在公司公告中表达了类似观点——开展算力业务的目的是，增加公司收入、提升盈利能力。
染料生产商锦鸡股份的董秘对我们直言，“做算力跨度很大，公司反复衡量后才下定决心。原来主营业务的全国需求量相对固定，不改变肯定不行。”鸿博股份2023年报提到，传统印刷行业正面临诸多挑战，包括市场饱和、竞争激烈、毛利率低等问题。公司在布局AI算力等新领域，实现公司业务多元化发展，减少对单一市场依赖。
上述公司跨界算力的形式有三种：一是裸机租赁，二是自建智算中心，三是投资或收购其他算力企业。
裸机租赁是指，购买AI服务器对外直接出租。这种业务无需组网、云化，是算力市场最原始、简单的业务形态。以味精为主业的莲花健康，就采取了裸机租赁的形式。
自建智算中心是指，企业要将采购的AI服务器组网、云化，再对外出租。这需要招募负责软件、运维的专业技术团队。目前，鸿博股份、锦鸡股份、航锦科技采取了这个方式。
投资、收购的做法是，公司派人参与被投企业重大决策，不参与日常经营。常见做法是，公司与被投企业签署业绩承诺书，保证投资收益。金字火腿、安诺其采取了这一策略。
做算力生意必须采购AI服务器。美国在2023年10月对中国实施先进AI芯片出口管制。英伟达等美国芯片企业被禁止向中国企业出售先进AI芯片。中国企业训练大模型最常使用的英伟达A800/H800芯片从此断供。
管制让生意变难了，理论上本该“劝退”这些企业。然而，上述10家上市公司，有7家是在管制生效后宣布入场。一种解释是，出口管制导致算力价格快速上涨。险口同样带来了风口，这门生意被认为有利可图。
管制生效后，中国企业能获得的先进AI芯片主要来自两个途径。一是服务器分销商库存产品。二是海外层层转运进入国内的产品。在此背景下，A800/H800服务器上涨幅度一度超过50%。一位服务器代理商表示，在2023年11月，H800服务器330万元/台、A800服务器180万元/台。只要有货，不愁没买家。
另一位服务器经销商今年1月表示，H800/A800租赁市场，一台8卡H800服务器，月租金9万-11万元。客户还要支付机柜费、运维费。通常签约时间是3年，理论上2年-3年内可回本。高校科研、制造企业、金融机构甚至是中小创业AI企业都会零散租赁。
在此背景下，英伟达A800/H800服务器租赁价格水涨船高。它的利润诱人。东吴证券曾在2023年9月测算A800租赁市场数据，A800服务器租赁理论毛利率约为40%，H800毛利率更高。
A800/H800服务器租赁的毛利率甚至比上述10家上市公司中大部分企业的毛利率还高。这10家上市公司2023年的毛利率，有9家低于40%。只有服装企业安奈儿的毛利率高于A800租赁生意。
部分上市公司披露的算力业务利润率也显示，它比公司主营业务更高。比如，莲花健康2023年财报显示，算力营收76.5万元，毛利率58.6%。该公司2023年综合毛利率为17.2%。航锦科技公告显示，2023年算力营收1.3亿元，净利润1115.1万元，净利润率8.9%。该公司2023年综合净利率为2.9%。
宣布要入场算力生意后，多家上市公司股价应声上涨。鸿博股份在2023年8月22日股价升至当年顶点，收盘价45.29元，相比当年初2023年1月3日收盘价暴涨552.6%。莲花健康在2023年10月13日股价升至年顶点，收盘价7.89元，相比当年初2023年1月3日收盘价暴涨214.3%。锦鸡股份在2023年12月1日股价升至年顶点，收盘价12.26元，相比当年初2023年1月3日收盘大涨77.7%。
鸿博股份、莲花健康、安奈儿、群兴玩具曾多次发布股票交易波动异常公告。这个公告的触发条件是，公司连续三个交易日收盘价格涨幅偏离值累计达到20%。其中，鸿博股份2023年2月9日-2024年2月27日，共发出14份股价异常波动公告。公告中“必要的风险提示”均提到算力业务。
股价大涨，客观上为上市公司高管、大股东带来了巨大收益。在股价上涨期间，部分上市公司高管、大股东选择减持变现。2023年1月-8月，锦鸡股份股价波动区间是6.1元-7.2元。2023年8月宣布要经营算力业务后，锦鸡股份公布了四次股东及高管的减持进展，减持均价区间为6.1元-11.9元。
算力生意看似高回报，实则高风险。
其一，美国的AI芯片出口管制，这是所有算力供应商共有的风险。它直接导致供应链断裂、算力价格大幅波动。一些企业早期签订的AI服务器采购合约因此终止。
其二，近三个月AI算力供不应求的局面有所好转。AI算力租赁价格已有下降。这意味着，上述上市公司原本高价采购的算力设备，可能无法按预期的高价出租。
其三，算力生意的技术门槛很高。裸机租赁只能满足一小部分企业的零散需求。大部分企业还是倾向于租赁专业算力服务商的算力。上述10家上市公司只有极少数具备AI服务器组网、调度、运维能力。
供应链风险是最直接的。莲花健康、锦鸡股份最先受美国出口管制的影响，原计划采购的H800服务器未能完全到货。
2023年9月，莲花健康旗下子公司莲花科创原本与新华三签订了330台英伟达H800服务器的采购合同，合同金额6.93亿元。但截至2024年4月，新华三只交付了12台服务器。莲花健康2023年12月2日公告称，存在交付和交付日期的不确定性。2023年12月，莲花健康开始零散采购其他供应商的H800服务器，采购价格超过280万元/台，远超和新华三签订的210万元/台的价格。
2023年10月，锦鸡股份全资子公司英智创新原计划向深湾科技以3.12亿元采购150台英伟达H800系列服务器。但2024年1月3日，锦鸡股份公告称，深湾科技短期未能完成交付。公告显示，锦鸡股份原计划要采购2000P（PetaFLOPS，即每秒1000万亿次浮点运算次数。Peta指10的15次方，FLOPS指每秒浮点运算次数）算力。后续通过寻找替代供应商的方式，采购了近500P算力。
莲花健康、锦鸡股份未能采购到足够的AI服务器。背后有两个原因。其一，美国出口管制，H800服务器已无法进入中国市场。其二，上述企业管制前与供应商的签约价格较低。比如，莲花健康H800服务器采购均价为210万元/台，锦鸡股份H800服务器采购均价208万元/台。美国出口管制出炉后，单台服务器价格一度超过320万元/台。价差太大，供应商已缺乏供货动力。
供需关系变化带来的价格变动也是一大风险。这一风险越来越明显。2024年，先进AI算力供不应求的局面略有好转。算力租赁价格在下降。
原因有两点。其一，科技公司、电信运营商等算力服务商2023年因恐慌囤积的AI算力逐渐投产。其二，“百模大战”正在退潮，一些中小企业退出模型训练。
国际市场调研机构IDC中国的分析师在2024年1月一场小型沟通会上对我们表示，2023年中国企业在恐慌下抢购的A100/A800、H100/H800并未立即投产。这些算力会在2024年逐步释放到市场。短期内，中国不会出现明显的算力短缺。阿里董事局主席蔡崇信在4月初的一场公开活动中也直言，“在短期内，我认为大家已经储备了库存。在接下来的一年或十八个月，大模型训练仍然可以继续进行。”
2024年，有能力持续训练大模型的厂商数量有所减少。短期内，AI算力供不应求的局面有所好转。一位国资背景的头部算力企业高管透露，去年有200多个大模型接入他们的数据中心。今年只有头部厂商还在投入，中小企业已经退场。
一位服务器厂商的销售人员介绍，2024年以来，高性能AI服务器供不应求的局面有所缓解。近三个月，AI算力采购、租赁价格正在下滑。一位服务器厂商人士表示，今年4月H100服务器价格已跌至260万元/台-280万元/台，价格下降幅度为10%-20%。
上述国资背景的算力企业高管介绍，今年高性能AI算力租赁价格比去年平峰时期打了八折。国家超算互联网官网显示，有算力厂商在2024年3月-4月间对A800芯片进行限时优惠，单卡每小时租金低至2元。
小厂商为了生存，要对算力价格、客户选择做出妥协。比如，莲花健康公告的算力业务进展显示，2024年以来，它承接的客户需求越来越“碎片化”——AI服务器的租赁数量在减少、租用时间在缩短。莲花健康2024年部分新增合同租赁周期也偏短。2024年2月-4月，莲花健康出现了部分租赁时长只有一个月或三个月的合同，或是只有1台-2台服务器的租赁合同。
无论是裸机租赁还是自建智算中心，最终都要算成本、收益账。做裸机租赁生意的跨界的企业，关键要看服务器的租金、使用率。
上述国资背景的头部算力企业高管分析，一台H800服务器租赁价格为12万元/月，做到80%年均使用率，通常不会亏损。同样的价格，低于50%年均使用率，亏损概率很高。
裸机租赁在算力供不应求时有市场。随着2024年先进AI算力供不应求局面缓解，裸机租赁对客户的吸引力也在下降。客户普遍更青睐产品全、服务好的专业企业。这时，科技公司、电信运营商的优势明显。它们早就组建了专业的技术和销售团队，可以提供计算、网络、存储等一整套云服务。
对大部分不具备专业能力的企业来说，算力业务不可持续。
在10家上市公司中，只有航锦科技的算力业务进展相对顺利。航锦科技由武汉市国资委控股，本是化工企业，2017年涉足通信电子业务，2023年开始布局算力业务。在跨界之前，航锦科技在通信电子产业已经有六年积累。这家公司有专业的供应商，有稳定的客户，还签署了长期合约。目前，该公司与英伟达代理紫光晓通有战略合作关系。航锦科技财报显示，2023年算力业务营收1.3亿元，净利润1115.1万元。2024年2月，该公司签署了三份服务期限长达三年以上的合同，合同金额累积超过8亿元。
但除了航锦科技，其他上市公司普遍进展不顺。算力是重资产生意，会给上市企业带来资金压力，且回本周期不短。
锦鸡股份、华孚时尚、恒林家居在公司公告中称，算力设备采购金额较大，会对公司现金流、资金筹措带来压力。鸿博股份曾在2023年7月给深圳证券交易所的回函中披露了公司算力业务可研报告。报告显示，鸿博股份预计一期投资项目，税后静态投资回收期为6.7年，税后动态投资回收期11.5年。
算力业务与主营业务不相关且投资金额巨大，上市公司种种不规范动作，已被监管部门关注。
鸿博股份、莲花健康、安奈儿、群兴玩具、安诺其5家企业宣布跨界算力后，均被证监部门发函。证监部门关注的问题包括，算力业务进展、风险，信息披露不规范现象，以及对公司经营产生的影响。
莲花健康2023年11月收到证监会河南监管局的警示函。原因之一是，算力服务器采购合同风险提示不及时、不充分，信息披露不准确等。2024年4月底，莲花健康再次被证监会河南监管局要求责令改正。原因是，2023年8月至2024年1月，莲花健康使用闲置募集资金临时补充流动资金时，将2134万元用作对算力业务子公司的长期股权投资款且未披露。
2024年4月，鸿博股份收到证监会福建监管局的警示函。原因是，该公司在2024年1月发布的2023年业绩预告中，将未完全执行的算力设备采购合同金额部分计入营收。该举动未获审计机构认可。2024年4月，鸿博股份发布业绩预告修正公告。剔除该笔交易后，公司净利润由正转负。
2024年3月，安奈儿连续收到深圳证券交易所两份关注函。关注函对该公司股价异动、是否对算力服务商创新科进行尽职调查等问题提出了问询。4月7日，安奈儿收到了深圳证监局要求其责令改正的决定。该决定要求安奈儿在业务管理、合同管理、资金管控等薄弱环节进行全面梳理。
部分上市公司已经决定暂停算力生意。安奈儿2024年4月7日公告称，终止收购算力服务商深圳创新科。原因是安奈儿对创新科尽调时，发现该公司欠税1645万元。安奈儿认为创新科应收账款回款存在重大风险，严重影响交易继续推进。因此决定终止交易。
恒林家居在2024年4月17日公告称，算力交付进度不及预期，算力业务与主营业务并无协同效应，公司终止购买关联算力企业股权和服务器采购订单。
整体看，上述10家跨界上市公司，大部分公司的挑战不小。部分公司可以靠裸机租赁短暂获利。但这种模式的吸引力正在下降。长期来看，这些企业普遍计划或正在自建智算中心。这时采购成本高、销售渠道弱、技术积淀不足的短板会一一暴露。大部分跨界的上市公司和专业算力公司相比，资金、技术、产品、人才差距巨大。
智算中心运营难度高，要把百卡、千卡甚至万卡组成算力集群。集群显卡间的通信优化、运维管理都有专业门槛。不专业的企业去运营智算中心，收益甚至可能不如裸机租赁。
智能算力主要分成两部分，训练、推理。今年5月，多位中国云厂商高管同时对我们表达了一个观点——2023年智能算力的主要需求是训练算力。2024年之后，推理算力的增速会大于训练算力。原因是，随着各行各业在业务中使用大模型，一批AI原生应用会快速诞生。
大部分跨界上市公司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训练算力没有技术优势，推理算力没有价格优势。
跨界厂商无法和专业公司在训练算力领域竞争。一家大模型厂商人士2023年10月曾对我们表示，大模型不只是算力规模、显卡数量的较量。其中最大的技术挑战是，确保大规模训练任务稳定不中断。因为大模型训练动辄要用千卡、万卡，训练耗时往往长达数周甚至数月。其中，显卡、网络、系统随时可能遭遇故障。
一位头部云厂商人士直言，想要规模商业化，5000张卡是门槛。只能提供小规模算力集群的玩家会出局。产品能力弱、不符合头部模型企业需求的厂商也会出局。长期看，算力厂商还要提供高性价比的推理方案，配套专业的云平台。否则生意无法扩张，未来不可能是企业客户的首选。
跨界厂商在推理算力领域也没有价格优势。字节跳动、百度2024年的推理价格相比2023年已下降90%以上。原因是，科技公司往往管理着万台甚至十万台服务器的集群。他们拥有大量业务，可以削峰填谷，最大程度提高利用效率，进而降低算力价格。
大部分跨界进入算力市场的上市公司，如果无法快速建立竞争壁垒，未来很难在算力市场立足。进展不顺，算力业务甚至可能拖累上市公司原有主营业务。
责编 | 刘思言
图源 |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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