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爸妈不要的孩子。” 送养的女孩被接回家后
回家
“你是爸妈不要的孩子。”同学喊出的这句话,如利箭一般,将张梦婷的童年射了个粉碎。那年,张梦婷8岁,还不姓张,而是跟着姥爷家姓李。
张梦婷是被姥姥一手带大的,从小称呼姥姥为“奶奶”。奶奶曾告诉张梦婷,她是从街边捡来的。张梦婷认定了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但每当自己调皮惹奶奶生气,奶奶总会撂下一句“滚回你大姑那边去”。这位被张梦婷唤作“大姑”的女人,和张梦婷并不亲近,“就是一位普通的亲戚”。她感到困惑:“为什么让我回大姑那去呢?”
小时候的张梦婷开朗爱笑,和所有孩子一样,只关心吃什么、玩什么。虽然觉得许多事情不对劲,“心里隐隐有预感”,但她并没有深思,也不愿深思。比如,大姑还有一个比自己小2岁的女儿。每次和这位妹妹在一起时,大人总是叫自己“大婷婷”,叫妹妹“小婷婷”。
直到那天,同学的一嗓子叫醒了张梦婷,戳破她的逃避。那些散落的记忆碎片,纷纷滚动起来,清晰地串成了一条线。张梦婷不得不在内心直面残酷的真相 —— 很可能自己并不是捡来的,亲生母亲一直就在身边。奶奶也不是奶奶,而是姥姥。
打那之后,张梦婷开始反复做同一个噩梦。梦里,姥姥冷着一张脸,让张梦婷离开这个家。无处可去的张梦婷只能流落街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打地铺。被再度抛弃的阴霾,笼罩着张梦婷的生活。这样的梦重复了3年,每次,她总是哭着醒来。
2005年,噩梦成为了现实。
结束小升初考试的那个下午,张梦婷的姥姥在家中平时吃饭的小木桌旁告诉她:因为她学习成绩好,等上了初中,她的父亲想把她接回家抚养。
“就不能等到我成年吗?”张梦婷哀求。她心绪复杂,有被姥姥放弃的委屈,也因为要“回”到那个陌生的家庭之中而感到恐慌和不安。
“我也做不了主。”说这话时,姥姥不敢直视张梦婷的眼睛,只是盯着手中的麦秆,继续着把麦秆编成草辫的闲活。
张梦婷不死心,挽起姥姥的胳膊,继续哀求:“等我长大了, 我把你们接出去,给你们养老。”等待姥姥回应的时候,她心情惶恐。
可姥姥冷着脸没有吭声,编麦秆的手越织越快。
这是第二次,大人们通过合谋,私自决定了张梦婷的人生。她知道,回家已成定局,自己无法反抗。
只有眼泪宣泄着她的不甘。
9月,在姥姥家用过晚饭,父亲的车载着她驶离过去的家。许多年后,张梦婷仍然痛恨这个决定。对她而言,家,从此不复存在了。
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后。弟弟给她抱来一床被子,洗漱过后,张梦婷就准备睡觉。父母安排她和妹妹共用一个房间。那晚开始,直到成年离家前,除去上学住宿舍的时间,张梦婷晚上都要和妹妹挤在一张1米5宽的床上睡觉。
在姥姥家,张梦婷5岁起就有独立的房间。舅舅送给她一个洋娃娃。每天晚上,张梦婷都抱着娃娃入睡。回家后,她失去了自己的房间。
夜晚,张梦婷背对着妹妹,把自己的身体蜷成婴儿状,极力克制着哭声,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她红肿着双眼,最后一个出现在餐厅。母亲白了她一眼,对她的迟到表达不满。饭桌上,父母、妹妹和弟弟,一家四口自顾自地用餐。没有人关心她的处境。
张梦婷没有胃口,只喝了两口米汤就再吃不下了。
(被姥姥抱在怀里的张梦婷)
被送走的女孩们,命运如浮萍一般。无论是去还是留,没有人问过她们的意愿。成年以前,她们像一件可被随处安置的货物,在不同的住所间辗转,过着一种“未经同意”的人生。
4岁回家以前,奶奶总会以睡前故事的形式,给寒冰讲述她幼时的经历。故事里,她和奶奶躲在一座偏僻的小山村里,那里很黑,也没什么人。有人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奶奶就谎称儿子是包工头,在外面打工。
现实生活中,那时,寒冰的父母正为生育一个儿子做准备。碍于计划生育政策,只得将寒冰藏起来。
在被送到奶奶家之前,父母曾把寒冰送给一个当地的邮递员家当女儿。那家人将她养到1岁,便改行要外出唱大戏去了,没法带着一个女婴在身边照顾。于是,年幼的寒冰被退回,以后她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直到4岁,她才被正式接回家中。
周遭的人以为她只是孩子,听不懂大人讲话,常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和父母聊天:“这就是你送走的那个孩子吗?都长这么大啦。”7、8岁的寒冰每每听到这些话,心里都会不舒服。潜意识里,她觉得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不应该被拿到台面上来分享。”
上小学前,有一次寒冰去邻居家玩。几个邻里聚在一起,故意调侃她:“你的父母不爱你,只爱你姐姐,你不如走好了。”大人们还举了例子,拿父母对姐姐和对她的态度做对比,说得头头是道。寒冰越听越委屈,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忍着眼泪回到家里。
到家后,寒冰边哭边往袋子里收衣服,打算离家出走。妈妈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只把这当做孩子不懂事的玩闹,觉得很新奇。寒冰没有说话,收好东西,迈开腿就往屋外走,走出好一会儿,才被追上来的父母带回家。
父母不知道,被送养这件事会像刺一样,在寒冰往后的生命里越扎越深。时隔多年,寒冰早已忘了邻居们具体说了什么,但她仍记得当时的心情。
有时候,她觉得这些人说的是对的,否则,父母当初为什么会送走自己呢。
恶意
从长辈的闲言碎语中,寒冰拼凑出了自己的身世。
寒冰生在80年代末的一个大雪天。她的到来,没有为这个家增添喜气。家里已经有一个大8岁的姐姐,父母一心想拼个儿子,见二胎仍是女儿,有人建议“把这个孩子溺死算了”。父亲不忍伤害她的性命,决定把她送人。
那天夜里,寒冰的父亲和舅舅连夜赶着山路,将寒冰送到隔壁乡镇的姨妈家,委托姨妈为寒冰在镇上选个好人家送养。姨夫当晚就决定,把她抱给离家不远的邮递员家抚养。一来这样省事,二来,在那个年代,邮递员是份正当职业,在当地家庭条件相对不错。
邮递员和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在温州一些地区,把刚出生的不要的女孩,送给已经生过男孩的家庭抚养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寒冰小时候,就常看见村里那些生了男孩的人家门口躺着一个弃婴。在村民们看来,生过男孩代表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重任,比起没有男孩的家庭,更有心力去抚养一个女婴。等“女儿”长大后,再当做童养媳嫁给儿子,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
寒冰后来得知,父母把她接回家,并非是对送走她感到后悔或者愧疚。
当时,她的母亲被人举报生了二胎,要被拉去结扎。母亲不愿,百般拖延。后来有一个月,她发现经期晚来了几天,误以为自己怀孕,于是便主动跑去结扎,想钻个空子。在当地,有些人被取名为“扎后”,寓意是结扎后还怀孕生下的孩子。谁知母亲结扎后的第二天,月经就来了。至此,生子的念头算是彻底断了。在这样的阴差阳错之下,寒冰才有机会回到家中。
寒冰有过三个名字。她出生时是罕见的雪天,舅舅为她取名寒冰,邮递员一家则取名叫雪送。后来回了家,因排行老二,父母给她取名为亚男,用以寄托和弥补没生出儿子的缺憾。
三个名字里,她最讨厌的是“亚男”,觉得“一听就有不好的意味”。“雪送”带有“送”字,她也不喜欢。只有“寒冰”可以勉强接受。
姓名像一块随身携带的烙印,时刻提醒着她不被爱的现实。庆幸的是,登记户口时,工作人员弄错了,把“男”登记成了“楠”。她高兴,虽然读音没有改变,至少恶意变得隐晦了。
“亚楠”,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名字跟着她去上学,写在学籍资料里。因姓名带来的自卑,并没有被完全消除。上学时,寒冰从不在同学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她把秘密深埋在心底,时刻担心有人闯入这片禁区。
步入初中后,她有了喜欢的男孩。面对初恋,她更加在意秘密会泄露。有时,他们会在课堂上传递纸条,或者互相写书信来往。尽管对方知道自己的姓名,落款时,她还是用“寒冰”替代,本能地想要遮掩这件难以启齿的事。
(寒冰老家的村子)
姓名是来自原生家庭的胎记。在河南濮阳,张梦婷的身边,许多曾被送人的女孩,前期都以叠词命名。静静、宁宁……因为不被期许和祝福,她们的名字大都没有寓意,大多是随口叫唤,以顺口好记、方便使用为主。
很长一段时间,张梦婷没有正式的姓名,大人们都管她叫婷婷,需要姓氏的时候,就跟着姥爷一家姓李。“张梦婷”这个名字,也是在被接回家后因上中学需要落户口,才被确定下来的。父母甚至记不清她的出生年月,后来登记户口,1992年出生的张梦婷,在户口本上被登记为1991年出生,日期也是随意写的。
从婷婷,变成张梦婷,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变得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张梦婷选择像一株植物一样,不与任何人交流,只在规定好的空间里生长着。回家第一天,她迅速学会了主动承担家务。洗衣、做饭、照顾弟弟妹妹,“就像佣人一样”。在张梦婷眼里,自己始终是位不速之客,需要找到一些可以在这个家生活的理由:“你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不干点活吗?”
父亲经营着酒类生意,帮忙抬集装箱的活,也常落在张梦婷肩上。每个箱子重约100斤,是十几岁的张梦婷不能承受之重。父亲因此嫌弃她效率低下,经常在饭桌上贬低她“高低比不上儿子”“现在你吃多少,到时候都给我吐出来”。
在这个完美复刻“男权结构”搭建出来的小家里,父亲是绝对的统治者。他的权力常被用来施展在妹妹身上。每次妹妹挨打时,隔着两道门,张梦婷依然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皮带“啪啪”的抽打声。她躲在妹妹的房间里,拿起一本书拼命读起来,试图转移注意力。但妹妹的惨叫声还是落在她的耳朵里,让她不寒而栗。
还生活在姥姥家时,张梦婷就打心底厌恶父亲。每次看到他,她的手总是握成一个拳头,不自觉地发抖。
父亲以羞辱人为乐趣,常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走到张梦婷面前,挥舞两下,让她管自己叫爸。父亲的眼神里,混合着玩味、鄙视、不屑。在张梦婷看来,那是和奴才一样的眼神,充满着小人得志的猥琐感。当那道目光落在张梦婷身上时,她感到自己“就像货物一样”被凝视。
后来回了家,父亲更加频繁语言霸凌她。有段时间,只要弟弟一哭闹,父亲就指着弟弟,不问青红皂白地对张梦婷说道:“你叫他哥吧。”诸如此类的恶趣味,父亲百试不厌。
作为家庭结构的最底层,“外来者”的张梦婷必须学会克制情绪,忍气吞声直到长大成人。
离开姥姥家前,姥爷曾叮嘱她:“要懂事,要有眼力见。” 她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想着姥姥有高血压,不敢惹是生非。后来,每当张梦婷濒临崩溃边缘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姥爷的这声嘱托。“要懂事”这三个字,像一道紧箍咒束缚着她,逼着她硬生生地压下所有情绪。
在这个家里,只有姥姥还牵挂她。张梦婷的生日在农历十月。回家头两年,总是姥姥一大早打电话提醒母亲,今天是大婷婷的生日。母亲这才会煮上一锅鸡蛋,当作庆生。
13岁生日那年,张梦婷照例吃了颗煮鸡蛋,开始干活。那天是个周六,吃过早饭,父母一大早便带着弟弟和妹妹出了门,留她一人在家洗衣服。傍晚,一家四口在欢声笑语中,提着大包小包的新衣服,和一袋肯德基回到家中。在2005年,肯德基还是奢侈品,都是给弟弟买的。张梦婷拎着未晾干的衣服,被隔绝在笑声之外。没有人想起她的存在。
第二天中午,做完一家人的午饭,张梦婷12点就回了学校宿舍,比往常提前了4、5个小时。宿舍里只有她一人。她扑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她在心里发誓,成年之后,自己绝不要再回这个家。
求而不得的爱
被送走的女孩,以二胎居多。
1984年,为照顾农村独女户,此前“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在部分农村地区被放宽。若农村家庭头胎生的女儿,则允许生二胎。无法一举得男的农村家庭,把生二胎视作传宗接代的最后机会。若“不幸”生下的是女儿,很多人会选择将新生的二女儿送走。
1990年出生的李岱榕,便是这样成了三姨的女儿。3、4岁时,李岱榕经常蹲在亲生父母经营的饭店门口,哭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她问生母,为什么被送走的不是姐姐,不是弟弟,而是自己?
三姨不能生育,生母告诉她,这是姥姥做的主,自己也没法违背。但作为养母的三姨却说,生母一家早有将她送人的打算,最初定的人选是生父那一位打光棍的叔伯,还是村里的低保户。
姥姥早已去世,生母和养母各执一词,当年的真相无从考究。身世的轨迹,成为李岱榕内心一道难以解开的心结。
在李岱榕心里,生母尊老爱幼、帮助邻里,是个很正派、有大智慧的人。姥姥没有儿子,李岱榕的生母作为长女,一直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生父常年在外打工赚钱,生母就将家里的各种事务操持得井井有条。排行最小的养母,则从小在姥姥的溺爱中长大,远没有生母那样的智慧。两家原本的经济实力相差无几,小学时,李岱榕的吃穿用度还比姐姐和弟弟好上一点,但因为养母一家的不擅经营,家里很快就走上了下坡路。
养母喜欢打麻将、玩电脑,常常把照顾李岱榕的职责抛在脑后。中学时,李岱榕的同学们放学后都有家长来接,到了家,还能吃上热乎乎的、可口的饭菜。而李岱榕放学回了家,迎接她的却是养母蹲守在电脑前的背影。吃剩菜是家常便饭,有时是锅里溜剩下的馍馍、包子,有时是咸菜。同学们讨论父母喜欢给自己做哪些爱吃的菜时,李岱榕插不进话,总是羡慕地听着。在她眼里,那才是家的感觉。
有一回,高中同桌告诉她,自己早上吃的是西红柿鸡蛋面。李岱榕十分震惊。很少有人给她准备早餐。在养母家,特意早起,只为了给孩子煮一碗面,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记忆中,养母只在自己小学时做过一次早饭,是盘简单的煎鸡蛋。李岱榕好奇地凑在一旁看,结果被溅了两滴鸡蛋黄到衣服上,养母又是一顿骂。
挨骂是常有的事。李岱榕读小学五年级时,养母不知为何心情不好,把李岱榕揍了一顿。她心里委屈,哭得不行。一位表姐见了,牵着她一路送回了生母家里。但到了晚上,生母骑车载着她送回了养母家。
如今回忆起来,李岱榕仍然说不清自己当年坐在车后座时心中的复杂情绪。“就觉得……生母应该就是不想要我吧?”“对,不想要我。”思索半晌,她说出了确信的结果。
自从中学起,家里的经济每况愈下,养母越发频繁地把“没有钱”三个字挂在嘴边,动辄和养父吵架。那时,李岱榕每天的生活费只有几元钱。晚自习,同学们都有补充营养的吃食,李岱榕只能干看着。为了缓解家里紧张的气氛,她每天不吃晚饭,只舍得买一块5毛钱不加鸡蛋的油酥饼,让摊主把饼掰开中间刷上酱,凑合着吃。攒下的20、30元,李岱榕尽数还给养母,讨她欢心。
贫穷、拮据和养母的喜怒无常,贯穿着李岱榕的成长。每当交不起学费、吃不饱饭时,她总会怨恨生母当年将自己送给三姨的决定。
她想不通生母为何放弃自己。2023年,在新闻上,她看到父亲孙海洋,数十年如一日地寻找被拐的儿子回家。寻回儿子后,孙海洋更是想方设法地想要消弭父子之间的隔阂与陌生感。而自己呢,亲生父母明明就在眼前,却给不了她渴望的亲情;朝夕相处的养父母距离又那么遥远。
小时候,常有街坊邻里调侃她:“有两对父母疼你,可真幸福。”李岱榕听了,只觉得心酸。
李岱榕和生母来往并不密切。在她心里,生母的爱,从未降落在自己身上过,总是更偏爱姐姐和弟弟。她记得有次自己穿了身新衣服。生母见了却对她说:“你把这件衣服给你姐穿吧。”她至今无法对这个时刻释然。
2015年3月,她生孩子,生母也没有表示。后来,生母虽然主动提出要给她买月子服,却是撺掇养母付的钱。养母虽然付了钱,却没有主动提出给自己买月子服的想法。她无法在一位母亲身上,寻得完整的、毫无保留的爱。但等到弟弟的孩子出生时,生母却一改态度,鞍前马后地置办各种东西。
李岱榕觉得很难过。结婚后,她的日子并不好过。生母一心围着弟弟的小家打转,养母也不愿帮自己带孩子。为了照顾孩子,李岱榕辞掉了瑜伽教练的工作。2022年,丈夫和人合伙创业失败后,在家里好几个月不工作。没有进账,没有存款,一家三口揭不开锅,只能靠借信用卡维生。
眼看丈夫长时间无所事事,李岱榕催促他尽快解决经济来源的问题,二人爆发了冲突。她质问丈夫,既然婚前选择了自己,知道自己是被送走的女孩,就该知道在婚姻上父母无法提供助力。如今,两人只能靠自己渡过难关,一个在家顾好孩子,另一个出去赚钱。“那行,我要是出去(赚钱),你在家带孩子?”丈夫不想听李岱榕的抱怨,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人。
原生家庭的断壁,又一次砸向了这个脆弱的小家。李岱榕气不过,给养母打了一通电话。婚前,她就对丈夫没有好感,是养母相中了对方,她和李岱榕冷战了一个多月,李岱榕才妥协。电话刚接通,她直呼养母大名,讥讽她“你找的好女婿”。她怨恨养母的不上心、不作为,让自己陷入了婚姻的泥潭。
面对李岱榕的指责,养母无话可说,只能沉默以对。李岱榕不解气,挂断养母的电话,又拨了通电话给生母。电话里,李岱榕把挤压了多年的愤怒、埋怨和委屈,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她质问生母:“为什么不经过筛选,随随便便把我像东西一样送出去。” 在李岱榕心里,她宁愿生母把自己送到山里掐死,那样至少自己不用忍受如今的生活。
生母听了半晌,最后却只不耐烦地回道:“你麻烦不麻烦?你要想来往就来往,不想来往拉倒。”李岱榕当即挂断了电话,瘫软在沙发上。在外人面前,生母总说李岱榕是自己的二姑娘,一副将她放在心上的样子。但这通电话让她意识到,“自己原来只是外人而已”。
情绪剧烈地涌了上来。那一刻,李岱榕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喘不上气,手指变得像鸡爪一般僵硬,整个人“差点抽过去”,缓了好一会儿才挺过来。
自那以后,李岱榕和生母便断了来往。在成年以前,对父母和家庭之爱的渴望,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但无论是生母还是养母,“任何人都给不了我爱。”
漫长的潮湿
承认自己是不被爱的那一个,并非易事。
小时候,大人们总喜欢拿寒冰来和姐姐比较,夸姐姐更好、更乖、更懂事。寒冰敏感,很在意长辈们的评价,于是偷偷地在心里较劲,更加用功地学习。她渴望证明,自己也是值得肯定、值得被爱的那个。
上了初中后,她的成绩越来越好,超过了姐姐,甚至在考试中冲进了全县前四,在学校引起了轰动,连校长都特意来找她谈话,鼓励她继续好好学习。她进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学习,但2008年高考时,恰好撞上教育改动,文综的出题模式出现变化。不仅文章的阅读篇幅变长了,出题方式也更加灵活,难度增加了不少。最终,寒冰的分数只够到三本院校。
父母对这个结果感到失望,临近填报志愿时,让姐姐和寒冰谈话,劝她改读大专。就读三本院校,每学年要交纳一万多元的学费,读专科,学费则只要五六千元。姐姐语重心长地转达着父母的意思:总归最后都要回乡找工作,大专只读3年,早一年毕业还能早做打算。
寒冰最终没有反抗,接受了父母的决定:“像我们这样的孩子,你给我的我才要,不给我的就不是我的。”
可她始终记得:90年代末,父母宁愿花一万多元买分,也要托举姐姐进入重点高中读书。等轮到自己时,父母却有所保留。她将这件事默默放在心里,逐渐成了一快化不开的顽石。每每提及,总是介怀。
女孩们内心的褶皱,难以被轻易抚平。
在许多农村地区,没有儿子的家庭会通过招赘婿的方式争夺冠姓权。包括寒冰一家在内,温州当地有不少家庭选择了这一做法。
2011年毕业后不久,寒冰受到了丈夫的追求。丈夫是家中的独子,寒冰感到顾虑,担心若两人走到一起,未来会因入赘一事发生矛盾。
担起父母招赘婿的愿望,意味着必须降低择偶标准,向下兼容。之前为这件事,寒冰也曾和父母闹过矛盾。有一次,她委屈地冲父母喊道:“你们凭什么这么要求我?”在她心里,父母因为对香火的执念,已经牺牲了自己一次,这笔亏欠是无法被抹去的。如今,她不愿意再继续背负父母的执念,重蹈覆辙。
但后来她才知道,比起自己,父母更属意留在家里招婿的人,是姐姐。而姐姐,也是从小就背负着这份期待长大。
姐姐心疼寒冰从小的经历,默认这份沉重的“责任”,如今该由自己来背负。她告诉寒冰:“你想嫁谁,就去嫁。未来我来满足父母的愿望。” 当时,姐姐已将近30岁,有一个谈了很多年的青梅竹马。两人最终没有修成正果。寒冰猜测,这其中多少有对入赘的芥蒂。
夜晚,姐妹俩躺在一张床谈心。姐姐对她说,我们俩,至少该有一个人,可以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婚姻。那一刻,寒冰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姐姐看似独占了父母的爱,但实际上,二人殊途同归。无论是自己,还是姐姐,都是父母在宗族观念支配下的牺牲品。
她花了漫长的时间来与自己、与父母和解。直到大学毕业后,组建起自己的家庭,随着时间流逝,寒冰的内心才慢慢变得坚强。但面对亲密关系,她依然习惯抱着悲观的心态。
在婚姻中,她不止一次和丈夫提过,假如两人走到了离婚这一步,自己也可以接受。她甚至想好了对未来房产的分配,向丈夫提议:“你父母多出钱,那在房本上就不要写共有了,就写按比例共有。你占70%,我占30%,以后也好分割。”
丈夫听了有些生气。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天性乐观。两人的感情稳定,丈夫不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误以为她“随时准备撤退”。
童年的雨是一场漫长的潮湿。“以前我很难接受别人不爱我,但现在我可能会觉得,你不爱我这是很正常的。”在寒冰心里,自己身后从来没有那条可依靠的退路。她能依赖的,只有自己。
(寒冰最后所上的大专)
曾经被抛弃像一道深刻的割伤。即使后来被接回家,女孩们也很难说服自己当作无事发生。
张梦婷至今没有改口称呼父母为“爸”“妈”。对她而言,父母不是父母,更像陌生的亲戚。家,也不是她的归宿,而是她竭尽一生想要逃开的泥潭。
濮阳位于河南最北方。冬天她用冷水洗衣服,手上长满了冻疮。这一切,父母从未过问。有一次,她在学校宿舍里,发烧到40多度,独自在医务室输液了一星期,还是不见好。班主任看不下去了,给她家里打了电话,通知父母把张梦婷接回家。父母拉着张梦婷回到家,把她往床上一放,就又出门挣钱去了。
回家第二年,14岁的张梦婷和妹妹吵了架。那天,家里正办丧事,她趁机摸黑偷跑到了村里的“仙人居”。在当地,村民们用这个叫法来称呼林子里的坟场。那天下着雨,入了秋的夜晚透着寒凉。张梦婷只穿了一件母亲剩下来不要的旧毛衣,和一件薄薄的外套。四周都是坟包,张梦婷蹲在一个土坑边上,痛苦的回忆反复侵袭着她的脑海。盯着眼前的土坑,她边哭边琢磨着死,想把自己埋在这里。
早上七、八点,哭了一整夜的张梦婷拖着湿淋淋的身子,回到了家中。脱下的毛衣已被雨水浸湿,不住地往下滴水。或许是痛苦盖过了知觉,张梦婷并不觉得寒冷,只感到身体是僵硬的。
在这个家中,张梦婷对自己长期的情绪压抑,逐渐演变成了心理疾病。2017年,她被确诊为抑郁,每次讲自己的经历,到一半就会崩溃大哭。躯体上,也出现胸闷气短、脖子疼的症状,严重时甚至会短暂昏厥。
她靠逃离的念头支撑自己活着。
考上大学之后,张梦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有毒的环境,即便过年也不回家。父母鼓动全家人轮流给她打电话,劝她回家。2018年,刚考上大学的弟弟一通电话过来,爆着粗口骂她,教育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翻来覆去地指责她“不听话”。
2023年过年期间,姥爷也打电话劝她回家。时隔多年,“要懂事”三个字又一次顺着听筒传来,熟悉的咒语刺激着张梦婷的神经,她的躯体再次出现了病理性的应激症状,无法呼吸,连带着整个脖子开始发疼。
“回家”“懂事”,像随时会触发开关的两个关键词。每次听见,张梦婷就会情绪失控。就好像从四面八方伸出了很多双手,要将她重新拉回深渊。有时,她会连续整晚睡不着觉,明明心里没什么情绪,但就是这么干瞪着眼睡不着,愣熬过了两个白天和黑夜。
她常常想,如果自己不被接回家,不改名换姓,而是一直在奶奶家生活的话,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但人生没有如果。
如今,张梦婷铁了心要和过去的人生斩断牵连。她甚至设想过未来若结婚,可以租一对父母参加婚礼。痛苦再度袭来时,她经常会用《王子与乞丐》的寓言故事来安慰自己。“至少我现在身体健康,能够找到工作,养活自己不是问题。”
2018年,张梦婷在河南郑州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要去上海参与一个多月的入职培训。在上海,她把微信签名改成了罗曼·罗兰的经典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张梦婷知道,要想好好爱自己,就必须从腐烂的过去里,从情绪的黑洞里,挣扎出新的血肉。未来的路,她只能独自走下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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