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耳光最出彩
昨天讲探春在CEO 凤姐病假期间暂执权杖,发动了大观园改革,立权威,寻突破、找背书、凝聚力、立规矩,依托大观园现有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推出措施,激活市场,发展生产,创造财富,兴利除弊,开启了大刀阔斧的经济改革。
三架马车,真正拥有红头文件授权的代理CEO是李纨,探春实质上属于常务副总角色,但她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实际上履行了真正的CEO职责。她和宝钗有一场关于资社性质的争论,面对宝钗质疑,她杜撰了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姬子》作为推行改革的理论武器,强调经济发展需利字当头,道出了市场经济的思想,可见她的经世头脑。她不但发展经济、创造财富,而且致力于解决如何分配财富,即市场经济中的公平正义和按劳分配问题。这些改革,丰厚了大观园的经济基础,延缓了贾府衰败。
但探春最出彩的篇章,是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她愤而出手,甩给王善保家的那一耳光!
她正气凛然,对凤姐说:“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说着,便命丫鬟们把自己所有箱柜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
她担当无畏,不允许查抄丫头下人,对凤姐说:“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
她对家里这件自杀自灭的丑态感到万分悲愤,含泪说了一段震人心魄的警世之语:“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痛心疾首,一腔忧愤!
凤姐一直对探春欣赏有加,来这里查抄本来就是应付差事,巡视小组其他成员也知探春厉害,来探春园里,一直都在解释,求得谅解。这次自然想借坡下驴,凤姐一个眼神给过去,周瑞家的等几个凤姐的人立马就自找台阶,准备撤了。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却不知趣,作势招惹,贾探春大怒,“啪”的一巴掌扇过去,愤怒爆发,荡气回肠!
她怒而直指贾府顽疾,“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一个关注家族命运、富有忧患意识的女政治家,跃然纸上。对贾府危机,她试图通过改革挽救,对伤害家族的行为,她不仅表达愤怒,勇于反抗,而且有勇有谋,这一巴掌,打得痛快淋漓。探春是庶出,又如何?她是带刺的“玫瑰花”!
说说大观园抄检的由来。
抄检事件是因为贾母的丫头傻大姐在大观园捡到了绣春囊,绣春囊就是绣着春宫图的香囊,大概相当于现在一部储满A片的智能手机,傻大姐未出阁,不懂男女之事,还以为是两个人打架图,本来没想做什么,却意外被邢夫人看到。邢夫人拿到了绣春囊,存心看凤姐的笑话,直接交给了王夫人处理。王夫人和邢夫人一样,第一反应就认为是王熙凤丢的,毕竟凤姐是进出大观园的已婚人士中性格最奔放的。而邢夫人把绣春囊交给王夫人,意指你们王家的女儿怎么管理这个家的?为的就是给她们难堪。
我不知道在今天如果一个婆婆碰到儿媳用情趣物品,会怎么反应,邢夫人认为是凤姐的,凤姐是王夫人的侄女,王夫人也这样认为,她指责凤姐:你们夫妻两个看看A片去刺激情趣,本来是可以理解的,但怎么能乱丢呢?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拣着,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若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为什么她和邢夫人都一致认定这东西是王熙凤的?这就是偏见,不成熟的社会会有特别多的道德偏见。老的不会用,年轻的也不会用,当然就是你们刚结婚的小夫小妻才会有这种东西。王熙凤又气又急,又跪又哭,好容易才撇清了自己。
但是邢夫人不甘,那陪房的王善保家的一直在王夫人面前煽风点火,于是,这场王夫人授命、邢夫人看戏、王熙凤敷衍、王善保家的冲锋、贾母被瞒着的闹剧就此上演了。但实质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考虑过这件事情会给园里的姑娘们以及整个家族带来什么恶劣的影响,大家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看看期间几个主要人物的心态:
邢夫人:邢夫人是贾链的母亲,凤姐的婆婆,这次抄查大观园,恐怕是邢夫人自认为最得意的时候,她认为抓到了最恨的两个人的把柄,一个是她继子,一个是她儿媳,她的动机比较复杂,为的是要证明自己的权力,因为自从王熙凤嫁过来以后,她在这个媳妇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次是存心要报复的。刑夫人看到绣春囊,送往王夫人处,除了怀疑凤姐用情趣用品,还指责王夫人未尽当家的责任,更是要质疑凤姐的管理能力。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挑唆着王夫人查抄各处,也是想拿着园内执事大丫头的错儿。
王夫人:她同意抄检大观园,只是因为王善保家的话触动了她,借此事要清除宝玉身边的妖精。王夫人的行为逻辑是一个中心两个凡是:一切以宝玉为中心,凡是无关宝玉的我都不管,凡是不利于宝玉的我都不能忍。她被王保善家的煽动起来,怀疑大观园中有人想勾引宝玉,宝玉无论被谁勾引都是门风不正,消息一旦外泄就可能引来政敌攻击,脸面肯定就没了,性命搞不好也要搭进去,所以王夫人抄检的动机就是:抓出宝玉身边的狐狸精!
王熙凤:虽知不妥,但见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耳目,而王夫人因晴雯又盛怒,王熙凤就不得已同意了,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嫌疑犯,所以她必须帮王夫人把这个专案小组组织好,以还自己的清白。其实王熙凤内心不赞同这个事,但她是CEO,董事会的意见她要执行,此外,她想趁此机会,把一些年纪大的,爱讲八卦把弄是非的,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今后没人再敢惹事,二则也可减少工资降低费用。
看,王熙凤在迫不得已情况下,一是还自己清白,二是还要借机裁员,节省费用,这个CEO当的可真是既委屈又辛苦,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从管理人员的角度来讲,这样操作起来是最好的,找出错误开除,不再买社保公积金,也不用担心人社局打官司。可是细琢磨起来蛮可怕的,一个员工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其实蛮悲惨的。
王熙凤管家管了几年之后,几乎把人都得罪光了。大观园里派系太多,大家彼此争权夺利,王熙凤内心其实存在巨大的沮丧、灰心,无奈和忧伤,眼看着这个贾家已经烂透了,想撑也撑不起来。她对平儿说:反正这个房子要垮,第一个压的也不是我!我且养病要紧,便是病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
CEO绝望至此,贾府有什么理由还不败亡?
这里提一下平儿,她是凤姐的特别助理,常劝凤姐处理问题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其实是个一辈子在感情、婚姻上都没有任何希望的女孩子,可她就是对王熙凤非常好。而这个好包括分担她所有的劳苦,承受王熙凤的强势。她很能干,心地又非常善良,很多事情处理完以后根本不告诉王熙凤,这才是真正得力的助手。她是出色的人才,关键时刻头脑清楚,处事正直,有同情心。可惜的是,她们落到了贾府这样个腐败家族,周围全是些扶不起来的阿斗。
抄检大观园专案小组
周瑞家的和旺儿媳妇这些管家,都是王夫人或者王熙凤的陪房丫头,她们都被王熙凤训练有素,而王善保家的作为邢夫人的眼线加入到行动中一方面是要监视凤姐、王夫人有没有出纰漏,另一方面则是有点公报私仇,由她们组成一个专案小组,这就是抄检大观园的开始。
被抄检的小姐、丫头地位各不相同,故而心中的危机感也不同,使她们表现出来的言行大相径庭。
看到抄检大观园的过程,你会心痛。原来一个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世界,竟然能被污染到那种程度,而这个污染恰恰是打着贞洁的名义去的。
第一站是宝玉房。宝玉房里丫头的箱子里其实是搜出“几样男人物件”的,但凤姐的人主动替她们打掩护,说“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王善保家的虽然讨厌晴雯,但其实也不敢真的当着宝玉面做什么。她也清楚,宝玉的背后是贾母,她是万万不敢得罪宝玉的。
第二站黛玉房也是同样道理。王善保家的在紫鹃处查到宝玉的旧物件,“自为得了意”。凤姐轻描淡写地替紫鹃掩饰说是宝玉送的。黛玉的背后也是贾母。谁敢动贾母心头肉,谁就是不想玩了。凤姐压根儿不需要让黛玉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她就没想真的搜黛玉房。
第三站探春房是高潮。整个一趟抄检下来,只有探春提前察觉了动静,做好应对准备的。她非常清楚,今晚的行动自己最危险。因为其他人查出来了,都有人保。宝玉黛玉有贾母保,惜春有尤氏保。李纨是奶奶,更不会有事。惜春是宁国府的,无法成为荣国府权斗打击对象。风口浪尖上的只有她和迎春。那么与其等到在丫头箱子里查出违禁品再解释,倒不如一开始就把自己挡在最前面:“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
凤姐平日里就很欣赏探春,这次自然想借坡下驴,她一个眼神给过去,周瑞家的等几个凤姐的人立马就自找台阶,准备去别处。只有王善保家的自作聪明地“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她敢这么做是仗着自己代表着邢夫人,又是被王夫人邀请来的,且抄检宝玉、黛玉房都没遇到阻碍,内心膨胀了。探春的一巴掌,是连同背后的邢夫人一起打的。这支抄检队伍的人员构成,凤姐和王善保家的不同的工作态度,谁才是始作俑者搞事情,聪明如探春如何能看不出?
探春说“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可见探春对贾府里的斗争洞若观火,深知对家族斗争有多严重。
第四站李纨房和第五站惜春房原本是“顺路先到这两处”。因为李纨是奶奶,和抄检队伍的领头王熙凤是平辈;惜春是宁国府的姑娘,要给东府留面子的,而且就算查出了赃,跟王夫人、邢夫人都无关,无法成为打击的手段。探春、迎春两个姑娘才是抄检的重点。是王夫人和邢夫人斗法的最佳对象。果然李纨房草草过场。惜春房的入画虽然查出了问题,但凤姐基本没当回事,王善保家的在这两处全程“隐身”。
最后到了迎春房,查抄迎春丫鬟司棋,之前一路坐看的凤姐突然开始积极。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司棋的箱子是王善保家的亲自搜的,但凤姐心腹周瑞家的一直盯着她,敏锐地看到了男人的东西。搜出的一封信中有一个敏感词——“香袋二个”。凤姐又追加了一击,当众把潘又安暧昧的信念了一遍。之前凤姐替紫鹃解释,替入画求情,但这会儿却故意当着众人念一遍,是想让所有在场的媳妇儿丫头都知道,好让消息传出去,不让王善保家的和邢夫人掩盖。
有了人背锅,真相就没人在乎了。王善保家的最后搬起石头炸了自己的脚,让自己的外甥女踩了雷,背了锅。
回顾整个抄检事件,刑夫人看到绣春囊,送往王夫人处,意在指责王夫人未尽当家的责任,更是要质疑王夫人一派的管理能力。刑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挑唆着王夫人查抄各处,也是想拿着园内管事人的错儿。王夫人同意,只是因为王善保家的话触动了她,借此事要清清宝玉身边的妖精。王熙凤虽知不妥,但见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耳目,而王夫人因晴雯又盛怒,不想得罪任何一方,所以答允。至此贾府管理层决定了查抄大观园。而整个查抄过程,宝玉黛玉处是略略查过,紫鹃处查到也可说是宝玉的;三春中,惜春本是东府的,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推给东府,入画搜到东西也说是贾珍赠的;探春和迎春都是庶出,分属荣府两个集团,本就是这次查抄的重点对象,双方都等着看笑话,但凡查出,可是没有任何余地。探春之所以没事,是她知道这次是冲着谁来的,不许众人查抄。
主母内斗,仆人互撕,家族里的矛盾通过这件事充分暴露出来了,大家心里嫌隙,各房之间互看笑话,互相暗斗,温情荡然无存。
想一想,这种情况,身边是不是比比皆是?有人搞事,有人坏事,有人成事,有人灭事。有事不要紧,要么有人替你担事,如宝玉;要么自己有能力扛事,如探春。办公室政治林林总总,但千万别挑事,别搞事,否则弄不好就是给自己惹事。
读《红楼梦》七十四回,就会觉得其实这个家根本不需要别人抄,贾府上下的关系,真的恐怖到后脊梁骨发凉。有人感叹:如果探春是男子,贾家很可能不会败,至少不会那么快。可现实是:一心想成仙的老爷子贾敬,好色无能铺张浪费卖女抵债的贾赦,同样好色结交三教九流爬灰的贾珍,同样好色停妻再娶有点智商全用在出轨上的贾琏,同样好色有点小聪明也不学好的贾蓉,同样好色虽然不坏但也比较无用的贾宝玉,同样好色扶不上墙财迷无赖的贾环。唯一一个不好色比较正派但是啥成就没有当官都倒贴钱的贾政,唯一一个有才但是死的早的贾珠。这家不败也算是奇迹了。
探春哭的就是这个,所以她用响亮的耳光,打出了她的愤怒,打出了她的态度!红楼梦十三回末尾有两句话:金紫万千能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贾府上下,没有谁比探春更配得上这个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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