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作者:李勇
2024年4月20日至6月23日,于渺和李勇的联合艺术展“化石阳光、沉积之身”(Fossil Sunlight,Sedimentary Bodies)在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798空间举行。该艺术项目从抚顺出发,通过影像、摄影和文献来探索化石能源采掘、能源基础设施、地质景观与个体生态感知之间的复杂互动。下文中,李勇回顾了他的创作历程。+++
停止时间
文 / 李勇
关于对抚顺的理解,这得益于“抚顺”需要流动起来讲述。流动包括对时间流变的理解和把抚顺放在什么样的坐标位置来关联。把抚顺的坐标位置放在更广阔的网络中来理解是于渺和我组成工作组的目的和成效。这两年我用了很多时间做这方面工作,但这并不是今天我要叙述的重点。重点还是要讲一下和我创作直接相关的对于时间流变的理解。这是在具体场域工作中积累计起来的相对清楚的认识。
近几年,我在两个具体的场域工作。2019年到2021年在西舍场,2021年到2023年在石油一厂。这两个地方有很多的关联性,比如都是因为西露天矿才产生,和矿也是直接的生产关系,然后又受开采影响几年内先后成为废墟。如果把这两个地方近100年的变化当做一个生命历程来看,他们的那个生命状态按节奏可以分成几个阶段:产生——生产——停止——消亡(或再生产)。
我进到这两个场域中都是在“停止”这个阶段进来的。从现在看两个场域暂时所处的生命历程阶段来说,西舍场和石油一厂又有所不同。西舍场现在又成为了工业生产的现场,而石油一厂是接近消亡。我2019年进到西舍场的时候这里已经停下现代工业生产近二十年。正是这停下的二十年期间,相对疏离于生产出现的缝隙给了资本逻辑以外的底层力量呈现的机会,不管是人的还是非人的。石油一厂也同样是,荒废看似停止时间中有无声的暗自运动。静和动之间的生长张力给我们带来了一些新的启示。从某种程度来说,正是这种非单一节奏现代性生产存在的地方——有时间停止的地方,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启示。
这次展览展出的作品来自于在石油一厂的反复探访拍摄以及改造寻找到的一些废弃档案。2021年我进到石油一厂时这里已经荒废了十年,工厂里到处长满了野生的植物,没人的工厂成为生命的土壤。2023年工厂拆迁,为拆除大型的生产装置先是伐树,树被伐后,孤零零锈迹斑斑的生产建筑一下都显露出来,反而觉得非常的陌生和干瘪。钢铁和森林共生的关系没有了,真正有价值的整体生态没有之后拆除工厂时我并没有觉得惋惜。工厂最有生命力的阶段在我看来是在看似“停止”的荒废中无机变有机的生命运动。
西露天矿不光有煤,煤层上有很厚的油母页岩层。页岩可以提炼石油,因此抚顺产生了亚洲最早的现代石油工厂。石油一厂前身是1928年日本人建立的页岩炼油厂。当时建厂的时候离矿坑较近, 随着开采面积扩大,石油一厂成了距离矿坑最近的工厂之一。受到采煤影响,厂区很多生产设备逐渐沉降变形,2011年工厂停产搬迁。
空旷的厂房,安静的设备让人感觉时间是静止的。这里是“过去”的空间,停在了历史的某一时间。这个场域正好符合了我们对记忆和历史的想像,所以我们盼望这里一直静止。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凭什么把这里做为一个遗物抛出现代性的逻辑之外呢?转化更替和消亡都是进步逻辑的根本,停止才是错觉。特殊之处是转化过程的速度,或者停止很长的时间突然有一个加速。从长的历史时间来看,这个停止有点像卡顿。我感兴趣的恰是在这卡顿中的微微运动。在身体投入到更具体现场中之后,这个认识在慢慢打开。
地测办
在我从石油一厂找到的废弃档案,一多半都来自于厂里的一个特殊的部门——地测办。地测办职能是检测记录工厂里受西露天矿采矿影响的建筑和生产装置发生沉降、变形的情况,然后对一些受损的地方组织维修施工。地测办的办公室在厂实验大楼的四层。我是2021年冬季开始数次从四楼的几间办公室中翻找到一些底片、照片、图纸和报告。整理材料时发现很多材料都写有地测办署名,我推断这几间屋子是地测办的办公室。这些办公室的门窗都没有了,地面上厚厚的一层灰,灰下面是扔的各种杂物。第一次去很冷,堆在地上的各种杂物硬邦邦地冻在一起,就没发现很多档案。在一个柜子里发现有一些东倒西歪的档案盒,在下面发现了两卷压扁的135底片。后来再去就很仔细地找,在地面冻一起的杂物中找到了更多的底片、照片和图纸,成册的报告。这些档案历经了数年的风雨,有很多是粘在一起无法分开。很多档案原本的图像发生变化,已是模糊不清。至于地测办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材料遗留下来,我想应该是工厂搬迁后地测办整个部门不存在了,工作人员也都散了,所以这些和沉陷有关的档案就都扔在了原处。
2021年在石油一厂寻找档案的现场,作品《-424米》,艺术家惠允西露天矿坑最深开采深度停在了-424米这个深度,伴随着这个数字,石油一厂沉陷消失。从这些档案可以看出工厂几十年来都试图在和受采矿带来的地质变化抗衡以维持正常生产,一直到不得不放弃而搬迁。材料中有一张图纸,是一九六七年煤炭部和石油部联合调查时绘制的图纸。当时开采深度在-120米左右,工厂已经有设备变形,图纸上标出了1967到1977年预计开采深度和工厂沉陷预计相关线。这个蓝图已经预见了工厂的命运。2023年石油一厂突然整体拆迁,引起很多本地人关于历史记忆的共情。他们强烈地反对拆迁。我虽然觉得惋惜,但觉得我们也不能拒绝时间的进程,不能让一个地方永远地停留在一个静止的时间里走不出来,总是向回看。2022年时在工厂里又发现了很多照片档案,拆迁前我本来是想带出来的,拆迁之后我主动放弃了。拆迁的那段时间我经常远远的看着现场的工作,看到了挖掘机铲平了有照片的那栋房子,照片和瓦砾一起沉于-424米之中。这些记录终是要归还于土地。《-424米》 灯箱装置, 展览现场,© 歌德学院(中国)找到的档案中有一批135底片,有成卷的,也有剪开放在专门的底片册中的。风雨十年,这些失去保存价值的底片很多已经看不出来具象的内容。历史记忆之物被自然的力量所改变不断发生变化。在看似停止的空间中,原本静止的图像被抛弃反到获得了新的可能,和自然的力量产生互动。底片做为一种生命体在有节奏的自我低语。我使用了灯箱和光控器来传达表达,控制整组灯箱有节奏的明灭变化。几乎每次进到一厂,我都会钻到这个油罐中待一会儿。上世纪二十年代建的这个油罐直径大概有30米,高近20米,圆形穹顶钢铁建筑,全部是铆钉一块块连接的。油罐在日占时期用来存储日本海军军舰用的重油。最开始在这里总感觉有一种凝重的历史气息。黝黑挂满油污的罐壁有一个供检修攀爬的铁梯,梯子顶上有一个圆孔,会有微弱的光透下来。这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在一艘战舰的底仓。很长一段时间都有这样的感受。对这里时空感受的进一步理解是因为长时间的相处,很多时候是静静地坐下来发呆。过了冬季和春季,几个月的时间后,油罐里变得干燥和闷热。随着季节的变化,太阳高度角改变,油罐顶透气孔的阳光透射下来形成了丁达尔效应。之前没注意到隐藏在黑暗中的灰尘在这样的条件下被显现,但特别的是这些灰尘是金色的。这些金色的灰尘在油罐中飞舞。仔细辨认,才恍然,这些金色的颗粒物是铁锈。那些天,我每天去油罐中坐着看那束光。这个庞大的百年钢铁建筑在自然的力量作用下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这一下让我放下执拗于这一百年的历史的那个包袱。我们可以完全可以抛开具体的人类时间,想想公元6500年。宇宙中微观和宏观没什么不同。《公元6500年 》创作同时做了视频和照片两种媒介。这次展览展的是视频作品,声音部分请的抚顺本地90后声音工作者陈纪初来做声音设计。声音的素材是在油罐里采的样,简单来说。把声音倒着时间顺序来播放的。之后,又拍了《石油星》作品,把每次钻来钻去的油罐入口当做一个星球来拍摄。 李勇, 《蓝色底片的静坐》,选自《6500系列》,2022,露天矿的矿脉中有一种物质——琥珀。抚顺琥珀很著名的原因是有虫珀。5000万年前的某一个时间,一滴树脂滴落瞬间时恰好包裹住了一只昆虫,这样形成了虫珀。我们因此可以把琥珀当做一种承载时间的底片。这些琥珀被煤或者煤矸石包裹着,随着西露天矿开采从地下被挖掘出来,其中有很多细碎没有商业价值的随着煤矸石一起直接堆在了西舍场上。这些承载时间的底片被遗弃。我很感兴趣这些被抛弃的破碎底片,做过一个作品就是寻找这些琥珀。抚顺的琥珀矿脉只在矿坑的西北方向石油一厂的地下处,琥珀的显现导致了石油一厂的塌陷,两者是有关系的。我拿了两块含琥珀的矿石进到油罐中,再把之前拍的一张《公元6500》摄影挂在矿石的后边。人类干的事儿就是折腾,五千万年前的时间和4000年后的时间因此相遇。李勇生活在中国东北重工业城市抚顺。近年创作聚焦到抚顺废墟场域中光和热交织的能量,通过摄影、影像和装置等媒介追逐其中来自历史、地质和未来的复杂时间缠绕。期望能通过长期身体力行超越既定的“地方”束缚,把抚顺放在更普遍化的时空范畴中来讨论。李勇曾经获得2010年三影堂摄影奖提名、2015TOP20中国当代摄影新锐等奖项。近期展览有:未完成-中国当代摄影艺术展(成都市当代艺术馆 2024)、“无焰之火”李勇个展 (五月公园画廊,成都,2023)、2023影像上海艺博会。《中国当代摄影图录-李勇》于2020年由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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