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险洞庭湖:小城养殖户与汛期的反复交手
华容县北倚长江,东临洞庭湖,华容河穿境而过。湖泊星布,水系发达的自然环境,使得这里的人常年与防汛为伴。
林向北站在大堤的溃口旁边,看着洪水一点点淹没自家的房子和鱼塘,直到家的方向变成一片汪洋。
7月5日,湖南省岳阳市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发生管涌险情。17时48分许,紧急封堵失败后堤坝出现决口。截至7月6日11时,溃口处内外水位落差0.10米,长226米。
各路抢险大军奋战三天之后,7月8日22时31分,湖南岳阳市华容县洞庭湖一线堤防决口封堵合龙。
华容县北倚长江,东临洞庭湖,华容河穿境而过。湖泊星布,水系发达的自然环境,使得这里的人常年与防汛为伴。
解放日报报道,当地最先看到险情的,是一位在事发大堤上放牛、砍玉米的村民。“大概有碗口这么大的出水孔,不停向外冒着掺杂泥沙的水。”此时是7月5日的午后。
很快,大堤上就围满了人。
一位政府工作人员向新京报记者介绍,当地常年备有救援机动队,汛期负责支援险情。当天下午决堤前,机动队在现场参与了抢险。
李保全是救援机动队的一员,他当天下午3点半左右抵达现场时,呈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个比脸盆还要大的洞口,“目测直径约0.8米”。洞口位置在大堤中间,不停地向外涌水。
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科学院土工所副所长崔皓东告诉新京报记者,这是一种比普通管涌更危险的信号。如不紧急处理,洞口会慢慢扩大,直至决堤。根据机动队的经验,此时需要围绕洞口“打围子”。
所谓打围子,是指用石子等防汛物资装袋压在洞口周围,并将洞口填满,控制水流喷涌。2020年防汛期,李保全跟着机动队处理过类似事件,并成功控制住了险情。
当时李保全看到现场留存着一定量的防汛物资:“洞口不远处有石子堆放,500米外停着一艘拉着砂石的船,此外现场还有一些空防汛袋。”但是,当机动队员们开始用石子、沙土装袋打围时,发现防汛袋已不够用了。抢险人员只能眼睁睁看着洞口一点点扩大,心急如焚,却又“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下午4点多,洞口直径越来越大,逐渐成了一条横亘在大堤上的裂缝。现场的抢险人员只能将未装袋的防汛物资直接投入其中,但很快被水冲走。
当十几辆载满防汛物资的卡车赶到现场时,坝体受损程度已经超出了预期。当时在现场的卡车司机王乐告诉新京报记者,现场的指挥人员告诉他们不用再卸防汛物资,而是直接将车开进大堤的溃口处封堵。“当时填进去的卡车大概有十几辆,但水流太湍急,险情未得到有效控制。”
下午5点半左右,队员们目测大堤上的缺口直径“已达几十米”。他们只能从大堤上撤离。
7月5日,林向北像往常一样,独自在家守着鱼塘。
当天下午2点多,可能决堤的消息传遍了朋友圈和微信群。林向北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此前两年,洞庭湖一直处于枯水期,直到决堤的前一天,洞庭湖还经历了一次退水。林向北与当地许多村民都以为,那天退水后“今年应该就没啥大事了”。
7月5日下午4半左右,林向北看见街上都是向高处大堤上转移的人群。很快,林向北也开车向大堤转移。
此时,团洲乡村民刘少平不停地接到亲朋打来的电话,每个电话都催他“赶快转移”,但他仍不相信会决堤。
在刘少平的记忆中,1998年特大洪水来临时,水位与大堤同高,但大坝经受住了考验。再加上近几年洞庭湖水位一直不高,“怎么可能说决堤就决堤。”
直到下午4点50分,在大堤上抢险的朋友给他打来电话,急得来不及介绍险情,只劝他赶紧转移家人。刘少平这才相信,大堤可能真的坚持不住了。
当时刘少平一个人在养殖场,距离家中有10分钟的车程。但因为街上都是转移的群众,他直到半小时后才接上怀孕的妻子。
下午6点,刘少平终于载着妻子和母亲向高处大堤转移。此时的他要与洪水赛跑。“我当时知道已经决堤了,洪水正冲向我们家的方向,而我们要去的地方与决堤口平行,没办法我只能迎着洪水的方向斜插上堤。”
好在晚上7点多,刘少平成功将妻子和母亲送到了大堤上。此时大堤上已是人山人海。他看到有人在不停地抽烟,一言不发;也有人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家的方向。
刘少平今年48岁。二十多岁离家后,曾在广东打过工,也在福建开过快递站点。2019年,刘少平回到了家乡团洲乡,跟着乡亲们干起了鲈鱼养殖。
在刘少平眼中,团洲乡乃至华容县的水产养殖业自2010年前后开始加速发展,待到自己返乡,跟着乡亲们干水产养殖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刘少平介绍,当地水产养殖业已具备产业集群效应。银行向养殖户提供低息贷款,专业的饲料供应商不仅能提供饲料和技术支持,还能搭建水产品的销售渠道。2022年,当地政府联合村民,筹资232万元拓宽了用以运输水产品的两桥一路。
根据岳阳市统计局发布的《华容县2023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去年整个华容县的淡水产品养殖产量达15.9万吨,淡水养殖面积超16.8千公顷。
2020年,刘少平投下鱼苗。1年半之后,第一批成品鱼出塘,在经历了两年低迷的鱼市行情后,2024年,刘少平终于等来了鱼市逆转。今年上半年,他增产一半,将每塘2000多尾的养殖量增加到了5000尾。
2024年,林向北也为鱼塘增产了将近50%。这是当地水产养殖户的普遍状况,许多人也因此向银行借了贷款。
7月6日,有受灾养殖户去往有关部门反映受灾情况,当地政府表示已经登记了受灾情况。
公开资料显示,团洲乡位于华容县东南部,地处洞庭湖和藕池河交汇处,其东、南、北三面临湖,集雨面积50.15平方公里,一线防洪大堤20.8公里,被称为“湖南第一险”。
当地养殖户刘建忠向新京报记者回忆,决堤的情况在近30年共发生过两次,一次是1996年,一次就是今年7月5日。
据《岳阳市志》中《1996年团洲垸、钱粮湖垸溃决纪实》记载,当年7月19日,团洲乡一位渔民路过团洲垸防洪大堤时,发现压水池冒黑沙。这是汛情可能来临的信号。不久后,大堤下沉漫水,形成瀑布似的洪水顺堤而下。最终,团洲垸大堤被洪水撕开了一条宽460多米,长近一公里的口子。岳阳当地公开资料显示,那次水灾最终造成全乡5500多户受灾,200公顷渔池、133.33公顷大湖养殖绝收,直接经济损失达5.5亿元。
1996年决堤两个月后,洪水才缓慢退去。那年刘建忠还是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是村里第一批水产养殖户。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家和鱼塘,他只悲伤了一会儿,便开始在水坑里捡鱼捡虾,准备重新开挖池塘。“当时觉得,还年轻,日子总要过下去。”
此后几年,他四处打零工,帮人清洗池塘、割谷子、摘棉花……他还要重新经营新挖的鱼塘。“今年养一条鱼赚了钱,明年就养两条鱼,如此类推。”
直到2003年,刘建忠终于还完了外债,自那以后日子才逐渐有了起色。至今年7月5日,决堤再次发生之前,刘建忠的鱼塘已有十八亩。
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科学院土工所副所长崔皓东向新京报记者介绍,本次决堤地区的地势较低洼,汛期面临防汛压力较大。
上世纪90年代,刘少平每年汛期都会看见好几艘装满了碎石子、沙土、防汛沙包等物资的大船停在大堤旁。这些船随时待命,哪段堤坝防洪压力大,就支援到哪里。
团洲乡团华容村村干部告诉新京报记者,每年汛期,村里还会组织巡逻队负责巡查大坝的汛情,包括今年也有。2010年之后,林向北常年参加汛期的大堤巡逻队。据他介绍,巡逻队每队人数不固定,但是一到汛期往往会“三班倒”,保证堤坝24小时有人巡逻。巡逻队会着重观察哪里出现管涌,还会观测洞庭湖水位,随时准备预警。
公开资料显示,1996年决堤发生后,当地政府先后组织超过2万人修复、加固堤坝。1997年汛期来临之前,当地完成了堵口复堤。多位受访的当地村民认为,那次加固是1998年大堤挡住特大洪水的直接原因。
据华容县政府发布的“十四五”水安全保障规划,2015年,该地区实施了洞庭湖区华容河治理工程项目,其中包括堤防加固、河道疏浚、开展蓄洪工程等,涉及团洲乡、插旗镇、治河渡镇和注滋口镇4个乡镇。
2018年5月,岳阳市水务局表示,团洲垸堤防按照省设计院的设计方案,通过堤身加培加固、堤身隐患处灌浆处理等工程措施,全部堤段的渗透稳定问题已基本解决,堤防防洪标准较1996年得到大幅度提高。
但是,为何经受过1998年特大洪水的大堤,在今年“整体水位不是很高”的情况下发生了决堤?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自2024年4月以来,受持续降雨影响,洞庭湖水位开始不断回升。
湖南省气候中心预测科科长、高级工程师赵辉接受湖南日报采访时表示,此轮降雨平均雨量达310.2毫米,为1961年以来同期最多。
崔皓东表示,洞庭湖地区的地表下地层情况较为特殊,部分堤段有强渗水性的沙层。汛期高水位下,堤防在渗流作用下,堤防背水侧表层弱透水土层受下部强透水沙层内承压水顶托,形成渗透破坏,也称“翻沙鼓水”。这种地质环境下本身就很容易发生管涌险情。
崔皓东还表示,堤防工程质量易受生物活动影响,如白蚁、蛇或鼠类等生物洞穴,有时较为隐蔽,容易形成渗漏通道,危及大堤安全。
据央视新闻消息,7月8日22时31分,湖南岳阳市华容县洞庭湖一线堤防决口完成合龙。
目前,当地政府和各救援组织正全力组织救援。湖南省、市、县累计调集各类救援人员3000余人,多个安置点已安置转移群众2330人,其他群众选择投亲靠友。有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安置点情况良好,食物和其他救灾物资发放及时。
据湖南省政府网站消息,7月6日,湖南省委副书记、省长毛伟明继续在华容县团洲垸洞庭湖一线堤防决口现场,指挥抢险救援工作。
目前,上述地区抢险工作除了决堤封堵,还有加固“第二道防线”——钱粮湖南垸和团洲垸之间的堤防。毛伟明表示,要全力以赴确保“第二道防线”万无一失。
林向北投靠了未受灾的亲友家,刘少平在未受灾地区搭起了帐篷,并做好了“住几个月帐篷的准备”,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妻子和没出世的孩子平安。
(李保全、王乐、林向北、刘少平、刘建忠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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