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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桩号19+800)发生管涌险情,紧急封堵失败后堤坝决堤,决堤口宽度为226米,洪水淹没面积达47.64平方公里,几乎整个团洲乡被淹。险情在第二天得到控制。7月6日下午,决堤处开始封堵合龙,截至7月7日17时,决口封堵已完成91.5米。目前,在物料保证充分的情况下,以每小时4米的速度推进封堵。
但堤防内的生活已经被洪水冲散。这是团西村村民李树文近30年来经历的第二场洪水。1996年,团洲垸的堤防被洪水撕开了一条宽460多米的口子,李树文的房子被冲毁了。那时,李树文30多岁,他之后去工地上打工三四年才筹集齐盖新房的钱,儿子还因此辍学。如今60岁的他,再次面对一切被冲毁。
陈齐鹏是在7月5日下午三点半左右知道团洲垸的一线堤防出现险情的。团洲乡位于华容县东南部,地处洞庭湖和藕池河交汇处,其东、南、北三面临湖,一线防洪大堤20.8公里,是华容的第一道屏障。陈齐鹏是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团洲乡团北村人,他家距离一线堤防只有500米。当时坝上防汛的村民过来喊他,说坝上出现了险情,让他赶快去救险,“来报信的人都在发抖”。陈齐鹏跑过去,看到大堤已经裂开了一个两三米的口子,他看到大堤上有五六辆卡车,里面装满了细沙,已经有防汛的工作人员在招呼卡车往水里面冲,“司机先往堤口开,等快到堤口时跳车,车慢慢地开进沟里”。不一会,红色、绿色、蓝色的大卡车翻倒在水里,但效果并不大,不到半小时,大堤的决口已经到了六七米,“就好像地震一样的突然一下子‘垮了’”,土黄的水从堆积的卡车两侧穿过,往堤坝下方的房子和田地冲去。封堵失败后堤坝决堤,洪水滚滚流速极快(图|新京报视频截图)
陈齐鹏慌得站都站不稳,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赶过来救援的武警、卡车司机,“更下面的团容村、团华村甚至七八公里外的团胜村都有人过来看是什么情况”。陈齐鹏理解这些村民。1996年团洲垸大堤就曾决堤过,当时,洪水将大堤撕开了一条宽460多米的口子,家园尽毁,楼房被冲倒,“伤透了心”。而在村民心中,关于堤坝的记忆也根植了下来。每年雨季,陈齐鹏都会自发地到堤坝上转两圈,“不光是我,其他人都是,一有空就上去看看”。今年下雨最勤的6月,出门都不方便,陈齐鹏仍然坚持每天上去看看,久的时候能沿着堤坝走一两个小时。出事的前几天,他都没有发现异样,还以为今年会平安度过。望着眼前的情景,陈齐鹏充满了无力感,“我儿子媳妇上班了,孙子读书了,老婆住院去了,我一个人(抢东西)怎么抢得过来,屋里(家里)打米机、榨油机都是钱,光电子泵都是四五千块钱。”等到五点左右,“水哗哗地往下冲,冲起来白色的浪花”,看着下面的村庄田、路、再到房子都慢慢被淹掉,陈齐鹏有些绝望,他估计口子已经开到六七十米,周围有人在哭,有人急得跺脚。陈齐鹏决定开车离开,他沿着055乡道经过团洲乡、刘家铺,一路开往县里。路上都是沿村闻讯逃跑的村民,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小车,几乎每个车都坐满了人,车上装着被子、冰箱、米,原本20分钟不到的路程开了2个小时。在路上,陈齐鹏还“捡”了几个不认识的村民。洪水前后洞庭湖对比图(图|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许多村民不愿意走。李树文今年60多岁,是团西村的,距离决口10多公里。他告诉本刊,7月5日下午四点多时,村干部打电话让他通知队里的村民撤离。队里共10多户家庭,“年轻的五六十岁,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岁”,很多老人都不愿意走,“(家里东西)搬又搬不动,拿又拿不走。”李树文拿了贴身衣物,拿了一袋米,用电动三轮车载着86岁的老母亲和其他家人前往安全的地方,又返回来帮其他老人撤离。因为拥堵,湘阴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到达团洲乡的团华村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一名队员告诉本刊,村里有的地方已经淹没了一层楼,水面漂浮着柜子、盆、树,电线,他们开着救援艇往村里走,村里已经全部断电,“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依靠头灯辨认方向。水流很急,“缺口处一直还在往村里灌水”。他回忆,到村里不到半小时,水面就上涨了两三米,救援队停在路边的三辆车都被淹没。到天亮,湘阴蓝天救援队救了五六十人,几乎都是老人。等他们离开时,村里的水面已经“与电线杆上的电线齐平”。2024年7月6日,湖南常德市增援岳阳华容消防救援力量在华容县团洲乡团北村开展搜救转移群众。消防员在团洲乡团北村一民房二楼搜救出2名被困群众。(图|视觉中国)
“垸”是洞庭湖周边常见的一个词汇。洞庭湖边的不少乡镇,是历史上围湖造地扩张而来的。为了防止洪水,当地人们在土地周围围起堤坝,堤坝区域内即为“垸”。洞庭湖周围的垸被分为三类:人口密集、经济集中的重点垸,经济体量稍低的一般垸,和临湖、地势低的蓄洪垸。湖南省洞庭湖区现有大小堤垸 226 个,堤垸保护面积1.62万平方公里,耕地面积912万亩、保护人口1049万人。团洲垸是蓄洪垸。团洲垸所在位置(图|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据湖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通报,截至7月6日12点,堤坝决口宽约220米,垸内平均水深约5米,淹没面积47.64平方公里,几乎整个团洲乡被淹。据《湖南日报》消息,本次溃坝的主要原因是出现管涌险情。所谓管涌是指在渗流作用下,土体细颗粒沿骨架颗粒形成的孔隙,水在土孔隙中的流速增大引起土的细颗粒被冲刷带走的现象,也被称为“翻沙鼓水”。湖南省洞庭湖水利事务中心高级工程师周永强告诉本刊,据洞庭湖多年汛期险情分析,堤防基础险情(管涌险情)占险情总数量 50%以上,是最常见的险情,尤其是高洪水位时,堤防基础渗漏严重,常发生渗透破坏,会引发管涌险情。气象信息显示,今年从6月16日开始,湖南经受了持续近20天的强降雨,全省平均累计降雨量864.7毫米,较常年同期偏多43.9%,是1961年以来同期最多。6月30日,随着洞庭湖城陵矶水文站水位达到警戒水位33.0米。洞庭湖地区两岸泄洪、抗洪现状(图|央视网)
李树文是团西村的防汛员,管涌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几年前,团西村的堤坝处就曾发现过管涌,“如果水是黄的,问题就大了,要马上处理,如果是清水就没问题”,这是团洲乡每个人都知道的“常识”。他说从今年雨季开始,他和村里的几个村民会轮流值班,每天的工作内容是“检查排水沟、守着闸口或者巡逻”。对于这次堤坝决口,李树文有些“想不通”。团洲垸防洪大堤是按1954年34.75米的历史最高洪水位设计的。1996年洪水之后已经加高到37米,还进行了加固,“这次洪水的最高水位是34.3米,我们的堤有37米,为什么会决堤?”周永强告诉本刊,洞庭湖的大部分堤垸的基础为砂卵石,相比起板土等土质,水更容易透过砂卵石,在渗透过程中,流速增大将其他沙土也冲刷掉,从而在堤坝地下形成一个水流通道,如果不及时处理,水流会将附近堤闸基础中的砂层淘空,就会导致堤闸骤然下挫,严重时甚至会造成决堤。因此,发现管涌的时间非常重要。但是管涌发生的时间、地点、程度都很不确定,周永强说,“管涌一般都来得很突然,尤其是特大管涌,因为初期在水面上看不出来,等到在水面上看到漩涡时,底下已经非常严重了。”抗险救援车辆在决堤现场(图|人民日报视频截图)
湖南省水利厅一位专家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在洞庭湖一、二期治理期间,曾对大堤内脚100米范围内的大部分坑塘进行了填塘固基,但每遇高洪水位,部分堤段还是会发生区域性翻沙鼓水,最近的距堤脚30米至50米,最远的距堤脚1000米至1500米。他提到,如果想根治管涌风险,国家应尽快启动洞庭湖重要堤防加固工程二期,增加防渗墙,让洪水的渗径更长。7月6日早上,陈齐鹏是从新闻里看到村里被淹的情况的——村里水面平静,已经与洞庭湖面齐平,只剩一些楼房露出红瓦、蓝瓦的房顶,村里人依赖生存的农田在六七米高的水下不知踪影。陈齐鹏一一细数了那些没能带走的东西:“8000多斤菜籽油,可以卖11元一斤,有1万多斤麦子,有1万斤稻子,有5万多斤菜籽油饼,还有75只鹅,二十几只羊,60多只鸡,还有几十头猪。”陈齐鹏说,上世纪70年代,团洲乡由洞庭湖滩围垦而成,土壤肥沃,一直到1996年大水之前,村民的生活都很不错,每户人家基本都有十几亩地,用来种稻谷和棉花,很多人家当时就盖起了楼房。但洪水将这一切都淹没了。岳阳史志办资料显示,1996年大水造成全乡5500多户受灾,2466.67公顷棉花、200公顷渔池、133.33公顷大湖养殖绝收。陈齐鹏记得,房子被冲塌后,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用塑料雨布和木头搭起一个临时的帐篷暂住,路上的泥泞好久才干。李树文说他去工地上打工三四年才把新房的钱筹集齐,两个儿子当时十多岁,因为家里太穷也中断学业、出去打工。大片树木、房屋被洪水冲刷,影响居民生活(来源:央视网)
陈齐鹏说,自那以后,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去到广州、深圳等地的厂里工作,只剩下老人在家。以团北村为例,村里原本有3000多人,现在常住人口不到1000人。一直到十多年前,村里人才又找到一个在当地足以谋生的劳作方式,“虾稻共作”:1-4月养殖小龙虾,随后种稻谷。陈齐鹏估计,团洲乡大概70%的人都在搞稻虾,“还吸引了一部分年轻人回来”。李树文承包了190亩土地。这几天他刚刚把农药和肥料打下去,花了一万多元,地里的禾苗现在已经有一尺多深。而地里留的小龙虾种也已经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连第二年再来的一点机会都没留”。他回忆,依照稻虾的模式,每亩最多能挣六七百元,共损失了十二三万。他还养了600多头猪,每头猪都养了大半年,“300斤的猪,现在可以卖一千四五百元一头。”7月5日晚上,把家里人安置到安全地带后,李树文搬了把凳子,独自坐到了天亮,“都是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东西,一下全没了。以前被水淹了,我年轻还可以再干,现在我就只是个农村种田的人,也60岁了,去外面打工都没人要,我哪里还有那个能力呢?”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未经许可,严禁复制、转载、篡改或再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