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折叠
2024年7月11日,也就是上个星期四,我在深圳,决定用一天时间实地调研一下大名鼎鼎的“三和大神”。所谓“三和大神”,是指一批活跃在深圳龙华区景乐新村附近、以进工厂做日结工为主要谋生手段、只顾今天不顾明天的年轻人(以及少数中年人)。2018年前后,媒体对这群人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密集而深入的报道,其中最经典的是NHK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年轻人们》。此后数年之内,“三和大神”这一称谓火遍了全网,承载了多种多样的话题和理念——有人视他们为自暴自弃的“挂逼”,有人则视他们为“躺平”“反内卷”的先锋;有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社会贫富差距问题,有人则看到了产业转型问题。
其实,早在2020年,著名的三和人才市场就被拆迁了,在原址上建立起了一座“奋斗者广场”(名字颇为讽刺)。景乐新村一带经历了大规模整治,黑网吧、挂逼房、挂逼餐馆等大多不知去向,街头露宿的人更是看不到。但是,工厂招工的需求没有消失,希望进厂打工的人群也不会消失,他们只是向东北方向迁移了两公里,抵达了龙华汽车站;在百度“龙华”贴吧(三和大神的精神大本营),龙华汽车站就是当年的“三和”的直系继承人。
龙华汽车站广场附近密布着各种各样的人力资源中介公司。所有正在招聘的职位都贴在白板上,白板放在中介公司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上还站着身披中介马甲的精神小妹,随时向路过的人询问:“找工作吗?”那些正在招聘的公司,有的很有名,有的闻所未闻,不过这并不重要;打工者关注的是那些具体要求:
每小时薪资,例如“24元/H”、“28元/H”,一般会出现在招聘海报左上角最醒目的位置。海报下方还会估算一个月薪,例如“5500-7500元”,不过只具备参考价值,因为决定因素是工作时长。
发薪日,此处统一写作“出粮日”。这一点对于急于用钱的人很重要,如果是二十多天后才“出粮”,有些人就断粮了。小字部分会写能否预借工资(一般每周可预支300-400元)。
工作地点,一般直接写在雇主名称前面,例如“龙华XXX”“东莞XXX”,等等。位于深圳本地的制造业招聘已经不太常见,最多的是东莞,其次是中山、惠州,还有远在厦门的。
工作性质和强度,包括是否“坐班”(指的是流水线坐班),车间有无冷气(现在一般都有),对体力要求如何。“加班多且稳定”往往是最受欢迎的条件,因为工时决定着月薪。
对招聘者的要求,年龄要求一般18-45岁,不能是在校学生,不能有前科和文身,体检合格,等等。不要求体检的岗位会特别标注。所有岗位都要求“身份证带磁性”,因为不带磁性无法确认身份信息。
其他要求,包括宿舍和食堂条件、餐补、饭卡押金等。体检费用由谁承担也是个大问题,虽然一般就二三十元,但对进厂打工者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
严格意义上的“三和大神”,不会应聘上面的工作,因为必须在工厂呆到“出粮日”,自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他们憧憬的“做一天可以玩三天”的生活,只有做日结工作(当日进厂、当日下班、当日领工资)才能实现。然而现在正规中介几乎都不招日结工了。当我向中介精神小妹询问“哪里有日结”时,她轻蔑地笑了笑,让我去“找广场上那些人”;另外一家中介小妹则干脆不予回答。烈日之下,我在站前广场转了几大圈,没有看到任何“日结中介”。树荫下面躺平的人,肯定有做日结工作的,可他们没有兴趣跟我对话。
为什么日结工作这么少了?一个原因是监管,毕竟日结工不正规,容易滋生太多问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需求:上百度“龙华”贴吧看看就知道,每天都有人喊着找日结,少数日结岗位需要早上七点甚至六点去抢,往往“招十个有五六十个报名”。这有可能反映了珠三角地区的中低端制造业正在向外迁徙,不再需要那么多临时劳动力。现在最常见的日结工作是物流,例如贴吧老哥经常骄傲地晒出“在顺丰做日结一天拿了300元”的工资截图。离龙华汽车站不远就有几家大型物流公司的分拣中心,可惜我去的时候是中午,所以无从判断它们招不招日结工、日结工的报名情况如何。
如果一个人还想在制造业做日结为生,那他多半只能去东莞:下岭贝、高埗镇、霄边市场,这些都是日结工作的高发地,其中霄边市场离深圳地铁的最北端只有几公里而已;当年通过媒体报道而为人所熟知的“挂逼房”“挂逼面”“挂逼网吧”,大部分也迁到了东莞。由于百度贴吧屏蔽了“挂逼”一词,大家只能用“挂壁”代替。龙华吧随处可见这样的帖子:“在高埗挂壁三个月了,有同好的一起玩吗?”“坐标下岭贝,今天日结又没抢到,只好在公园挂壁喂蚊子了。”
我们甚至可以说,狭义的“三和大神”已经消亡了。“三和大神”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们同时带着三重标签——深圳、制造业、日结。深圳是一个机会遍地的特大城市、改革开放的热土,充满着光怪陆离的诱惑;制造业(主要指中低端)是劳动密集型产业,拥有自己的独特文化,提起“厂哥厂妹”,大部分人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鲜活的形象;日结,允许人们只顾今天不顾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彻底杜绝内卷和精神内耗。时至今日,上述三重标签构成了一个“不可能三角”:
在深圳做制造业,几乎不可能是日结,得老老实实进厂等待“出粮日”。尽管近年来制造业外流,但深圳还是有不少大型工厂的,例如著名的富士康。
在深圳做日结,基本不可能是制造业,可以选择物流或者外卖骑手,不过后者一般不算做传统的“日结工作”。
在制造业做日结,这样的工作在东莞、中山还比较多,在深圳已经非常少,而且今后还会越来越少。
因为天气太热,等待进厂的人群主要是躲在龙华汽车站的二楼、三楼,有的坐着或躺着玩手机,有的三五成群聊天。汽车站里没有空调,舒适不到哪里去,只是避免了阳光直晒而已。三楼是大名鼎鼎的富士康招工处,我去的时候关着,据说一大清早会很热闹。无论是什么招工场所,都会反复提醒求职者:把自己的行李带好,这里不提供行李寄存服务,丢失概不负责。据我观察,极少有人把这番提醒当回事,车站走廊里到处是无主的蛇皮袋和旅行箱。这肯定不会是因为求职者素质特别高、没人顺手牵羊,而是行李本来就不太值钱。
值钱的东西又在哪里呢?要么紧紧拿在手里,用来玩游戏和刷短视频;要么就卖掉了。站前广场上最常见的有两种小贩:一种是兜售“25元单间旅馆”的大妈,一种是回收数码产品的人;最受欢迎的数码产品除了手机就是蓝牙耳机了。我恰好目睹了一个精神小伙拿着一个手机充电器要卖,回收摊贩冷漠地说:“我不收这种东西,哪个老板收,你就找他去!”小伙悻悻地扭头就走。摊贩面前摆着好几部手机,从背面的镜头布局看,既没有苹果也没有高端安卓机;哪怕是全新款式,在电商平台上应该也能在几百元到一千多元拿下。不知道摊贩是花多少钱回收的?
龙华汽车站的招聘中介和广告牌
龙华汽车站的侧面有一家网吧,打的旗号是“全RTX4090配置”。这肯定是鬼扯,没有任何头脑正常的人会相信这样的网吧用得起4090。网吧外摆的显卡盒子大部分是4060,至于机器实际使用的显卡型号则不得而知。虽然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当天的招工已经基本结束,但网吧还是没有坐满,我目测只有不足一半的上座率。我还观察了附近几百米内的另外两家网吧,上座率还要更低一些。这或许是对“三和大神”走下历史舞台的一个直观反映:
网吧是“三和大神”精神生活的中心,因为便宜、可以过夜、能提供多种娱乐内容。理论上玩手机更便宜,但“三和大神”很少用得起高配置手机,而且网吧还能提供一定程度的社交场所。
“做一天可以玩三天”也是以网吧为核心计算:进厂做日结一天的薪酬,能覆盖网吧包夜三天的费用,以及喝“大水”、吃“挂逼面”的费用。以网吧为家,就能省去旅馆或租房成本,何况网吧的环境不一定比旅馆差。
在网吧“挂逼”,心理体验远远强于一个人在屋里“挂逼”。后者是一个人的孤单,前者是一群人的狂欢。哪怕是最孤僻的人,也会渴望成为人群的一分子,因为人群能够提供“情绪价值”。
日结工作的消失,彻底动摇了网吧的地位。那些在厂里吃住的人,肯定会去工厂周边的网吧;他们只会在两份工作的间隙回到龙华汽车站附近的网吧。而且长期进厂的人是不缺乏“集体生活”的,或许还因此疲惫不堪、染上了“社交恐惧症”,休息的时候反而更倾向于独自“挂逼”。还有一点不容忽视:自从2018年一来,移动互联网又取得了更大的发展,在中低端蓝领的日常生活中,手机游戏和短视频等流媒体发挥的作用也越来越大了。我相信互联网大厂肯定也对厂哥厂妹们的用户行为进行过详尽分析,不过他们的消费能力太弱,对互联网行业整体业绩的影响过于不重要。
听过我上面的描述,你可能会认为龙华汽车站附近都是三教九流混杂、充斥着灰尘和汗水味道的贫民区。事实并非如此——这附近固然有大批蓝领中介、一些工厂,但也有生命科学园和互联网创业园区。从站前广场向南走一公里,就能看到一座名为“硅谷大院”的写字楼群(听名字就很高大上);往西一公里则是狮头岭工业区,其中大部分企业并非低端制造业,具备一定技术含量。按照我的一位视频号粉丝的说法:“我今年搬到龙华上班,我们是上市公司,产品在海外也算有名气。楼下就是生产基地,楼市就是研发和市场运营,都在一座楼里!真是‘深圳折叠’。”
没错,“深圳折叠”,这就是我脑海中浮现的词。中午十二点,我走过龙观大道,这是龙华区核心地段的主干道,串联着无数个工业园和写字楼。路旁密布着餐馆、网吧、药房、手机营业厅和按摩店。穿着短袖T恤、大踏步走着或者骑着电动车去吃饭的人,有些来自电子厂的流水线,有些来自上市公司的办公室,还有些是持有博士学位的科学家(别忘了附近有个生命科学园区)。其实很难从外表一眼分辨出谁是谁,因为有钱的打工人不会在这里露富,没钱的打工人则会把家当穿在身上。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哪怕是工作日的午餐时间,路边大部分餐馆也没有坐满;最热门的是“自选称重午餐”门店,这种餐馆在万里之外的北京也是最流行的,我家附近500米内就有至少四家。
于是我决定一鼓作气,探访附近最大的城中村——锦绣新村。这里差不多正好位于“奋斗者广场”(当年的三和大神集散地)和龙华汽车站(现在的三和大神集散地)之间。老实说,其中的景象让我有些失望,与珠三角常见的城中村差别不大,只是更破旧一点、居住密度更高一点。村里物价并不明显比外面便宜。路边摊的摊主们基本对“三和大神”一无所知;哪怕换个说法,问他们“这里是不是住了很多做日结的人”,他们也只会一问摇头三不知。唯一让我惊讶的,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小妹向我招手,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我要不要进屋玩玩;就在几十米外,一批穿着制服的巡逻人员刚刚经过(妹子甚至根本不怕被他们听到)。我假装没有听见,转身离去,却有人促狭地在我身后嚷嚷:“喂,你没听见吗?那个妹子叫你呢!”
我很想在此停留,调研得深一些、再深一些。然而我只是一个异乡人,不会说本地话,也没有本地的朋友,没有人会信任我。这里既不是《赛博朋克2077》,也不是《重庆森林》;这里是现实。在这里继续停留下去,除了搞清楚路边摊和网吧包夜价格之外,我也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了。就在我徘徊在一家桶装水门店前,想着咨询送水价格时,手机响了。一位在深圳大型机构做投资的朋友问我,“有没有兴趣来深圳造价最高的写字楼喝杯咖啡、看看风景”。
十分钟后我搭上了一辆网约车;九十分钟后我抵达了南山区深圳湾的“人才公园”附近,这里的风景非常好:东南方向是香港元朗,正东方向是深圳福田CBD,向下看则是人才公园里如织的人流,偶尔还能看清楚风筝的图案。从这里一直向北,直到科兴科学园乃至更远的地方,可以统称为“南山CBD”,其繁荣程度已超出福田之上。喝咖啡时,我一直心神不宁,难以集中注意力,说话颠三倒四。上午在龙华汽车站附近的所见所闻还谈不上震撼;这一切加起来才算震撼。因为世界上最震撼的是“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朋友关切地问我是否不舒服,我表示想喝水;他拿出了依云水,不是特别优待我,而是“我们的茶水间里只有这个”。
我们走到落地窗边,朋友指着西南方向,那是著名的深圳湾1号,互联网和投资圈的很多大佬都住在那里。如果你有幸拿到他们的投资,多半会受邀请去那里做客,目睹深圳顶级豪宅的气象。我们一致同意:“那才是生活!我们也得努力去过那样的生活!”然后我马上想到,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我在龙华汽车站、龙观大道和锦绣新村目睹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或许不能称之为生活,只能说是“活着”?就像宫崎骏在每一部电影中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的主题:“无论发生什么,请记住,一定要活下去啊!”
这顿咖啡没喝多久,因为我马上就奔赴5公里之外的科兴科学园,去见另一个朋友了。时值晚高峰,科兴南门外停满了出租车和网约车;能在这个时候下班算是很幸福的,大部分人只能吃点东西再回到办公室继续干到十点以后。科兴写字楼下的空中花园里有一个看欧洲杯的场地,屏幕很大,据说前几天看球的时候气氛相当热烈。我猛然想起,欧洲杯前几天的赛事都是凌晨零点和三点开打,也就是说,有很多人一直加班到了那个时候。朋友坦率地表示:“现在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干,但是为了让老板觉得你有价值,不能太早离开办公室。”
科兴科学园晚高峰的出租车和外卖电动车
我跟朋友分享了自己几个小时前在龙华汽车站附近调研“三和大神”的经历。朋友听说过“三和大神”,但是与他们毫无交集,不曾有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曾沦落到进工厂打工的地步(尽管互联网平台公司经常被戏称为“大厂”)。我问了他一个严肃的问题:“在当前互联网寒冬的情况下,会不会有失业者真的沦落到去当‘三和大神’?”
对方思索片刻,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只有在文学作品里,或者出于奇妙的机缘巧合,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大厂失业的人确实很多,其中半数以上的人还在继续卷,一边吃老本一边伺机杀回大厂。不想继续卷的人当中,选择考公考编的不在少数,那是用“一次性的卷”替代“永恒的卷”;还有很多人选择当数字游民。在深圳的头几天,我就见过不少当过数字游民的朋友,其中一部分至今还在当。无论做博主、接外包项目还是开店卖东西,对于真正有过大厂经验的人而言,还是有可能体面地养活自己的。实在不能体面的话,有车可以开网约车,没车可以送外卖。哪怕真的混到不能不送外卖的层次了,还是比“三和大神”好太多太多。
我一边看着大屏幕上的欧洲杯半决赛重播,一边感叹道:“就在这个深圳,就在20公里之外,很多人会觉得你生活在天堂里。你知道吗?”
朋友的表情从不可思议逐渐转为忍俊不禁,显然以为我在一如既往地说笑话:“我生活在天堂里?这里算什么天堂?”
我想说很多很多,但终究没有说。对于那些在龙华汽车站闷热的走廊里打地铺过夜,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值钱的家当,把蓝牙耳机以50元典当,拿着钱去网吧包夜、吃5块钱的面条、喝2块钱的大水的“三和大神”而言,能够像我们一样坐在科兴的花园里喝着奶茶看欧洲杯的人,就无异于“天上人”。“天上人”痛苦的是加班到深夜需要排队打车回家,可是三和大神从生下来就没坐过几次网约车;“天上人”为了每月还上房贷车贷而绞尽脑汁,可是三和大神这辈子应该都不会背上房贷车贷;“天上人”会觉得35元一杯的奶茶或手冲咖啡太贵了,而这个钱对于三和大神而言意味着一晚上的旅馆单间加上两碗有一点肉丝的面——也就是有尊严的活一天。
我们当然不会觉得自己生活在天堂里。因为我们看得到几公里外的深圳湾1号,乃至更远处的独栋别墅,真正的上流社会是如何生活的;他们有时还会打开帘幕,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参观一下、喝一杯,只要别弄脏杯子就行。其实深圳根本就不需要折叠,因为空间足够,所有人都可以一直活在自己的阶层圈子里。对于上面的世界,他们尚可惊鸿一瞥;对于下面的世界,他们就毫无了解的兴趣了。此前多年,我拜访过无数次深圳,走遍了福田和南山的几十座高档写字楼,但上个星期是我第一次在龙华区驻足超过两个小时。
欧内斯特·海明威说:“世界很美好,值得我们为之奋战。”我赞成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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